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容汀而言,前半生总是顺风顺水。
先皇在时,她是中洲唯一的公主,与身为太子的兄长一胎孪生,皆是皇后所出。
幼年时,母亲慈爱,父皇荣宠,兄长关怀。
她这么不知愁苦地长到十五岁,父皇因病驾崩。兄长虽尚且年少,但也撑下了皇帝的职责,在一片风雨飘摇中顶住了各方压力,从此她是中洲唯一的长公主,地位更尊,行事也越发随心所欲。
世间都说,皇家无情。
但对于容汀而言,皇家总是有情的,她总是被爱的。
然而人生似乎总有一重大转折,兄长的失踪终于让她看明白。
母亲爱她,兄长爱她,死去的父皇也爱她,但都没那么多。
临到头了,她也是能被轻易放弃的。
而眼前这个孩子,淑贵人云婉言,是另一个还沉浸在被爱的幻想中的孩子。她是母亲的远亲,攀攀身份甚至算是母亲的外甥女,她的表妹。因此她也好,太后也好,甚至对后宫没什么兴趣的皇兄也好,总是对她多上一分心,也多一点容让。
这样的孩子不该遭受苦难,容汀只希望淑贵人保持看什么都美好的善心,每天下下棋读读书,别牵扯进任何事,但如今的太后显然并不这么想。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容汀和缓下声音,轻声道:“婉言就打算这么去思寥宫吗?阿……天圣女尚且不通中洲语,你想必没办法让她理解太后的命令。难不成要让太监宫女把她架去?那未免难看了些,婉言一定也不想这样吧。”
虽然,太后想让她做的,大概就是这样。
“啊……这。”淑贵人惯常心软,原本听着太后的命令还没觉得什么,如今容汀一点,却也觉得这样过于不近人情。
容汀含笑:“我那儿有个懂南陵语的宫人,叫她过来陪你一起吧。婉言找个地方躲躲雨,不必着急,人很快就到。”
淑贵人露出感动的神情:“多谢殿下……”
容汀笑笑,简单告了声别,转头后,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无论如何,阿萦总归是要进那佛堂,她如今势单力薄,阻拦不住。
那至少,要让阿萦吃饱饭,听懂话,知道会有人陪伴,安安心心地在佛堂中,不受半点催折。
容汀这么想着,匆匆离开。淑贵人在雨中伸出手,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殿下拿把伞吧”咽了回去,一眨眼的功夫,容汀那身红衣就消失在了雨雾中。
淑贵人:“怎么走这么急……”
贴身宫女接过她手中的伞,低声问:“贵人,该去哪儿避雨呢?”
淑贵人茫然地看了看周遭,努力思索了一会儿。
距离这里最近的……好像就是思寥宫了。
淑贵人:“要不……我们去思寥宫等着吧?”
于是顾怀萦在送走落荒而逃的艳鬼后,正准备咽下那截黑炭坦然赴死时,又迎来一大群不明所以的人。
顾怀萦:“……”
淑贵人尖叫:“你……你拿着的是什么?你,你要谋害本宫吗?放,放肆!你要是真敢对我做什么,陛下……陛下和长公主殿下都不会放过你的!”
而顾怀萦的回应是,在淑贵人惊悚的目光下,嘎嘣咬了一口黑炭。
呸,还是太苦了。
淑贵人差点翻着白眼昏过去:“你你你……你怎么能吃这个!还不快放下!”
顾怀萦听不懂,因此理直气壮。
淑贵人虽然猜到天圣女在皇宫不会有什么好待遇,但……但也不至于糟践至此啊!怎么能把人饿得吃……吃木炭啊!
实在是闻所未闻!
陛下怎能如此任性?
一时间,淑贵人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带这位天圣女挨三天饿的。
她没见过战场,对南陵也没什么仇恨,又看到这般场景,某种名为母性的感情瞬间充盈了她的内心,让她看着顾怀萦的目光都带上了慈爱。
淑贵人:“天圣女,别吃这个,我马上就让人送吃的来,好吗?”
