一步一步,雪地里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韩风亭感觉到了背后的一丝凉气,缓缓转过身来,有些怀疑的看着眼前这个渐渐走向自己的徒孙,他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眼前这个男人,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像极了饿狼在雪地里遇见猎物的眼神,李丘八走到韩风亭身边,缓缓捡起他手底下的黑刀,看着他胸前因为渗出大量血迹而被浸透的伤口。
低声道:“爷爷,两尘草的解药……”。
韩风亭眼睛死死看着身前的人,目光接触的一瞬间,两人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
蒋倩远远看着,捂住自己的嘴,睁大了眼睛,忍住让自己不叫出声。
猛然间血光高溅,一个头颅飞向高处,余下身躯坐在雪地上。
李丘八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丢了那把杀人的黑刀,身体颤抖着跪在韩风亭尸体前面,双手伸进那具尸体怀中,四处摸索着找到两个小瓶子,一个装着两尘草,另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解药。
忽然感觉有双眼睛瞪着自己,低头看去,是还没死透的蒋正庭。
浑身上下摸了摸不知道怎么办,蒋正庭似乎有话要说,李丘八趴在雪地上,耳朵对着蒋正庭的嘴。
“倩……倩儿……”
李丘八赶紧起身,将那已经吓坏了的姑娘拉过来,蒋倩看见自己父亲还没死,又是哭又是笑,趴低了身子,努力想听见他要说什么,蒋正庭嘴唇微动,指了指站在一边的李丘八,眼球又朝廖坚的方向看了看,半晌道:“小……小心……”。
双手一垂,彻底死了。蒋倩趴在父亲身上大声哭喊着“爹爹”,可是眼前的尸体,已经听不见了。
李丘八后退了好几步,忽然仰天长啸。
“啊啊啊啊啊……”
四周空幽的山谷同样回应着这吼声。
李丘八连拖带拽将那哭的半分力气都没有的姑娘拉进身后冰洞,颤抖着将瓶子中的解药倒出来,给她吃了,自己服下一颗,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瘫坐在一边,眼神呆滞。
韩风亭想过杀他吗?
可能想过。
韩风亭对自己动过手么?
没有。
有没有救过自己?
很多次。
李丘八抱着双腿,身边那姑娘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晕过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终究是要杀自己的,李丘八不住地安慰自己,黑暗中眼睛睁的大圆,已经没有了那种黎明前的光芒。漆黑的眸子与冰洞中的黑暗融为一体,冰冷黯淡,毫无生气。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阵笑声,又是哭声,李丘八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来廖坚还没有死。
急匆匆爬到洞口处,左右都没看见人,小心翼翼跑出冰洞,先把那两柄黑刀收了起来,又将韩风亭尸体头颅一起搬进洞中藏起来。
拍了拍身上雪沫,用手背抹了抹两颊,使劲儿吸了两下鼻子,跑出去开始在雪地里刨坑。
一边刨一边自言自语道:“爷爷,我这就把这三个人埋了”,眼神时不时看着廖坚跑了的方向,手底下不停地挖着。
“一会儿等你休息够了,咱们想办法出去”
他这话是怕廖坚就在不远处藏着,故意说给廖坚听得,以防他知道韩风亭死了,对自己二人下毒手。
边说边挖,先把远处孙武英和南山珏埋了,又到近处拖起蒋正庭的尸体,将他和另外两人埋在一起。
起身匆匆回到冰洞之中。将韩风亭尸身拼凑好,摆在能从洞外能看见个轮廓的地方,这才稍稍安心。
做完这些,天已经雾沉沉的,时间不早了。
蒋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坐在冰地上,静静的看着李丘八做完这一切。
李丘八放好了韩风亭的尸体,忽然听见身后那个姑娘道:“我爹让我们小心廖叔叔”。
李丘八闻言一愣,回过头又将固定韩风亭尸体的雪拍实了。探头朝洞外望去,但见冰天雪地,什么东西都没有。
回到洞内,隔着蒋倩坐的远远地,双手死死抱着那双黑刀,不论是蒋倩,还是逃掉的廖坚,杀自己都易如反掌,只有这双黑刀,能让他稍稍心安一些。
黑暗中寂静的很,耳中突然传来水花声,李丘八爬起身来,顺着声音寻过去,那冰洞很大,最深处有一眼泉水,水流拍打着四周冰壁,发出流水声,李丘八大喜,有水就有鱼,有鱼就有吃的东西。
趁着黑夜,去外面将白天几人遗落的兵器捡回来,只是少了廖坚那一柄剑。
李丘八将三把剑藏在冰洞外的雪地里。
回到冰洞之中,找了一个黑暗的角落,抱着双刀却不敢睡,不知什么时候,双眼渐渐闭上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外面下着小雪,李丘八胸口一闷,想起昨日二人还未疏通过经脉,抬眼朝蒋倩看去,只见她也捂着胸口,一副痛苦的样子,莫非那药不是解药?
