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陆玖彻底消停了,天骑阁众人押送着一辆马车快速无声地前行,一直到暮色四合,车队也没有缓下速度,天骑阁众人显然已经十分习惯赶夜路,赵重衣甚至在车里睡了一觉,毕竟她除了睡觉也无事可干。
马车停下的时候,赵重衣睁开了眼睛,虽然刚刚醒来,眼中却无一丝惺忪之意,然后她便听到了开锁的声音,马车门被打开,她看到了周温然的脸。
“到驿站了,下来吧。”他道。
赵重衣舒展了一下筋骨,拖着脚链和手链叮叮当当地下了马车,听着热闹得很。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驿站里挂着灯笼,几名驿卒正在忙碌着,有人在前头引路,有人将马牵到马厩安置。
驿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中等身材,相貌普通,留了一把胡子,此时他正殷勤地迎了出来,“周大人,饭菜已经备好,里面请。”
周温然牵着锁住赵重衣的链子走进了驿站。
赵重衣一走动,手腕和脚腕上的链子便叮当作响。
那驿长似是好奇一般偷偷看了她一眼,却正对上了赵重衣的视线,他忙不迭地避开了视线在前头引路。
赵重衣轻哼一声,似是不满。
周温然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赵重衣撇开头没搭理他。
周温然知她心里不痛快,也不同她计较,甚至还好脾气地道:“是不是饿了?马上就能用膳了。”
赵重衣看了那不停擦汗的驿长一眼,还是没搭理周温然。
正说着,便看到纪承锦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壮的汉子,是天骑阁一个小旗,那日她被纪承锦带出东篱镇,正是此人和殷木一路追了出来,因此赵重衣也算认得他。
纪承锦看到赵重衣,脚下微微一顿,随即视线落在了锁住她手腕和脚腕的铁链上,意味不明地轻啧了一声,脸上便带了笑,那笑容明晃晃地扎人眼。
赵重衣更不爽了,她知道他在嘲笑她有眼无珠……一路逃婚出了京城,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给嫁了,结果千挑万选的相公竟然是周温然,然后兜兜转转地又被押回了京城,可不笑掉了人的大牙么!
对上赵重衣不善的眼神,纪承锦收敛了脸上明晃晃的笑容,开口道:“真是委屈你了,别怕,待回京之后,我会替你向陛下求情的,若是我们履行了婚约,想来陛下便不会计较你抗旨逃婚一事了。”
赵重衣的脸黑了。
周温然的脸也黑了。
“赵栋,送二皇子回房歇息,明日一早还得赶路。”周温然冷声道。
赵栋忙不迭地应了一声,赶紧押着唯恐天下不乱的纪承锦走了。
“我还没用膳呢!”纪承锦高声道,“你们便是这样对待友国的皇子吗!”
“把饭食送到他房间。”周温然面无表情地道。
“我要和你们一起用膳!谁知道你会不会对我下毒!”纪承锦挣扎着道。
最终,纪承锦还是如愿跟着他们一起去用膳了。
驿站的伙食还算不错,纪承锦虽然性格挑剔,但看到周温然神色不善的样子,到底没有再试图挑衅,而且因为赶了一天路也已经饥肠辘辘了,因此吃得还算香甜,反倒是赵重衣挑挑捡捡的没吃什么,一副胃口不佳的样子。
周温然见状,叫人拿了炭盆进来,又从包裹中拿了一条腌制过的肉和几块干饼,将干巴巴的饼放在火上重新烤得松软,他用匕首将腌制过的肉削成薄薄的肉片,放在火上烤出香味,然后将肉片夹进饼中递给了赵重衣,“吃吧。”
赵重衣看了他一眼,接过了他手中的夹饼,垂眸咬了一口。
这饼原是作为干粮的,但被烤过之后已经变得十分松软香甜,夹着里头腌制过的肉片,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纪承锦看得没了胃口,轻嗤一声,“周阁主不厚道啊,竟然厚此薄彼。”
“她是我夫人,你是谁?”周温然看都没看他一眼,道。
赵重衣听到这句话,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周温然又给她烤了一块饼,便拿起筷子准备用膳,她抬手打掉了他的筷子。
见她如此无礼,一旁的天骑阁众人一下子站了起来。
周温然摆摆手让他们坐下,看向赵重衣,“怎么了?”
