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嘉没说话,悄悄抬起湿漉漉的掌心,隔着一寸的距离,慢慢地顺着眼前少女长长的头发一点点抚下去,却不敢有任何的碰触。
但是浴桶边上坐着的少女仿佛察觉了一般,身子往后仰了仰,避开了他的手,回头瞪着他:
“说话啊你,哑巴了?”
卫襄的眼睛原本就很明亮,此时在净室灯烛的照映下,在浴桶升腾上来的水气氤氲下,越发显得朦胧水润,流光溢彩。
尉迟嘉捂着剧烈跳动起来的心口,坐回了水中,让朦胧的水气将自己忽然之间的冲动掩饰了过去。
真的很想扑过去,吻在这双眼睛上,想要扑过去,将她捞过来,放在怀里。
但是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不太合适。
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平静下来,声音低沉地解释道:
“其实我也在心里衡量了许久,但最终觉得,只有我的血,才能给那个占据了皇上躯壳的阴鬼最大的诱惑,所以我想办法,引出了体内新生的血液……”
“你可真是伟大呢。”卫襄有些生气地横了尉迟嘉一眼:“你自己什么情况你自己知道,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还能继续活下去吗?你就算自己相似,你也想想我好吧?”
“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尉迟嘉低头,老老实实地认错。
态度诚恳得让卫襄挑毛病都不好挑。
挑不出毛病,就不能继续骂人,毕竟这人肯冒险,其实已经很有君子之风了。
今儿晚上流点儿血救他,也是为了姐姐,为了被阴鬼占据躯壳的姐夫,为了两个可爱的小外甥,说到底也没有太吃亏。
卫襄在心里默默地劝说了自己一番,从浴桶边沿上跳了下来:
“好了,你既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那看在你态度良好的份儿上,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了,你好好养伤,我要回去了,等明日中午,我带你去见个人。”
卫襄觉得,四皇观的那个小道士可能比自己还要有几分本事,把他引荐给尉迟嘉,或许事情能更顺利一点。
“你……”尉迟嘉张了张口,却又迟疑了。
此情此境,除了身上这件已经被撕裂的衣衫,水底下的他未着寸缕,让襄襄留下来,实在是对她的亵渎和轻薄。
可要是让她就这么回去,他不放心……也舍不得。
“你去屏风外面等我吧,我给你找个地方歇息。”尉迟嘉最终下定了决心,厚着脸皮说道。
卫襄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你家这地儿,我上辈子已经住的够够的了,这辈子再也不想住了,我还是回家去吧!”
上辈子襄襄在这座孤独的国公府中耗尽了一生,这的确是提起来就让人无颜以对的硬伤。
尉迟嘉想了想,只能松口退让:
“那好,你且等等我,我穿好了衣服送你回去。”
“我也用不着你送,免得被人看见了,我又浑身是嘴说不清了!”
卫襄转身就朝外走,跟尉迟嘉挥手作别:
“你好好歇着吧,明日中午我在有凤来仪等你!”
“襄襄!”
尉迟嘉又叫住了卫襄。
卫襄不甚耐烦地回头:
“又怎么了?”
“那个,你之前不是说要占我便宜讨回利息的吗?这利息,你还讨不讨?”
尉迟嘉涨红了如玉的面孔,羞涩又坚定地看着卫襄。
“去你的吧,我随口说说你还当真啊?再提起这茬儿,别怪我不客气!”
这会儿伤口不疼了,卫襄也冷静下来了,尉迟嘉再提起来,难免让她觉得有些后悔难当——
这家伙,肯定以为自己又对他春心萌动了吧?
哼,想得美,自己才不会头脑发昏去占他的便宜,然后被反过来占便宜呢。
卫襄愤愤地朝着尉迟嘉的浴桶踢了一脚,然后夺门而出。
不过不太幸运的是,挡在她面前的,也不是门,而是一面屏风。
倘若是一扇十分结实的门,那被她夺一夺,撞一撞,其实也是没什么的。
偏偏是这脆弱得如同纸片一般的屏风——
于是“哗啦哐啷”一阵响,卫襄望着她面前的一切,傻眼儿了。
因为出现在她面前的,除了碎了一地的屏风,还有一个目瞪口呆,全身发抖的老太太,正是柱国公太夫人,卫襄见过的战斗力最强的老妇人,大周贵族女眷中的金刚石,磕谁谁死的那种。
自从重生以后,卫襄还没有单独和这老太太杠上过,都是尉迟嘉和家人在中间周旋。
但此刻望着这老太太眼底那熟悉的怒火再次重聚,卫襄就知道,这老太太要进入战斗状态了。
好在前世两人斗了十几年,卫襄虽然也没能占什么便宜,但到底是熬死了这老太太,外加积累了一身经验,一对上这老太太,她也是忍不住斗志昂扬。
“太夫人,您老人家,怎么来了?这……合适吗?”
