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欲天明半未明,心有所思再难眠。
帘外轻雷落万丝,回廊浅灯照影行。
卯时梦醒后,我便要隐士们替我先行更衣,然后在式微的指引下穿过回廊,再次步入了云昱的卧房。
屋内烛火寥寥即将熄灭,屋外的雨水反在肆意生长,它们的声音由小渐大,伴随雷鸣闪电,让我和云昱之间难得热闹。
此时的云昱早已离开昨日染紫的血衣,我默不作声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身着一身远天蓝的浅色深衣,安静地睡在床榻上。
就算相隔一点点距离,我也可在昏暗微亮的房内瞧见他微弱的胸膛起伏。
那一刀造成云昱生命垂危的刀伤,终于在昨夜,在我的坚持下慢慢愈合不再淌血。但是就算如此,现在的我就如坖元卿和麟霜所言:无法改变云昱游离于生死之间的状况。
我感知着云昱弱小难寻的气息,踌躇片刻,还是选择坐在了他的床边;我生怕自己因疲惫而感知错误,又俯身向他的鼻下伸手试探呼吸。确认云昱确实呼吸尚在让我稍微踏实一些,可马上,我便因云昱的呼吸很浅很慢,心中被担忧的情绪弥漫,唯恐他会在某一瞬的呼气后便再难吸气。
我要怎么才能救活你?
已念叨无数次的问题,再一次写在我的心间,我从怀中拿出云昱赠予我的海浪兰花珍珠金簪,本想与正熟睡的云昱埋怨:这簪子还是太贵重了。
可这话到嘴边,我便想起了当初我说喜欢金簪时,云昱脸上不自觉浮现的开心与欣慰,恍然间,我呢喃起了一些碎语:“我那时候啊,还不懂你为何突然那么开心;后来,也就这几日吧,我才理解你那时发自内心的开心是指什么。”
我抚摸着金簪上细致的兰花花纹,见赠予金簪的云昱,依然是一脸毫无血气地熟睡,让我不免有些难过地转过头,默默地将视线转移到微风潜入的窗户上。
想起昨日,我刚到云昱与玄尹所在的兰庭阁,便看见式微以及一众隐士守护在云昱的身边。
他们一见我,还不等我问沿海情况如何,众人就向我行大礼;式微还在跪下一刻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恭敬地呈与我。
我接过时留意到,信封封口处留有完整的专属云昱的印鉴。
本还平复的心情在那时又有些紊乱:我手中所拿的,是云昱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或许,也是他写给我的唯一的一封信。
云昱……我默念着他的名字,急忙将信封拆开。
我原以为里面会是云昱自知有难,提前为我留下的救命之法;然而信中所写,并非什么妙手回春之术,而是慎重且沉甸甸的嘱托。
“玄璃芳鉴,见此信则明吾已不测,望汝莫伤心莫沉溺其中;恳请玄璃继守云龙,亚父将佐汝,不必担忧;如有一日,汝心有云龙君王人选,还望佐之;临书仓卒,不尽欲言。相月初,云昱谨肃。”
这、这是云昱早有预感的遗言?!
我反复默读,生怕看错看漏一个字,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更让我醒悟:云昱为何执意让我跟其身侧,锲而不舍地领着我与他一同早朝,甚至会在批阅奏章时与我这个不谙国政的家伙商讨意见。他知魔界现世,三界情形瞬息万变难以预料;他担心若有一日,他会遭此死劫,对没有后继的云龙国实属不利。
我想起了初次上朝后,正打盹儿犯困埋怨时,坐在桌案前的云昱对自己的言辞:“玄璃,在我看来,今时云龙国中,君如日,而你如月,我希望你能一直相伴我的左右,与我一同守护云龙国守护人界。也许刚开始你不习惯,可我还是希望——若你能有兴趣一起处理国政、帮忙应付臣子那再好不过了。”
当时的自己,丝毫没有去在意这句话,不过是对云昱敷衍道:“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我现在只想、想……啊好困,我想睡会儿。”
现在,我看着信中云昱推心置腹的一字一句,都如芒刺扎心,让我失声无言。
素日心直口快的我,现在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去诉说,却如鲠在喉,我只能张张嘴,一个字音也没法发出来。
我感觉自己如负千钧,就连抬起眼皮都十分艰难,我满目苍凉地环顾恭敬伏地的隐士后,又将目光停驻在床上那一身衣襟染血、面色惨白的云昱身上。
我拿着信,步履紊乱地绕开跟前的隐士,竭力按捺心底的情绪,缓缓走到云昱所在的床边时,耳内忽又听到了几日前云昱与自己的谈话。
“云龙国势必要先于妖界与魔界开战。玄璃,若有一日我自身难保,意味着云龙国乃至人界群龙无首,更会对局势产生未知的影响;可能我方会因此自乱阵脚,若这一日到来,你会如何做?”