“饭菜可能有毒。”赵重衣道。
“噗”地一声,纪承锦口中的饭菜喷了出来,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有毒你为何方才不说?!”
竟然就眼睁睁看他吃吗?!
天骑阁众人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孙修成上前,一把揪住了驿长。
驿长吓得面色如土,“驿站的饭菜怎么可能有毒,你你你……你休要胡说!”
气氛一下子僵持了起来。
“拖下去,好好审。”周温然开口道。
驿长被捂上嘴拖了下去。
周温然重新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桌上的点心给赵重衣,眼中带了一丝笑意,“这糕点是我特意让人备的,你尝尝。”
这一句话实在包含了太多的信息……
赵重衣瞪着他,见他夹了一块点心给她之后,便兀自开始用膳,一旁的天骑阁众人见阁主开始用膳,也拿起筷子继续吃将起来。
气氛又变得松驰了起来,仿佛方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一般。
……看样子饭菜也是没有问题的,毕竟他们吃得很欢。
纪承锦看了看周温然,又看了看赵重衣,扔下筷子,双手一叉,彻底没了胃口。
赵重衣瞪了周温然好半晌,见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咬牙道:“你早就知道了?”枉她方才还在内心做了好一番斗争,她原以为这是自己脱身的良机,却因为周温然一句“她是我夫人”而动摇了,忍不住提醒他饭菜可能有毒,结果人家竟然早有准备?
周温然咽下口中的饭菜,才道:“我们离开东篱镇的时候,一路听到有许多不利于你的流言,我便留了两个人去调查此事。”
赵重衣一愣。
“他们在东篱镇抓到了散布流言的人,那人出自一个江湖上不入流的门派,受人指使在东篱镇败坏你的名声。”周温然看了赵重衣一眼,“我便知道我们此行不会平静,因此早已作了准备。”
赵重衣有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竟然是因为那些流言吗?虽然她也有所猜测,但这个人竟然会因为那些流言而起了疑心,就仿佛……是在护着她似的,她若有所思地想着,伸手去拿桌上的点心吃,结果一抬手,便感觉到手腕上铁链的重量,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想多了!
这个狗东西就差给她脖子上套一个枷了!保护个锤子!
“问出那个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了吗?”赵重衣问。
周温然摇摇头,“那人被抓住之后就服毒自尽了。”
赵重衣闻言也没有觉得太过失望,毕竟以那人的行事手段,会这么轻易地被拿住把柄才奇怪……
“你似乎并不意外。”周温然看着她道。
赵重衣不置可否。
“有人想至你于死地,而你也知道他是谁。”周温然见她不答,盯着她缓缓开口,“这人是谁?”
赵重衣叹气,“一个十分棘手的人。”
“是谁?”
赵重衣不答,只看着他,笑得有点无赖,“你只需知道有人不想我活着回京,所以你这一路必然不会容易,不如现在放了我,免得吃力不讨好,白白牺牲手下性命。”
周温然盯着她看了半晌,知道从她口中掏不出那人的名字,垂眸继续吃饭。
“我这建议如何?”赵重衣趴在桌子上,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不如何。”周温然淡淡道。
赵重衣“啧”了一声,颇感无趣。
吃过饭,赵栋便准备送纪承锦去房间。
纪承锦站起身,忽地回头看了赵重衣和周温然一眼,犹疑道:“你们不会住一个房间吧?”
周温然微微一笑,十分坦然:“那是自然。”
纪承锦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
“于公,我得就近看守着她,于私,她是我夫人,我们住一个房间有什么不妥?”周温然施施然问道。
纪承锦咬了咬牙,瞪向赵重衣,“你怎么说?”
赵重衣抬起手,露出手腕上沉重的铁链,“我都这样了,我能说什么?”