卫襄清清嗓子,先发制人,边说边朝着身后瞥了一眼,满脸的质疑外加恶意揣测。
寡居多年老祖母,半夜三更偷窥孙子洗澡——
嘿,这消息要是放出去,想想就刺激!
也不知道是因为两人到底是上辈子有过渊源,还是这辈子一直在脑海里琢磨卫襄这个祸害,柱国公太夫人很神奇地看懂了卫襄神色中的意思,听懂了这话中的威胁。
原本只是发抖的老太太顿时开始哆嗦——
她到底是进去啊,还是不进去啊?
要是进去,眼前这恶毒的小东西眼神灼灼地盯着她,仿佛她敢迈出去一步,就是铁板钉钉的为老不尊似的!
可要是不进去,谁知道她那可怜的孙儿到底被这个祸害如何糟践了?!
柱国公太夫人纵横长安大半辈子,从没有过这么尴尬为难的时刻。
好在她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也不是吃素的。
她当机立断,立刻抡圆了手中的拐杖,朝着卫襄身上打了过去,顺带着开始呼天抢地:
“造孽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子!夜半三更,强闯我柱国公府,你到底要把我的孙儿害到什么地步啊?”
“太夫人,太夫人!”
随着柱国公太夫人的哭喊声正式响起,被惊呆在外面的丫鬟仆妇和小厮们涌涌而来,听着这喊声就很有气势。
卫襄往后跳了一步,躲开了柱国公太夫人手中沉沉的枣木拐杖,却一不留神踩在了屏风的碎渣上,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仰,直直地朝着尉迟嘉的浴桶中砸了过去。
“襄襄!”
好不容易趁着她们吵架的功夫,将自己的衣服穿了一半的尉迟嘉立刻伸开双臂去接,还是迟了半步。
所谓的半步,就是人接到了,抱住了,但是自己也头重脚轻栽进了浴桶中。
“尉迟嘉!你干什么?!”
卫襄咬牙切齿地在水中喊道。
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故意的!
尉迟嘉不吭声,只是快速在尚且宽敞的浴桶内调整姿势,免得卫襄的脑袋被浴桶的边缘给磕到。
但那群终于有借口涌进世子净室中一览春光的仆妇小厮们可是为他们的世子爷感觉大大的委屈——
世子爷干什么?这不是好心地去接卫二小姐你吗?
而且,试问一下,谁能在自己衣衫不整被人围观的情况下,心不慌气不乱?
以世子爷的身手,能把人接住就不错了,这卫二小姐要求也忒高了!
浴桶中的两人厮缠着爬起来,不远处柱国公太夫人的哭喊声也停顿了那么短暂的一瞬间。
不过瞧见自己的孙子并没缺胳膊少腿儿以后,这哭喊声再度响了起来,只是风格突变:
“……我可怜的孙儿啊,对人一片痴心,至今没有结果,还被人如此轻薄,我要去告御状,我要去向皇上替我孙儿的清白讨个公道!”
什么?这老太太在说什么?
卫襄直觉不妙,连滚带爬地往浴桶外爬。
但浴桶再宽敞,也就那么点儿地方,更别说她的身手原本就不怎么敏捷。
等卫襄从浴桶中跳出来之后,年过七十的柱国公太夫人已经健步如飞地走了,边走边哭,卫襄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那么一言半语——
“……赐婚,我要求皇上给卫襄和我孙儿赐婚,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是撞死在宫门前,也不能再任由我孙儿如此不明不白被人玷污!”
给她和尉迟嘉赐婚?
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卫襄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撒脚就往前追——
这恶毒的老太太,两辈子怎么就这么一个唯一爱好呢?
上辈子尉迟嘉英年早逝,不肯放过她,这辈子尉迟嘉活蹦乱跳,还是不肯放过她!
