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赵南秋所想,赵重衣这会儿已经杀进了匪窝,她背上一直背着的那个长长的包裹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提在手里的一柄大刀,短柄、宽刃、通体幽黑,唯刃有光……且过于巨大了,但赵重衣却握着那柄和她极不相衬的大刀打得酣畅淋漓,刚用刀背敲晕了一个交手的山匪,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唔,这是谁在想她呢?
稍一走神,便有冷箭射了过来,赵重衣随手拿大刀挡了一下,便直直地冲进了进去,忽听前方人声大作,便见黑压压一片的人冲了过来,她收敛心神不敢再随意走神,扛着大刀迎了上去……结果这些山匪如同一堆散沙,简直毫无战斗力。
“说,人在哪里?”赵重衣执刀指向最后一个站着的人。
那是个精瘦的汉子,左边脸上有一道疤,给那张普通的脸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但此时也已是两股战战,他战战兢兢地抬起手,指向来时的方向,“在……在里面……”
“带路。”赵重衣抬了抬下巴。
那人似乎是不大情愿,但看了一眼她手中那柄通体幽黑的大刀,再看看躺倒了一地不知死活的同伙,只得哆哆嗦嗦地转过身,认命地在前面带路。
一路拾阶而上,那人最后停在了一座石屋前,仿佛在畏惧什么似的,再不肯上前。
赵重衣见他犹犹豫豫的,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便一脚将他踹了进去,然后自己也跟了进去。
石屋里一片安静,幽幽的烛火随风摇曳,衬得屋子里忽明忽暗的,正前方上首摆着一张铺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皮毛的大椅子,椅子上面坐了一个人,身量高大,肩膀宽阔,因是背着光,看不清那人的容貌,摇曳的烛火把他的影子拉长,仿佛会随时暴起择人而噬的猛兽,透着莫名的危险。
赵重衣握着大刀的手紧了紧,侧头看向那个被她一脚踹进来的人,“人呢?”
被踹进来的那人趴在地上一脸的欲哭无泪,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了指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在……在那啊……”
连声音都透着哭腔,简直委屈极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赵重衣一脸的莫名,“不是,我是问,你们绑来的那个姑娘呢?”
“什么姑娘?”那山匪看起来比她更莫名。
赵重衣抽了抽嘴角。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上首的那个男人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赵将军,可让在下好找。”他开口道。
他一开口,赵重衣就明白了,原来先前那些冲出来的如同一盘散沙的山匪们,并不是打算来同她一较高下的,他们是在……逃跑啊!
很不巧,她现在也准备逃跑了,虽然说战场之上无逃兵,但她现在可不是在战场上,所以逃得毫无心里压力。
赵重衣一声不吭,转身便跑。
那人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动作,跃身而起,紧紧地追了上来。
赵重衣毫不客气地反手便是一刀,那人拔剑相迎,兵刃相接的一瞬间,火光四溅,到底是赵重衣的大刀更重些,压得那人后退了一步,赵重衣毫不恋战,一击得手转身便继续往外逃。
交手那一瞬间,赵重衣便猜到了那人的身份,八成便是赵南秋口中那条狗……不是,是天骑阁的阁主周温然。
但狗是真的狗,这人是算准了她会忍不住来剿匪,所以就守株待兔的吗?!
作为那只撞上门的傻兔子,赵重衣一肚子火气,正腹诽着,身后陡然传来一阵森然杀气,千百次战场上留下的直觉让她侧身闪开,转身提刀便战,饶是如此,她肩膀还是挨了一剑,赵重衣自小便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当下毫不犹豫地一刀砍了过去,也在他身上留了个不小的口子。
月亮躲进了云层,山上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赵重衣边打边退,但那狗东西是一点逃跑的机会都不给她,赵重衣只得咬牙同他缠斗,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他逼到了悬崖边上,此时赵重衣身上已经挂了不少彩,当然那狗东西也伤得不轻。
“何必呢,现在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赵重衣提着刀气喘吁吁地道。
那狗东西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打出了真火,闻言气笑了,哑着声音道:“好说,将军若肯随我回京,这一路上我们便可日日相见,何必等日后?”
呀呸,赵重衣都想啐他一口了,提刀便砍,既然不给她逃跑的机会,赵重衣便开始往死里揍他,几息下来,两人身上又各添了几道伤,正打得酣畅淋漓,黑暗中突然射过来一道冷箭,赵重衣下意识侧身便闪,却一脚踩了个空,直直地从崖上摔了下去……
摔下去的一瞬间,月亮冲破云层,赵重衣抬眼想看看那追杀了她一路还间接害得她坠崖的狗东西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当真如传说中一样貌若潘安,却见他扑到崖边伸出手似乎是想拉住她,月亮只模糊地照出了一个轮廓……还是啥也没看清!