纪承锦被气走了。
周温然心里舒坦了,毕竟他早看纪承锦这混帐东西不顺眼了,他看向赵重衣,脸色堪称温和:“走吧。”
……倒有几分从前如玉的模样了。
人模狗样的。
赵重衣看了他一眼,起身拖着叮叮当当地铁链跟着他走进了休息的房间。
驿站房间陈设十分简洁,但胜在干净,应该是有人提前来打扫过了。
“我让人备了热水,你先洗漱吧。”周温然道。
赵重衣看了他一眼,走到了屏风后头,有热水,也有干净的衣物,准备得十分齐全,她只是看了看,又走了出来。
“怎么了?”周温然问。
赵重衣将手上脚上的铁链摇得叮当作响,理直气壮地道:“我这样怎么洗?”
周温然一看……还真是,这链子锁着,衣服根本没办法脱下来,这还是周阁主头一回遇到如此棘手的问题,毕竟往日押送囚犯这种事儿轮不到他亲自来做,即便有需要他亲自押送的犯人,他也不会管人家有没有洗漱。
但眼前这个……可不是普通的囚犯。
周阁主想了想,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链子可以解开,但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赵重衣扯了扯嘴角,答应得十分爽快,“好啊。”
周温然眯眼看了看她,总感觉她似乎要使什么坏,但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周温然蹲下身解开了她脚腕上的链子,然后又起身解开了她手腕上的链子。
赵重衣得了自由,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转身走进了屏风后面。
周温然寸步不离地跟了上去,刚踏进屏风,便看到她已经脱了衣裳……他顿时喉头一紧,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纵然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他也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看着她,现在想来,她为了隐藏身份一直都在刻意遮掩身上的伤疤……只在回门日前一晚,他触到了一些端倪,但当时他眼瞎心盲一般只以为她是因为被山匪掳去,又摔下山崖才落了一身伤,此时再看,她身上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伤疤新旧交错,怎么可能是一朝一夕留下的,分明是长年累月留下的痕迹。
这是属于赵重衣的痕迹。
周温然的视线从她的肩头一路往下,她肩头有两处铜钱状的伤疤,应该是箭伤,背后也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仿佛要将她单薄的身子劈作两半似的,看得人心惊胆颤,周温然从来不知道那些在他身上习以为常的伤疤出现在眼前这人身上时,竟让他有种感同身受的疼痛……
然后,猝不及防地,赵重衣转过了身。
“看够了吗?”赵重衣一脸坦荡地问。
周温然一下子僵住。
赵重衣哼了一声,坐进浴桶,水一下子漫了上来,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然后快速洗了个澡,很快起身三两下擦干……她洗澡是一如既往地快。
她起身的一瞬间,水珠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滑落,带着热水蒸腾的雾气,影影绰绰间,周温然喉头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只觉得有一股热气自丹田而下,蠢蠢欲动……
赵重衣披了干净的衣服,看了他一眼,忽地上前,凑近了他,“周阁主,你很热吗?”
周温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赵重衣继续逼近,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鬓角,“你看,都出汗了。”
她的指尖亮晶晶、湿漉漉的。
周温然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喉咙里下意识吞咽了一下,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仿佛被蛊惑了一般,他没有再往后退,任由她逼近了自己,他向来知道她的眉眼生得极漂亮,眼眸清澈,眼角微微上翘,明明是一副温柔似水的长相,却偏生透出了一股桀骜不驯的神气,他的视线落在她饱满的唇上,因为刚刚沐浴过的缘故,看起来水润润的,实在令人垂涎,他不自觉便垂首贴了上去……
“你是周如玉,还是周温然呀?”赵重衣脑袋微微后仰,几乎是贴着他的唇,偏又留出了一丝距离,她忽然问。
“我是周温然,也是周如玉。”周温然回答,声音微哑。
“周如玉的路引上写着他是临安人。”赵重衣道。
周温然顿了一下,“我外祖家在临安。”
赵重衣嗤笑,竟然是有备而来的。
“周如玉是我相公,对我千依百顺,周温然是天骑阁阁主,正押送我上京,你是哪一个呀?”赵重衣抬眼看他。
周温然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只听“咔嚓”“咔嚓”两声,赵重衣感觉到手腕脚腕上沉甸甸的重量,好嘛,一言不合又锁回去了。
……这就是他的回答?!
赵重衣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屏风,霸占了房间里唯一的床,躺下睡觉。
周温然在原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才压下心头燥热的感觉,他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霸占了整张床的赵重衣,气笑了。
……难为她戴着铁链还能睡相如此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