“首先、第一!当然是本石头出手,先把你救活!然后你就继续主持大局啦。”
“和你说正事,不要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若我,若你没法救活我呢?”
“这怎么会呢?虽然我也没有救过被魔族魔刀伤害的人族妖族,但是我觉得我能救活的!云昱,你怎么突然说这些?你是不是因为打不过兰泽,所以你担心?哎,云昱你别这么看着我呀,打不过兰泽也没什么——呸呸呸,我不说了,我好好答复就是了……”
当时的云昱听完我的回复,有些恼火,但还是语气中带有些许无奈地纠正我的想法:“说得轻巧,人界与妖界终究不同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多少次你才明白?”
“听到了,你不是问嘛,我就有什么就说了;再说了,这些不过是我的想法,你是云龙国的王,最终要如何,决定权不都在你手里吗?还有啊,你不会死了的,我会好好守护你的,我都佑护云龙国君王不知多少代了。放心,要是你打不过魔尊和那些小喽喽魔族,你就站我身后去,我肯定会保护好你的!”
“应该是我保护你。”
“不用啦,你看上回那个云坤来宫里,不还是被我打跑了?”
最后,我脑中见到了云昱当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一开始是一副想对我说教的模样,但见我侃侃而谈,最后竟然只是无奈地笑笑:“嗯,所以玄璃会一直在我身边,像月一样与日相辉映,是吗?”
“应该……吧,其实云昱,我觉得你甚至都不需要我做什么,因为你已经很优秀了;我不在的十一年中你还把国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保持初心,真的特别好。和你相处这么久,已经是我印象里云龙国最兢兢业业的王。只是最近我感觉你好像有心事,老躲着不肯说……欸,不过,你不乐意说我也不强问了。”
回忆因崩裂的情绪而到此为止,现在的我只能颤颤巍巍地站在床边,看着云昱;我不断地深呼吸,努力地让自己尽快从悲痛中走出,让自己可以尽快趋于平静。
但我的泪水已不自主地充盈眼眶,它们纷纷踏破眼睑滚落脸颊,吧嗒吧嗒地碎落在我身上。
我哽咽着对云昱张嘴,心里突然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是现在的云昱已经听不见了吧?尽管如此,我依然想说。结果这满肚子的话,就在我的喉咙里堵着,让呜咽的自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无所适从地呆在一片朦胧中,任由眼泪一颗颗地从脸颊划过;若非泪珠滴在我的手背,我几乎忘记要将云昱给我的信小心收好,以防云昱给我的信,写给我最后的话被自己的冒失毁了。
“你,早有预感——甚至你记得,我救过你。”
挣扎许久,我的喉咙中终于挤出一句声音极其怪异的话,它像是山间不知名的鸟鸣,一点也听不出这是我自己的发声。
玄璃,玲珑石,暮雪的心脏,我的身份第一次让我负重致远,同时也在担心自己能否做好能否不负云昱的信任与所托。
重任在肩的我除开悲痛欲绝还有不知所措的害怕,我打心里慌乱,我打心里觉得我担不起云昱托付给自己的这份重任。我没能阻止你前来挡刀,连你的性命我都救不了,我如何有资格!又如何有能力接下你的责任?!