她的贴身宫女连忙提醒:“贵人,太后娘娘的命令……”
淑贵人顿时犹豫了。
但她看着顾怀萦晶莹淡漠的面孔,想着她可能已经饿了好多天,饥不择食到吃木炭,一会儿还得斋戒三天,心一横就握住了顾怀萦的手,大义凌然道:“去拿吧,就取我平常最爱吃的那些,偷偷的别被发现就好了。而且……姑母的懿旨是斋戒,如今天圣女还没入佛堂,应该……还不算开始吧。”
顾怀萦虽然听不懂对方的话,但是在对方缠缠绵绵的目光下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她觉得,这个满脸几乎要发出圣光的女人……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个傻子。
淑贵人没等到顾怀萦的回应,她也不需要回应,自顾自地吩咐下人去取糕点食物。低头握着顾怀萦的手,就要用自己的帕子擦掉她手指上的黑灰。
顾怀萦刷的收回手,莫名与刚刚落荒而逃的艳鬼感同身受了。
淑贵人也不生气,兀自微笑着:“别担心,这些日子只是因为长公主病了,宫中兵荒马乱的,大约才怠慢了您。刚本宫遇到了长公主,她看上去已经好多了,等您斋戒三日祈福后,长公主定能大好,彼时您便是功臣一件,本宫会去同陛下和姑母求情。天圣女虽来自南陵,于中洲而言身带原罪,但只要您一心为我中洲,中洲也并不会亏待于您……”
淑贵人一开话匣子,几乎就不带停的,哪怕没人回应也能自顾自地从诗词歌赋讲到人生哲学,其中带着对顾怀萦境遇的怜悯和疼惜。
话正说到兴头上,下人取了小食和糕点过来,满满摆了一桌的甜食看得人发腻。淑贵人热切地招呼着顾怀萦,燕窝软膏直接递到了面前。
顾怀萦紧紧抿着嘴,甚至觉得……自己都不饿了。
她在这个瞬间突然有点想念艳鬼,虽然艳鬼也拿来了特别糟糕的食物,但是艳鬼努力学了南陵语。
艳鬼知道她听不懂中洲语,所以很少用中洲语说话,哪怕说了,也会努力用肢体和神情表达出来,让她能明白。她们之间的交流很少,甚至乏善可陈。
但是艳鬼在注视着她。
顾怀萦并非没有感受到来自淑贵人的善意,只是……有些喘不过气。
她此刻并没有被看着,甚至并没有被期待回应。
这样的感觉,就像她还在南陵时,坐在天圣女的神座上。无数人来向她祈祷,向她忏悔,向她乞求日后的荣光与宽恕。但她只是坐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身体,望着他们拜服在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前。
推拉恍然间,思寥宫中又进来了两个人。
淑贵人轻轻唤了一声:“云冉姑娘。”
云冉没想到自己会和淑贵人碰个正着。她在宫殿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时就差觉得不对,但想到殿下的吩咐,还是硬着头皮进来,先是礼数周全地对淑贵人行礼,才将手里的食盒打开,勉强从满桌的食物间找到点空袭,将食盒里容汀亲手挑选的几道菜摆了上去。
青花椒炒的几道小菜,闻上去辛辣扑鼻。
但看着……很有点寒酸。
云冉看向顾怀萦,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声音清淡温和。
云冉:“奴婢奉长公主殿下的命令,来给您送些吃食。长公主殿下得知天圣女将入佛堂为她祈福,心下感恩。殿下命奴婢告诉您,近日多有怠慢,让天圣女伤心了。南陵战事与天圣女无关,您为了两国和平来到中洲,不应承担因战争而产生的怒火和恶意。”
她带来的宫人竹茵立刻将这句话翻译成南陵语,轻轻落在顾怀萦耳边。
顾怀萦抬起头,眼里很浅地掠过一些情绪。
这是除了艳鬼外,第一次有人……与她有了交流。
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只是……长公主?和她有什么交集吗?
以及……什么佛堂和祈福?
顾怀萦难得听懂了话,却又被话中的信息弄得云里雾里。
淑贵人已经颇为感怀地笑起来,柔声道:“长公主果然心善,这些微末小事都挂念着。”
云冉垂下眼睛,就着长公主心善主动和淑贵人攀谈起来,给顾怀萦留下了用餐的时间。
竹茵小步走到顾怀萦身后,无视淑贵人的点心,低声给她介绍起容汀准备的食物,一边说一边部菜摆盘。竹茵是个圆圆脸,笑起来带两个梨涡的姑娘,豆蔻年华,看上去天真烂漫,但手脚十分利落。
“淑贵人和云冉姐姐在聊长公主殿下呐,嗯,奴婢就知道,淑贵人特别喜欢我家殿下。”竹茵小声笑着,“天圣女放心,之后有什么听不懂的,奴婢都会告诉您。您多吃点,小厨房很少做这样的辣菜,要不是殿下特意吩咐,可能只会煨个鸡汤。”
顾怀萦吃得脸颊鼓鼓,闻言心中一动,悄声问:“长公主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有好奇心这种奢侈的东西了。
这个问题把竹茵问住了,她想了想,又笑起来,回答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呢。嗯……殿下是个好人,还是个大美人儿。”
她说着,好像怕顾怀萦不信,又补了一句:“如果用南陵的说法,殿下比骨绮罗还要美呢。”
比骨绮罗……也就是,比艳鬼还要美吗?
顾怀萦抿了一口糕点,不太相信。
另一边,淑贵人同云冉聊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打听不出长公主的病况,问出的所有问题都被云冉四两拨千斤地轻轻揭了过去。淑贵人爱哭,一时觉得受了委屈,差点又要掉眼泪。
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
她是奉了太后的命令,带顾怀萦入佛堂的。
如今已经耽搁太久,再耽搁下去,恐怕要误了时辰了。这是为长公主祈福的大事,无论如何不能有丝毫怠慢。
淑贵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不再理云冉,转头对顾怀萦说道:“那个,天圣女,还……还请你,请你跟我走吧……”
竹茵认认真真地翻译,连磕巴都翻译出来了。又仗着淑贵人听不懂,接着那句翻译小声道:“我们来之前长公主殿下说了,您别害怕也别担心,倒是进了佛堂该吃吃该喝喝,什么劳什子祈福,根本不用管,对外随便做个样子就好。天圣女千万别担心……”
淑贵人:“我刚才那句话,翻译成南陵语……有,有那么长吗?”
竹茵顿时闭上嘴,恭恭敬敬地跪地胡说八道:“南陵语赘余太多,中洲话两三个字,南陵语就要长长的一句,再加上奴婢还不太熟练,请贵人恕罪。”
淑贵人不疑有他,又过来牵顾怀萦的手:“走吧,不然太后娘娘等急了……你放心,太后娘娘心慈,不会太为难你,而且我也会……会帮你说话的。”
顾怀萦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动,只是淡声说了一句话。
淑贵人第一次听到顾怀萦讲话,微微一愣,下意识茫然地看向竹茵。而听懂了那句话的竹茵已经呆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给淑贵人翻译。
竹茵:“天……天圣女说,她的手常年接触毒物,恐怕有什么残余,虽然应该不至于伤人性命。但……那个……贵人还是不要碰比较好……”
淑贵人愣了三秒,发出一声尖叫。顾怀萦静静地揣起手,不知怎么的,微微露出一丝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