赵重衣又想,早知道不让南秋跟陛下说她坠崖了,东西可以乱吃,话果然是不可以乱说的,这下可好,一语成谶。
赵南秋一路策马疾驰,紧赶慢赶,终于找到那个藏在深山中的匪窝时,这里早已经人去楼空,除了满地狼藉的打斗痕迹,什么都没剩下。她循着踪迹一路追到了悬崖边上,不敢置信地在悬崖边上找到了一块胭脂色的布料……是赵重衣身上穿着的。
“赵重衣!!你个王八蛋!!!”
赵重衣猛地睁开眼睛,耳边仿佛还回响着赵南秋撕心裂肺的嚎叫……
此时阳光正好,暖洋洋地铺在她身上,晒得人懒懒的,屋子里弥漫着清新的香气,像是某种草药的味道,却又莫名的美好,赵重衣刚睁开的眼睛忍不住又快闭上了,好想睡一觉……啊不对,这是哪?赵重衣终于有点警觉起来,她不动声色地四下里环顾了一番,房间不算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墙角的花架上摆着一盆蕙兰,养得极好,层层叠叠的浅绿色花朵仿佛一只只蹁跹的蝴蝶,惹人喜爱。
这似乎是一间女子的闺房,但又和她曾经见过的那位孙家小姐的闺房不大一样,要简朴许多,赵重衣回想了一下,她当时为了躲避那只从暗处射来的箭不慎从悬崖上摔了下来,这是……被人给救了?
她坐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换了身干净的寝衣,伤口也被妥善地处理过了,正琢磨着,门突然被推开,她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满含惊喜的眼睛。
进来的是一个不算年轻的妇人,岁月在她的眼角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但也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只是因为过于瘦削,眉心和嘴角都刻着不算浅淡的纹路,看起来透着几分刻薄,只是此时她脸上满是慈爱,便显得可亲起来。
“小满你醒了?”她快步走了进来,“怎么自己坐起来了也不叫人呢?渴不渴?饿不饿?我让冯婆子在厨房煨了鸡汤,给你煮一碗鸡丝面好不好?”
扑面而来的关怀和一叠连声的发问让赵重衣有些发懵,小满?为什么叫她小满?以及……这一位是谁啊?
“为什么这样看着娘?”那妇人见她愣愣的,面上便透出了焦急之色,“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伤口是不是还很痛?”见她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完全不出声,不由得更急了,伸手便要来摸她的额头,“小满,小满,你怎么了?不要吓唬娘啊……”
……娘?
赵重衣下意识避开,看着眼前妇人焦急的神色,有点迷惘,她这是……还在做梦?不应该啊,她便是做梦,也从来没有梦过自己有娘。
当然,人都该有娘的,她也不可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小时候的记忆说实话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娘生了弟弟之后有一回带她去赶集,给她买了串糖葫芦,让她乖乖在原地等她回来……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但,记忆里她娘仿佛也不长这样啊。
“小满?小满?”那妇人见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吓得眼圈都红了,扭头便喊,“当家的!当家的!你死哪里去了!快来看看,小满不认人了!”
她的声音高亢而尖锐,不一会儿,便冲进来两个人。
最先冲进来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和她长得非常相像的小男孩,若非打扮不一样,简直不大认得出来谁是谁,似乎是一对……双胞胎。
“娘,姐姐怎么了?”小姑娘凑上前,一脸紧张地问。
那妇人顺手一把拉过那个小姑娘,扭头问赵重衣:“小满,你还认得你妹妹半夏吗?”
赵重衣看了看那个小姑娘,又看了看小姑娘身后跟着的那个小男孩。
“天冬呢?天冬还记得吗?”那妇人又指着那小男孩问,见她还是一脸陌生,再度尖叫起来,“天冬!快把你爹叫来!你姐不认得人了!”
“……”赵重衣耳朵疼。
舒天冬拔腿就跑。
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他一进门便急匆匆地上前将手搭在赵重衣的手腕上把了把脉。
赵重衣垂眸看着他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没有动,心里却还是有点惊讶的……这郎中来得可真快啊。
“小满,这是你爹,你还认得吗?”那妇人坐在一旁拉着她的另一只手,不甘心地继续发问。
赵重衣默了默……啊,原来这个郎中是“爹”啊,那难怪来得这么快了。
正这时,门外又跑进来一个人,是个模样俊秀的年轻男子。
赵重衣抬头看了他一眼,嚯,这个人她终于认识了!
“舒泽兰?”她看着他,开了口。
最后一个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她之前在山中遇到的那个说要进山找妹妹的书生舒泽兰,因为她是一路进山剿匪想替他去救出妹妹,结果才被周温然那个狗东西给守株待兔了,所以她印象简直非常的深刻!
“没大没小,那是你大哥!”那妇人轻轻地拍了她一下,随即一怔,眼睛顿时亮了,“你认得人了?那你还记得我是你娘吗?”