“云昱,你醒来啊,你的臣民怎可、怎么能交给我。”
在场的隐士皆低首不语,但听玄璃殿下伤心哽气之语,目睹过王上与玄璃昔日的他们,也难免在心底叹息。
最难过的莫过于式微,他守卫王上十五载,目睹王上一路踽踽独行,力排众难为了云龙国宵衣旰食。眼见王上好不容易找回玲珑石,好不容易对他吐露心声:“式微,吾现在有了除开国政、除开让云龙国昌盛以外的心愿;但吾,吾觉得不妥,吾第一次知道,原来迷惘是这样的感觉。”
而今,式微身边守护十五载的王,这位心存江山又心系玄璃殿下的王,恐再难苏醒。
云龙国的太阳,依然会东升西落周而复始,可云锦宫中这双耀如日光的眼眸,他们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式微心有风木之悲,但顾虑礼数,纵使他再想宽慰玄璃殿下,也只能将头紧紧贴在地上,在心里默默诉说。
“云昱。”万斤悲伤垒在心口的我,终于清楚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但是现在的云昱,只能反常地对我沉默不语。他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望向我,并且问我何事了。
我泣不成声,紧紧地拽住了手中的信笺,而这一抓,恰好让我发觉,我手中薄如蝉翼的信实有两封。
还有一张?
这令我十分意外,毕竟云昱已在方才的信中落下了他的结语。
这一封中,是什么?
是、是可以,让你再次睁开双眸的药方吗?
我不敢怠慢,也生怕自己动作粗俗,令未见的话语被误伤撕扯。
我先小心地松开握住的信笺,将本拿在左手的信封放在云昱身侧后,这才两手庄重细致地,把紧贴在后的第二封信挪出。
这一封信,言语甚少,字迹也不如第一页的嘱咐遒劲有力;纸上的几笔端秀清新,唤起了前日云昱对我的倾耳之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今时的我都不太记得,昨日见到此言是如何恍惚的,只依稀记得自己泪流不止。我一边将云昱的信叠好,一边想及坖元卿说过的话:终有一日他会将此命还给你——这样来看,你们也算两清了。
可我不要他还!
我也不用你还啊,云昱!
坖元卿,你不是说、说也许还有办法救他,你怎么说话不说完就走了!
我在见到云昱最后弥留的十四个字后,悲愤欲绝;甚至感觉脑中有不知名的哀嚎,撕扯着自己的每一寸神经。
我颤抖着将云昱留给自己的两封信揣入怀中,最后再也忍不住,站在众人面前,站在云昱跟前,像小时候发现自己再也救不回雏鸟的生命一样嚎啕大哭。
情绪失控的自己很快就觉两腿发软,双膝落地,恍惚失神地瘫坐在床前。
哪怕身边的隐士想将我搀扶起来,我都执拗地坐在地上,任凭她们多大力气我都纹丝不动。
我如小时候发脾气一样,全力地坐在地上,不肯接受眼前事实更别说乐意从地上起来。
“玄璃殿下,您得保重。”
“玄璃殿下,莫要如此。”
“玄璃殿下,王上也不愿见您这么伤心。”
“玄璃殿下,您要振作啊,王上要是知道您这么难过,也不会安心的。”
隐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关心,经由我的耳边,难让我回神;我哭声渐弱,但还是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床沿,想及自己夜间所做的一切都懊悔不已。
我的大脑一片麻木,麻痹间,还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对我伤心欲绝地哀嚎:你救他,救他啊,是我们亏欠他。
我挣扎地看着眼前婆娑,光影摇曳交错之际,仿佛见到了一副飘雪之景。
忽而,仓促不乱的脚步声与玄琰的声音传来,它们渐行渐近,随着音量越发大,也让我稍微从眼前迷离中缓过神。
“玄璃,你给我起来,像以往败落时一样,擦干眼泪起来!他豁出性命不是要你在这里颓废,你明白吗!云昱甘愿牺牲自己救你,把你看得比他重要,不是为了见到你在这里颓丧。魔界在前,人界首战就失去六城;玄璃你是玲珑石,你守护云龙国守护人界春秋——你此时再怎么难过,再怎么不愿意接受他难以回天的现实,然你面对的责任,你需要做的事,也不会因你的懊悔悲愤减少半分!”
