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铁卒降临

这些年里,阮琳芮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周肆相关的事,不去想,烦恼就不存在,这一点她做的很好,直到陈文锗的死、直到风暴的临近。

直到逃避的往事重新抓住了她们。

“人是我照顾的,房子是我租的,诊所也是我找的,设备什么的,我也是通过关系弄来的。”

她不断地咒骂着,周肆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想阮琳芮应该很难过。

“你说去当医生,我就支持你去当医生了,结果你突然给我来这个!”

她又狠狠地给周肆来了一针,周肆觉得这多少有些报复心理在。

周肆眯着眼,目光迷离。

换做往日,周肆绝对不会因这三言两语,便被轻易撼动,但如今他的精神疲惫不堪,高耸的城墙上布满了裂隙。

“阮哥。”

很少见,周肆不再用阮女士、这极具疏远感的称呼,而是亲切地用起了曾经一起熬夜打游戏时的称谓。

“你知道的,我患上了离识病,又奇迹般地自我痊愈了,”周肆的声音像是一段段梦呓,“你难道不好奇,在病症的影响下,我究竟把自己视作了什么吗?”

自仙陨事故后,这是周肆第一次向他人阐述内心,也是第一次有人能靠的他如此之近。

“你说。”

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阮琳芮再次扛起周肆,在犹如迷宫般的九十六层内狂奔不止。

周肆酝酿着话语,终于将这秘密吐露了出来。

“我的离识病很有趣,它没有让我把自己错认成某种非人的存在,但它令我产生了类似人格分裂的症状。

我的脑海里多了一个人,另一个我自己。”

住院的期间里,绝大部分时间中,周肆都处于昏迷状态,但昏迷时,他的大脑极为活跃。

医生认为,可能是周肆接受的精神训练在起效,后天学习的精神防御机制已经刻进了周肆的本能里,他正用自己的方式与病症对抗。

他们对于周肆束手无策,只能不断地给他开药,阮琳芮也只能站在一旁,望着病床上的周肆痛苦挣扎。

“但你痊愈了……”

阮琳芮刚想说些安慰的话,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

周肆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在了一起,阮琳芮注射的药物起效了,他的精神正重振起来,“那种感觉很微妙,就像在一间黑暗狭窄的屋子里,只有你,和另一个你。”

“你知晓对方的过去,了解他熟知的一切,同样,他也理解你的种种,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周肆忽然反问道,“阮哥,假如某一天,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一个与你完全相同的人,你会如何应对呢?”

阮琳芮沉思片刻,回答道,“我会选择与她成为朋友,我们可能会成为极佳的合作伙伴,从此再也无需与那些平庸之辈为伍。”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设想……但很抱歉,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

周肆的语气变得阴沉,“请相信我,阮女士,当这个世界上真的出现另一个你时,你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杀死她。”

阮琳芮的心脏猛地一紧,仿佛被锋利的刀刃刺穿。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的人口,每个人都是渺小的、可以被替代的。

然而,当我们站在个体的角度,每个人又都是如此的独特,无可替代。”

周肆清醒了不少,声音也变得越发有力,像是逐渐冷却坚硬的铁。

“独一无二。

这是上天赋予我们的唯一恩赐,但当这份专属于我们的独特性被打破,那该是多么悲哀的事。

你是可以被取代的,因此人生也变得虚无缥缈,就像货架上的商品,一旦售罄,总会有新的货品来填补空缺。”

周肆的话语切割着阮琳芮的思绪。

“在这个设想中,你的每一段独特经历、每一次深情厚意、每一份刻苦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它们都可以被另一个你所复制、所替代。

你的存在,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流星,虽然短暂而璀璨,但在宇宙的广阔中,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就像一阵轻风拂过湖面,留下的只是瞬间的涟漪,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远处传来的阵阵枪声,每一次鸣响都像是重锤敲击在阮琳芮的心上。

“你的成就、你的记忆、你的情感,甚至你的痛苦和欢乐,都变得不再重要,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另一个你。

她可以体验所有你曾经体验过的一切,你的生命,就像一本已经被读过无数次的书,失去了它的新鲜感和价值。”

“这种虚无感,比死亡更加可怕,它剥夺了我们存在的本质和意义。”

