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的我自己。”海兰察笑着伸出手掌。众人一看,竟画的是个猪头!海兰察在众人笑声中兀自解说:“——这是你么?——你看,这猪耳朵多大,嘴多短……”那女人又气又羞又恨又无话可说,脸色雪白,怄了一会,“呜”地一声抱头大哭,口中含混不清诉说着“……我好命苦……走一处受一处人欺侮……老天爷你就睁不开眼……”夹着还有些别的话,却任谁也听不清楚,众人不知她为什么哭得这样悽惶,不禁面面相觑,都嗔怒地看着海兰察。
海兰察这才意识到自己恶作剧过了头,后头这苦中作乐“乐”得实在太没意思。怔着想了想,对那妇人道:“我是落难人,心里不痛快,穷开心。伤了大姐你了。我给你陪不是,你别介意了,我真的不是歹人。”那女子含糊不清不知说了句什么,也就慢慢止住了哭。
这一路水路,两个人没有再闹,却也没有说话,直到过了开封。两个老汉接着坐船到清江。海兰察和那少妇都下了船,各自走路。这里是黄运交汇处,因黄河水位高,向南向北都是顺流。但几经黄水泛滥,正经码头早已东移徐州。开封一带通运河的其实是通济渠北口,也都淤得漫漶不堪。真正要坐船,得到开封城东北四里地左右的石牛桥,离着他们下船渡口还有十几里地沙滩。海兰察走了一段,已是热得汗流泱背,回头看时,那少妇也在跟着。她背上背着狗蛋儿,臂上还挽挎着个大包袱,火辣辣的毒日头,焦麦炸豆儿的天气,又是一双小脚,在沙滩上一拧一拧地踽踽跋涉,时时放下包袱,到潦水滩跟前捧水餵孩子,又自己喝。海兰察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姐姐。也是狗蛋这大年纪,和姐姐在昌都音郭勒河岸去寻父亲的大营,也是这么热的天,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走几步自己就闹着渴,姐姐也是这样用手捧了水,一口一口餵……他心里一酸,几乎想回步帮这母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踅转了身,大步向北走去。
其时正是麦收季节,码头上船倒不少,也尽有向北驶的,不过都是客船,每客坐到通州十五两银子定打不饶,他坐不起。码头上的老艄公说,只有趁漕运粮船走才省钱,大粮船队已经开走,碰碰运气,说不定有的船坏了桨橹,裂了板fèng没跟上船队的,还能坐上。他转悠了半日,还真找到一只,是苫粮的油布坏了,换布苫盖误了跟船队。但老艄工却十分难说话,说船只开到德州,要五两银子。好说歹说,价钱落到三两五。海兰察已是飢肠辘辘,折身去买了十几个烧饼、一包子俺萝蔔,返回船上,吃饼就咸菜,还自得其乐地哼道情,等着开船。
不料没过半刻工夫,听见桥板响,隔着篷隙向外看,海兰察又是一愣:冤家路窄,还是那个女子带着狗蛋也上了这条船!那女子也是和船老闆磨了半天嘴皮子,一吊半钱的船价到德州,好容易才上了船,一见是海兰察,竟钉子似地站在舱口,不知该怎么办了。狗蛋儿伏在妈妈背上,指着海兰察童音响亮地叫道:“妈妈妈妈,还是那个人,他是我——”“爹”字没出口便被女人回手捂住了嘴,对老闆道:“开船走吧!”自坐了对面粮包上哄狗蛋儿睡,海兰察自觉没趣,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两个人起初都打定主意各不相干。但船上生涯,不同住店。辗转反侧,不到四尺空地。白天好说,夜里都是粮包当床,中间只有一尺来宽空余容船工过往,这就又尴尬又不方便;别的好说,这一路八九天水路,单是这大小解就难为煞人。海兰察仔细想想:“这‘同舟共济’四字,还真没有一字虚设。”便起心和好。那女人却似乎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哄儿子睡。偏生狗蛋儿半点睡意也没有。“爹”是不敢喊了,见麻包上放着烧饼,用手指定了,说“妈、妈!我吃饼饼——”
“好狗蛋哩,别给妈闹了!噢?”女人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气,“到德州老家,妈给你买扒鸡吃,我们不吃饼饼,啊?”狗蛋儿四脚踢腾,只是不依,闹:“我不吃扒鸡、扒鸡不好——你说过的不好!——我吃饼饼,我要么我要么!”
海兰察见时机已到,取下三个烧饼来,陪笑道:“大姐,再给你陪个不是——别打孩子了,他不懂事嘛……你这么恼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我要知道你是——反正都是可怜人,我那是苦中作乐,再不敢瞎胡闹了!真的!”那女人不无幽怨地看了海兰察一眼,忽然脸一红,迟疑一会儿,遂低头对儿子说道:“这位……叔叔给你,你接……住吧……”
这一下子就化解了二人的不快,反而一路上两人聊家常,说在外头见闻,比长江,讲黄河,偶尔海兰察还上岸买点猪头肉什么的,连艄公也跟着打打牙祭,说说笑话,逗逗孩子,竟是满船笑语。闲话中海兰察才知道,这少妇叫丁娥儿,是德州城外桑各庄人,靠佃租本村富户高仁贵二十亩地过活,却是定租,不管旱涝灾欠,一亩一小石,每年两千斤租谷一两不能缺。丁娥儿两年前死了丈夫,中间看病吃药欠了一屁股债,德州去年旱得寸糙不生,债主逼门,业主讨租,收了地扒了房子仍是还不清,住在瓜庵里,村里恶少又夜夜搅嬲,竟是终日以泪洗面,说到伤心处,丁娥儿哭得浑身颤慄,狗蛋儿也跟着妈妈哭,连艄公也跟着落泪。
“那——你去洛阳作甚么?”海兰察拭泪问道:“有亲戚在那作生意?”
丁娥儿啜泣着,说道:“我娘家表舅,是我妈拉扯大的,中了举人,在嵩山县当县老爷。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步儿,妈说去投他打打饥荒。妈把嫁妆衣裳都当了,才凑够盘缠,谁知到他那去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海兰察问:“怎么,他不认亲?”“认是认了。”丁娥儿颤气儿嘆道:“表舅说了,人家是外头阔,里头穷。总共那几两养廉银子,给上头送冰炭敬,官面上应酬,还有一大家子人嚼吃使用,各处亲戚都来寻他,实在照应不过来,还欠着几百两什么‘亏空’上头追逼……总之是比我们还艰难!后来,见我走不了,打发了我十两盘缠,说随后再寄些钱来……”她冷冷一哂,又道:“妈从小就跟我说表舅怎么怎么好,有才学、又仁义,听话、懂事——人哪,甭当官,本来兴许还有点人味,一当官就不是人了!小时见表舅,待我真亲,这回去,叫我住在丫头房里,吃厨房剩饭,我一想起他那副脸就噁心。什么脸最难看?变了心的人脸!”
她的牙紧紧咬着,脸色苍白得没点血色,长长的眼睫下汪着泪。这一剎那间,海兰察忽然觉得她很美,不像“大姐”,倒似个……心中一动连忙收摄,沉默移时才问道:“你还回德州作甚么?就在他衙门里泡上,看他怎样?”
“我才没那么下作呢!”丁娥儿恨恨说道,“家里还有个半瞎老娘,我不回去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