玄琰的话如雷贯耳,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喊出如此霹雳的话语。
这话成一记剑锋,击碎了我眼前因泪水因恍惚而呈现的画面,让瘫坐在地上的我如梦初醒。紧接着,我立即觉察到体内肠胃翻涌,不由地将头像前倾;俯身之间,我的喉咙一阵咕噜,竟不自觉地吐出一口唾沫。
我双臂支撑在地,大口地喘气,眼泪落在两手之间的清脆声如警钟,让我逐渐清醒,甚至让我逐渐冷静,开始在脑中思考接下来的我应如何做,。
我抹去脸上的眼泪鼻涕,双手握拳,谢绝了隐士们好心的搀扶;如玄琰所说,我再次和以前败落时一样,纵使浑身颤抖、心有不甘、心如刀割,也毅然坚定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玄琰说的没错,云昱委托我的重任,不会因我难过自责可以减少分毫;魔界对人界的威胁,更不会因为我的愤恨垂怜让人界有喘息的机会;下一次战役,不知何时再来,我不能这么颓丧。
随后,我沉淀悲痛,忍声吞泪,对在场的众人下达了第一道旨意:“云龙国王上云昱染疾,暂由玲珑石玄璃处理国政。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否则格杀勿论,株连九族。”
思绪回到现在,窗外的雨声还在持续,犹如昨日抽泣不已的我。再反观今日,我的心绪居然在一夜之间,就平淡了不少。
甚至在昨夜,我便像云昱一样,密诏了奎相,告知了自己的旨意。
正如云昱在信中所说,他的亚父,云龙国的三朝元老谨遵了我的想法,并言定将全力辅佐,助云龙国以及人界度过此番劫难。
“云昱,我会遵照你所托,会如往日一样,在辰时出现在朝内百官前。”
“云昱,我终于可以坐上宽大的座椅了,我不会觉得拥挤了,也不会再打瞌睡了。”
“云昱,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一日间长大,转身后,背后没有了依靠。玄尹师兄也还没有苏醒,他要是比你先起来,你岂不是修为不如我师兄?”
“云昱,你还没说过,你第一次站在大臣面前是什么心情;你也会和我一样吗?在即将独行前,忐忑地辗转反侧睡不好。”
“云昱,你能听到我在说话吗?现在的玲珑石呀又比之前厉害了,我可以感觉到你的呼吸,可以听到你的心跳,甚至我不用时刻守在你身边,也可以为你维持性命。”
“坖元卿,他说有方法,尽管我对他不了解,但我愿意相信还有办法救你。我会找到这个方法的。”
伴随落雨声,我轻轻地将自己的右手搭在了云昱的手背,看着余温尚在的云昱,缓缓地低吟出了他在信所写,对我所言诗句的完整诗篇:“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可是云昱,对不起,我的心意,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对你没有这样的情念。世间的情有很多种,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友情;也有“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恩情;还有“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的师恩情谊;另有“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的亲情;更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爱情……
哪怕现在的我依然不明白,为何我的心底会有声音阻止我放弃救你。
但我能确信,不舍你就这么死去的心情,与你所表露的情愫不同,它与暮雪看待暮涯的爱也不同。
我茫然无解,更不知道这种情绪怎么阐述,总觉得不管我怎么解释都会让旁人更为误解,以至于昨日麟霜拂袖而去。
我摇了摇头,再次拂去萦绕脑海、无伤大雅的困惑。
现在是想办法救你,报答救命之恩,何须那么多理由呢?
九岁那年,你我初遇,我救你是我的本能,你何须要还我?
若你不还,不上前来,你不因为你的担心冲动,恐怕我也不会如此疲倦难过吧?
但究其还是,是因为我太无知无畏了。
我闭上眼,对无法制止流出的眼泪做着无力的抵抗,犹如此刻的我难以将身旁的云昱救活一般。
曾经的我总觉得,呆在云昱身边的时间绵长又无趣,可今日,也许是恰逢雨天难窥时间流逝,我感觉辰时来得格外快,让我有些恍惚:原来与你相处的时间这么短。
在式微的提醒下,我无言起身,昂首端庄地踩着雨声,一步步地离开紫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