李丘八顾不上这么多,走近蒋倩,蒋倩知他来意,两人对面盘坐,内力交换,身上苦痛减轻了不少。
只是此时腹中空空,实在难忍,想起昨日那冰泉,李丘八从韩风亭尸身上撕下一片碎布,朝那冰泉走过去,将碎布浸入其中,想碰碰运气。
不多时,水中突然溅出水花,一口大鱼咬住那碎布,李丘八连忙连鱼带布提了上来,心中大喜。
只是少了生火的木柴,拿着黑刀仗着胆子走出冰洞,举目远眺,只在北边看见一些树木,离冰洞尚远。
左右看看,本想趁着风雪去砍一点柴火,但见远处有个黑影,在雪中疯七疯八狂乱的舞着身躯,想必是那跑了的廖坚,一时不敢出去。
两人忍着饥饿,呆坐至傍晚,看不见外面黑影了,方才趁着雪大,窜出洞去。
李丘八砍了不少木头,用从韩风亭身上结下来的腰带拖在雪地中行走,猛然间听见一阵疯言疯语。
“老贼受死!”
“三弟,你从左边杀他”
“四弟……”
忽然又哭又笑一声惨烈的大叫:“大哥!啊!”。
再也没有了声音。
李丘八站在雪中不敢动弹,直到听不见任何声音,方才小心翼翼的拖着柴火回到冰洞中。
在里面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将那柴火生起来,两人围着火堆默默无语,只听见柴火燃烧的声音和那上面被烤的鱼滋滋作响。
半夜,李丘八和蒋倩围着火堆一人一边睡得正熟,隐约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
李丘八猛然惊醒,手执双刀在手,小心翼翼靠近洞口查看,蒋倩跟在他身后,前方埋这三人的地方,似乎有个黑影不知道在做什么。
李丘八不敢出声,一夜未睡。
早上那雪还没停。
赶出去看,才发现之前自己埋着的那三人中,最左边孙武英的坟已经被挖开,尸体也找不见了。
心道:坏了,那老贼饥不择食已经开始吃尸体了。
蒋倩跟出来,看见被扒开的坟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捂着嘴巴一脸震惊的看着李丘八。
李丘八拉她进入冰洞道:“那老贼饥不择食,怕是会犯险”。
“那我们怎么办?”
李丘八想了想,将剩下的鱼肉挂在离洞口很远的地方。
回到洞中道:“我们每日将剩下的鱼肉挂出去,让他拿走,否则等他饿极了,我们处境就会很危险”。
果然,第二天醒来,那挂着的鱼便不知所踪。
一连几日,这片冰原上似乎很安全,李丘八每日与蒋倩疏通经脉,不知何时起,两尘草毒发作时似乎不是很痛了,然而每日到了一定时辰,两人总会以内力疏通经脉,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又过去好多天,蒋倩渐渐将父亲叔叔身死冰原的痛苦忘了几分,而那疯了的廖坚除了每日拿走挂在洞外的鱼肉,似乎也从未再出现过,两人白天都会在冰原上透气练剑。
这日,蒋倩走出冰原,看见远处拖着木柴的李丘八,捏了一个雪球藏在背后,走到李丘八身前,将那雪球放进他脖子里,李丘八只感觉背后一凉,急忙又蹦又跳想把那雪球取出来。
顺手抓了一把雪,便要往蒋倩脖子里丢,两人玩的兴起。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两个小家伙玩的不赖啊”。
李丘八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侧脸望去,只见不是廖坚又是谁?