斥责声在空气中回荡,像是一曲悲凉的挽歌,为人类的独特性唱响了最后的哀歌。

“让我们再次回归到那个起始的谜题:在一间幽暗而狭小的房间里,你与另一个自我对视,彼此眼中映照着对方的身影。”

周肆的眼神温柔了起来,严厉的语气也变得柔和,像是在为一个孩子讲睡前故事。

“我们都深知,这密闭的空间只允许一人走出,”周肆的声音低沉且充满了神秘感,“于是,我作出了抉择。”

“我杀掉了他,走出了房间,自此困扰我的病症随之痊愈。”

阮琳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在某个瞬间里,她都快忘记了,她们正在逃命。

“你以为,这一切就是终结吗?”周肆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不,这仅仅是梦魇的序幕。”

“自那所谓的‘痊愈’之后,我常常陷入深深的自我质疑之中。

我究竟是原本的主人格,还是那场心灵风暴中分裂出的副人格?而我所终结的,又是哪一个自我呢?”周肆的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这真是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不是吗?”

“但,我们都明白,当我们存在的唯一性被打破的那一刻起,主人格与副人格的标签便已失去了意义。”

周肆扭过头,看向一侧玻璃帷幕后,那燃烧起来的灿金色。

“在我心灵的某个角落,那份对你的爱,对所有人的爱,依旧炽热如初,但我却再也无法回归过去的自己,我陷入了自我存在的深渊,被无尽的虚无所包围。”

“无论我如何自我欺骗,那漆黑的深渊始终如影随形,既在我的脚下蔓延,也在我的头顶高悬。

我开始行医,去拯救那些病人,这不止为了给自我的存在找点价值与意义,我也渴望从这些病患们的身上,找到拯救我自己的契机。”

周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将它们长长地吐出。

他露出微笑,“别担心,我有按时吃药,并且接受定期的心理评估,这只是我的一些个人问题,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阮琳芮停下了脚步,她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大厅处,金属的残骸彼此堆叠,狼藉一片。

她把周肆放了下来,周肆倔强地站着,步履蹒跚。

阮琳芮感叹道,“真复杂啊,周肆,我该辱骂你,还是该同情你呢?”

“我不知道,可能这就是人生吧,”周肆重复着物质世界的真理,“客观事实不容辩解、不容质疑。”

她应该是在微笑,“其实,我还挺喜欢现在的你,周肆,虽然奄奄一息,但又生机勃勃,就和我记忆里的你一样。”

“是吗?”

侍从们的脚步声临近了,自四面八方而来,这一次两人已经无路可退了。

它们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并不在意这是否会杀了周肆。

哪怕周肆的躯体粉身碎骨,但只要他的大脑完好无损就可以,在当今的时代下,有很多技术可以让一个人,以只保留大脑的方式活上十几个小时,而这些时间,已经足够至福乐土对周肆的脑结构进行升格、解剖了。

阮琳芮转身为周肆挡住了暴怒的弹雨,金属外壳转眼间变得坑坑洼洼,故障的火花四溅。

狭刃再次出鞘,阮琳芮为周肆争取的喘息之机,令他恢复了不少的体力与精神,周肆认为自己仍有着翻盘的机会。

至于死亡?

或许是已经死过一次的缘故,周肆显得意外地从容。

“但说实话,阮女士,”周肆开着玩笑话,“英雄救美这种剧情永不过时,至少对于现在我的来讲确实如此……就连我心中那死寂的爱意,仿佛都要重新燃烧起来了。”

他接着说道,“当然,如果你能现在为我提供一具武装化身,这件事结束后,我并不介意与你约会一次?”

“约会?那就不必了,周肆,我们都分手了,藕断丝连的男人可不够帅气。”

阮琳芮的声音里充满了电流的噪音,但周肆仍能听出她言语里的温柔。

这次她没有憎恨、也没有嘲讽周肆。

“但武装化身?这一点倒没关系。”

阮琳芮话音刚落,她的头颅就被一发子弹彻底打碎,耸立的高墙已然倒塌,周肆要再次独自面对这如海潮般的敌人了。

滴、滴滴——

突兀的警笛声响起,周肆疑惑了一下,这里可是九十六层的超高层,但紧接着,他看到了。

只见那玻璃帷幕后的金色云霞里,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其中快速浮现,仿佛有一头飞驰的巨兽,正在云海里高速翻腾。

黑影迅速扩大,直至被金色的全息投影勾勒出粗糙的轮廓。

它……来了!