真是岂有此理!
但是卫襄没跑两步,就被一屋子的仆妇小厮团团围住了。
“卫二小姐您别激动,等太夫人请旨回来,您就能心愿得偿了!”
“卫二小姐您想吃什么,我们先给您去做,您能不能容我们世子爷先把衣裳给穿上?”
“卫二小姐,小的提前给您和世子爷贺喜了,恭喜恭喜!”
卫襄:……恭喜你妹啊!
一群人围着卫襄,七嘴八舌地混说,脚下绊来绊去,就是不让卫襄走,场面混乱且喧闹。
卫襄身后,衣衫不整的尉迟嘉静静地倚在浴桶壁上,看着被众人包围不得脱身而气急败坏的少女,唇角越来越向上弯。
哈哈,襄襄好像一只自投罗网,然后气得跳脚,却再也无法逃脱的小兔子啊。
他垂头看着已然恢复了一片光滑的手臂,笑了起来。
其实,这小兔子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心甘情愿的吧?
天亮的时候,柱国公太夫人漏夜进宫告御状,状告卫国公府二小姐卫襄夜闯柱国公府,轻薄自家孙儿的消息,就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既让人笑掉大牙,又忍不住为之掬一把辛酸泪的消息。
茶馆中,许多闲坐磕牙的人为此还吵了起来——
“瞧瞧,这卫襄也就是命好,不然这般不知廉耻的行径,要是搁在我家,早就送去浸猪笼了!”
“哎,这也别怪人家姑娘不知廉耻,实在是这柱国公世子心肠冷硬,郎心似铁不可转移啊,这才逼得人家姑娘一腔痴情空付,忍无可忍才做出这般行径的!说来也是可怜的痴情人哪!”
“可怜什么啊,你家隔壁那个杀猪匠看上了你家闺女,你不肯成全,人家杀猪匠可怜不可怜?我觉得最可怜的是柱国公世子才对,人家好好一个翩翩少年郎,被那小祖宗看上,硬生生耽误到如今,还要受这种侮辱——哼,要我是柱国公世子,肯定一头撞死了都!”
“行了行了,别在这里伤春悲秋,替古人担忧了,柱国公世子可怜不可怜不知道,那卫襄肯定不可怜了,因为根据传来的最新消息,柱国公太夫人可不是去求皇上处罚卫襄了,人家是去求着皇上赐婚了!”
“当真?”
“当真!”
“看来卫襄这一片痴心就算感动不了柱国公世子,也实实在在是感动了柱国公太夫人啊!”
“可这么一来,要是皇上真的赐婚了,是不是就是说以后哪个姑娘看上别人家的公子,死缠烂打外加鲜廉寡耻就可以了?长此以往,岂不是世风日下?真是祸害祸害!”
“也是,哎,如此女子,真是丢尽我大周女子的颜面啊!就怕以后长安女子乃至于大周女子效仿之,可真是有伤风化!”
一群人顿时从伤春悲秋转为忧国忧民。
“一群蠢货。”
在茶馆门外听了半晌的绿衣少年郎冷冷甩下一句,抬脚走了。
人人都以为是卫襄缠着尉迟嘉,却不知道,两人早就掉了个。
而且,那尉迟嘉,配得上卫老大么?
唐子笑愤愤地回了神武将军府,刚刚听完这个八卦的唐夫人一眼瞧见儿子这副模样,心知肚明他这是被勾起心事,心中难过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
好容易柱国公太夫人松了口,难道卫襄还不欢欢喜喜地嫁了吗?
“唉,趁早死心吧。”她直接对自己的傻儿子说道。
宫中,为着柱国公太夫人以死相逼告的这个状,皇帝终于有借口罢了早朝。
他占据了这具躯壳之后,拥有属于皇帝的记忆。
但他从来没有处理过政事,面对朝堂上那些大臣雪片一般的奏折,他实在是力不从心。
这会儿正好歇一歇。
所以他亲切接见了柱国公太夫人,并且心情颇好地听她讲完了前因后果。
这一听完,心情更好了。
好啊,正想着怎么把这两人绑一块儿收拾掉呢,机会就送到了眼前。
皇帝高兴地安慰了柱国公太夫人一番,然后大笔一挥,赐婚圣旨一挥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