这些日子他疯病时时发作,难得有清醒的时候。
李丘八拿着黑刀,将蒋倩护在身后慢慢往洞口退。
廖坚骂道:“小侄女儿,倒和杀你爹的凶手玩的很开心嘛!”。
蒋倩忍不住回骂道:“老贼,那日你被吓破了胆,眼看着自己兄弟惨死,枉你号称江南四小龙,羞也不羞?你把孙叔叔尸体弄哪里去啦?”。
廖坚脸上青一片白一片,似乎又想起了那日惨状,忽然哈哈大笑,转眼又是大哭,捶地哭喊道:“四弟,二哥对不起你呀”。倒地打了几个滚,又是哭又是喊,忽然起身朝远处逃去,边逃边叫:“不要怪二哥,二哥打不过他,你不要怪二哥……”。
蒋倩和李丘八对望一眼,短叹一声,李丘八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将柴火拖入洞中,坐在火堆旁,拿着鬼刀赤术,在一根棍子上记下一个刻痕。
“你在做什么?”。
李丘八放下棍子道:“我每日都在记我们到此地的天数,算起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再有一个月,到时候冰雪开融,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给我看看”,蒋倩拿过木棍,数了一下,不多不少,刚好四十五个刻痕。
“算来我们在这里也很久了”,蒋倩低声道,“按着入山的日子算起,马上就要过年了”。
“是啊”,李丘八盯着火堆,不知在想什么。
蒋倩开口道:“往年这个时候紫薇山庄上上下下都会贴起对联窗花,准备好烟火,等着过年,师兄弟们会把过年用的酒肉准备好,那一段日子是一年当中少有的不用练功的时候,想起来就高兴”。
忽然落寞道:“可是今年不仅被困在这里,父亲也去世了,不知道山庄里面是怎么一副光景?”。
半晌无语,忽然道:“你呢,你往年这个时候会做什么?”。
李丘八默然无语,半晌道:“以前在黎阳的时候差不多,后来到了大渝,过年也没什么好玩的”。
笑道:“年年都过年,有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看看烟花而已”。
“你是黎阳人?”
李丘八点点头道:“是”。
蒋倩恍然大悟道:“哦,怪不得之前在西凉王府内的时候褚江东会放你走,应该是他念着五年前锦江城之战,杀了不少黎阳百姓,对你心有愧疚吧”。
李丘八不说话,又听蒋倩道:“你父母不会也在锦江城一战中去世了吧?”。
李丘八冷哼一声,半晌道:“不聊这些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语气中略有怒气,反身躺在一边。
蒋倩小声咕哝道:“发什么神经”。
李丘八偷偷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姑娘,半晌短叹一声。
“锦江城一战,黎阳军民共计十三万人,死守锦江城两月有余,吃草根,吃树皮,辽江河谷火烧大渝官兵五万,雪中坑,冻死五万,两淮道截杀五万,活捉五万,可还是让他给逃了”。
蒋倩道:“咦,你怎么知道”,接着又说:“褚江东回到大渝之后,便被派到了西北,可是听说黎阳太子身亡,皇帝死后是皇帝的弟弟李志继位,号称大同皇帝,是也不是?”。
李丘八微颤了一下,半晌道:“是”。
“那可真可惜,早就听说黎阳太子用兵如神,年仅二十岁便文武双全,从黎阳逃难来的师兄跟我说,若是太子继位,黎阳便有机会统一六国平定天下,是不是?”。
李丘八讥讽道:“连皇位都丢了,还谈什么统一天下的屁话”。
蒋倩闻言道:“也对哦,不过不知道那太子长什么样,可惜死了,见不到了”。
李丘八道:“不见也好,见了你大概会后悔”。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都没见过你怎么知道”。
李丘八烦了道:“你看我像不像?”。
蒋倩闻言大笑道:“你?你怕是像他身边的小狗”。
李丘八默默无语,将睡之际,忽然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声音:“是啊,我就是一条流落江湖的小狗……”。
蒋倩闻言,心里一顿,道:“我不是故意骂你的”。
再也听不见声音。
次日清晨,天方亮,冰洞外廖坚大骂:“韩风亭,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出来与我拼杀”。
李丘八闻声,从睡梦中惊醒,二人跑到洞口一看,廖坚仗剑站在洞外,朝里面骂骂咧咧的。