“……娘?”赵重衣看了她一眼。
“哎!”那妇人抹了一把眼睛,只当女儿已经认出她来了。
赵重衣抿了抿唇,她这会儿再迟钝,也知道他们这是认错人了,何况义父向来夸她聪慧。
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满脸关切的舒泽兰,想起了遇见他时,他说的话……
当时,他说,在下舒泽兰,就住在山下的东篱镇,因家中妹妹进山采药一直未归,这才进山寻人,无意冒犯,只是家妹进山时穿着胭脂色的裙子,身量又与姑娘相仿。
所以,她这是……被当成他那个失踪的妹妹给带回来了?
可即便是穿着差不多的衣裙又身量相仿,也绝不可能完全被当成另一个人啊,除非……她的长相也和他们口中的小满一模一样。
这可有些离奇了啊。
不过……误打误撞,她竟然还是来了东篱镇。这次抗旨逃婚之后,虽然她跟南秋说暂时会在百里镇落脚,但其实真正想来的……却是这东篱镇。
因为如果没有意外,这东篱镇便该是她的故乡,当年她便是在这里被丢弃的,对于自己的身世,她其实并没有太多执念,只是这次抗旨逃婚之后她反正也无处可去,义父托付给她的落雁寨她也好好交还给了南秋,难得无事一身轻,便打算来东篱镇看看……
琢磨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赵重衣决定静观其变,只是她实在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得尽快弄清楚情形啊……然而不待她多想,她肚子先响了。
“咕噜噜……”
是饥肠辘辘的声音。
“小满饿了,你不是在厨房煨了鸡汤吗?去煮碗面给小满吃吧。”见舒母红着眼圈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舒父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缓声道。
舒母忙答应了一声,抹着眼睛快步出去了。
“小满。”舒父看着舒母出去了,这才回头看向赵重衣,一脸郑重地道:“这次吓坏你娘了,下回万不可这般莽撞。”
赵重衣心里惦记着那碗鸡汤面,也考虑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乖乖地点头听他说教,听着听着,便觉得有些口渴。
一杯水适时地递到了她面前,是那个叫舒泽兰的书生……舒小满的大哥。
“小满,你向来不是这样莽撞的性子,这次为何会一个人进深山?”舒泽兰看着她,问。
赵重衣接过水杯,一口干了,试探着问了一句,“如果我说……我不是舒小满呢?”
“二姐,反正爹娘和大哥也舍不得拿你怎么样,你大可不必为了逃脱责罚就连自己是谁都不敢认了吧,做人要敢做敢当啊。”刚刚叫来了舒父的那个小男孩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说教道,仿佛是个老夫子。
赵重衣抽了抽嘴角,看了一眼舒父和舒泽兰,两人的表情都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了……只是那是站在床头的叫半夏的小女孩表情却有点意思,看起来仿佛有点愧疚和不安。
“小满,那深山之中有山匪之事我也同你说过数次,为何你……”舒泽兰又问。
赵重衣有点头疼,她哪知道舒小满为何要进深山啊……
“好了,小满刚醒,有什么事非得现在盘问她?”恰这时舒母端了面过来,见儿子一脸说教的样子,顿时不满了,板着脸把他们都撵了出去,回头看向赵重衣的时候,又神奇地变得一脸慈和,“小满,饿坏了吧,有胃口吃东西就好……你别起身,就坐在床上吃吧。”
一通折腾,刚刚被她大呼小叫喊进来的父子几人又都被撵了出去,房间里又只剩下了赵重衣和舒母两人,面对这扑面而来的香气和关怀,赵重衣选择了……低头吃面。
喷香的鸡丝面,面条劲道,汤头鲜甜,还点缀了鲜嫩的野菜,再加上她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吃相便有点……不大好看。
“慢点,慢点吃,别吃急了回头再积食啊。”舒母被她的吃相吓着了。
积食?不存在的,她赵重衣的肠胃铁打的一般,缺粮的时候草根树皮也不在话下,但她还是放慢了速度……毕竟她现在在这位妇人眼中不是皮糙肉厚的赵重衣,而是舒小满啊。
殊不知她这放慢了的速度在舒母看来,也和狼吞虎咽没什么区别了。
“可怜的孩子,你慢点……”舒母又开始抹眼睛了。
赵重衣顿了一下,速度又放缓了一点。
在舒母过于深切的关怀中,赵重衣硬是把一碗面连汤带水地塞了进去……放下碗的时候,还有点意犹未尽,感觉还能再来一碗!但看舒母的眼神,赵重衣知道她得克制一下自己的食量……
说起来,伙头营的老赵做面的手艺也很不错,可惜自从她抗旨逃婚之后,便被天骑阁那些狗东西撵着一路奔波,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好吃过一顿饭了,想起来不禁有点唏嘘。
刚放下碗,她的手就被舒母握住了。
赵重衣头皮一麻,以为要面对她私底下的盘问了,结果舒母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扶她躺下,仔细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用有些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好好休息,娘就在外头,有事你就喊一声,不要怕。”
赵重衣愣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唇 ,应了一声。
舒母便温柔地笑了笑,端了碗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