看见洞里二人,破口道:“两个小王八蛋,一个当了贼人的媳妇儿,另一个卑鄙无耻,你们两个整日在洞里做什么呢?难道忘了和风儿的婚约了吗?”。
蒋倩闻言,心中涌上来一股怒火,抢过李丘八手里的黑刀,直直杀将出去,大骂道:“老贼,以前认不出你的真面目,我算是看清了,你和你儿子一样软弱无耻!”,手中黑刀一举,使出紫薇山庄一斩绝,上来便是杀招。
这一斩绝的功夫乃是蒋正庭当年从西域学来,说起来倒和妖刀门有一些渊源,只不过蒋正庭唾弃其来路不正,自从到了江南后,便再没有用过,本来是算在了自己女儿蒋倩和廖南风的嫁妆里面,没想到此时未过门的儿媳妇,反倒把这招用在了未来公公身上。
廖坚心中一震,急忙闪身去躲,那刀法诡异至极,如影随形,刃不离身,每每都擦着自己衣服而过。
蒋倩终究是功夫低微,使不出一斩绝的威力,追了几次,还是被他躲开、
廖坚眼中露出一抹残忍,手中剑身一转,撩起地上碎雪无数,雪中藏剑,直取蒋倩而来,蒋倩瞳孔大睁,用刀去格,那一剑力沉无比,自己倒飞出数丈,起身横刀又朝廖坚杀去,使的是拼了命的打法。
廖坚一看眼前这小妮子发了疯,不敢轻易进攻,只是一味的防守,李丘八看的着急,等蒋倩内力消耗殆尽,那便是案板上的鱼肉。
跑入洞中,忍不住大声道:“爷爷,那老贼来杀你孙媳妇了!”。
抓起一把雪,用力洒向洞口,同时将韩风亭尸身推出来。
廖坚一看洞口韩风亭,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急急脱战,朝远处遁逃而去。
他本来就是来试探韩风亭的,此时见韩风亭果然没死,哪里还敢再去。
蒋倩扔了手中黑刀,气的大哭不止。
李丘八不知道怎么安慰,轻轻揽着蒋倩,只能让她把委屈全都释放出来。
蒋倩哭了好一阵,忽然发现自己趴在李丘八怀中,脸上溢出红晕,推开李丘八,坐在一边不说话。
李丘八从冰泉中捉来一条鱼,放在火上滋滋烤着。
蒋倩忽然想到自己内力不足,可是李丘八却是内功高手,若是教会了他那一绝斩的功夫,下次老贼再来,两人合围,必不可能让他跑了。
道:“李丘八,你过来”。
远处那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走过去但闻蒋倩道:“我这里有一套紫薇山庄的刀法,我教给你,回头那老贼来了我俩合力将他击杀,也算给我爹爹还有叔叔报仇了”。
李丘八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是我们真的打得过他吗?”。
“可以的,你放心”。
当下拿着那黑刀一招一式全都教给了李丘八,这套本来是自己的嫁妆的刀法,现在却要教给别人对付自己公公,蒋倩心中暗道:果然是人间险恶世事无常。
转头看一眼专心练功的李丘八,心中得意不少,下一次一定要把那老贼杀了给爹爹陪葬。
一连半月,李丘八每日都在蒋倩监督下练功,两人时时对打,蒋倩已经从最开始的稳占上风,渐渐力有不敌,而那套本来在自己手中阴邪的功夫,此时在李丘八身上却是声威赫赫,一刀一式都是大开大合,俨然已经有大家风范,哪里还有半点阴邪的影子。
李丘八手执那双刀,两刀使的是同样的招数,这让蒋倩惊讶不已,此时看来,就像是两个人一样,一左一右刀风呼啸之处,蕴含无匹的威力。
“倩儿,我练成了!”,李丘八惊喜道,这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之间的称呼渐渐亲昵了起来,也可能是相处得久了,真的互生情愫。
蒋倩拍手叫好,蹦蹦跳跳道:“这下好啦,那老贼下次再敢来,我们就给他埋了让他见爹爹去”。
而她也在李丘八口中听到了他另一个名字,李君临,和那个已经死了的黎阳太子一样的名字。
“君临哥哥,等回头出了雪山,你和我一起回紫薇山庄去吧”。
李丘八愣了片刻,摇摇头道:“我还有别的事”。
“那你忙完了别的事来紫薇山庄找我吧”。蒋倩一脸期待等着回答。
李丘八想到武帝州陆崇阿,半晌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忙完就去找你”。低头吃着鱼肉,暗自道:“那老不死的多半不会放过自己”。
忽然,洞口卷起一阵雪沫,韩风亭尸体倒飞进洞。
“哈哈哈老贼原来已经死了,小王八蛋和小不要脸的骗的老夫好苦,今日就把你们两个杀了,祭奠我死去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