来者一头撞碎了玻璃帷幕,无数碎片的折射间,将它那粗糙狰狞的身影完全映衬了出来。

那是一具有着近三米高的化身躯壳,浑身覆盖了厚重的反应装甲,它重重地落地,带着动力轮的机械四足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连串碎裂的刹印,像是一头冲破围栏的怒兽。

它停顿了一下,腹部大角度转向,如同坦克的炮台般,将身体的主体朝向成群的侍从们,肩部满载着弹药舱,双臂悬挂着重型武器,杀气凌然。

整具化身躯壳的外形犹如神话中的半人马,但它并不充斥着自然的美感,反而是被黑暗浸染、冒着幽火。

也是在这时,周肆才看到它位于肩甲上的颅骨涂装。

铁卒v1型武装化身,由神威科技设计,委托北荒军武进行生产,是监察局的标配武装化身型号之一。

“周医生!晚上好!”

宋启亮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响起,带着无比兴奋的情绪。

对于周肆来讲,这是濒死的绝境,可对于宋启亮来说,这可是少有的发挥价值的时刻,要知道,距离他上次操控武装化身大杀特杀,已经是可以追溯到一年多前的事了。

周肆一时间有些恍惚,阮琳芮居然真为他弄来了一具武装化身……不,那个女人分明是算好了这一切!

“低头!周医生!”

在宋启亮的欢呼声中,铁卒化身的重型武器开始充能,周肆眼看那漆黑的枪口里升腾起熔岩般炽热的光芒。

“你他妈的!”

周肆大骂了一句,拖着受伤的腿部,踉跄地逃向一侧,下一刻,无穷的火光从他的身后释放。

他先是看到地面与墙壁被映衬成了燃烧的血红色,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随即一道道热浪席卷了周肆的身体,仿佛有一座微型火山在他的身后喷发。

周肆在网络上看过这件名为重型热熔霰弹枪试射的视频,但视频再怎么高清,也远比不上现场直播的真实。

无数道半融化的金属弹丸如暴雨般向前推进,犹如一面巨大的火墙,在接触到侍从们的瞬间,高温与冲击力便轻易地洞穿了它们的躯壳,在它们身上留下一道道燃烧的孔洞。

引爆电池,化作火球!

刚刚还将周肆追杀至绝境的侍从们,在这一枪下,如同被镰刀割去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即便有些侍从还有余力反击,但金属弹头也只是徒劳地在装甲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刮痕。

电梯的叮铃声响起,电梯门敞开,李维陨带着全副武装的队员们冲了进来。

他一把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周肆,玩笑道,“来的够及时吧。”

周肆咳嗽了几声,几滴鲜血沿着残破面具的边缘滴落。

“官僚主义的审批流程,比我想象的要高效点。”

李维陨扛起周肆的肩膀,摇摇头,“其实没高效到哪去,主要是你那个前女友出了很多力。”

周肆疑惑不解,“怎么又和她有关系上了?”

“她得知这里的情况后,立刻上报给了左智,而左智直接向监察局申请施压。”

李维陨不知道是该庆幸神威科技的强大,还是担忧他们的强大,“用我的上司、董渊转述的话讲,如果监察局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由神威科技的负责,他们的安保团队已经在停机坪上准备就绪了。”

周肆喃喃道,“听起来,我这条命在左智先生的眼里还挺值钱的。”

“何止啊。”

李维陨看了眼玻璃帷幕之外,两架重型运输机正沿着天际线大厦盘旋,它们在金色云霞中若隐若现,宛如深海中游弋的巨鲸。

“我先带你离开这,剩下的交给宋启亮就好。”

“不,这件事还没完呢,”周肆拒绝了李维陨的好意,“山君逃走了,九十七层的升格仍在继续。”

“周医生,这件事你可以交给……”

“李组长,你想知晓羽化技术的真相吗?”

周肆打断了李维陨的话,侧着头,露出的眼瞳里充满了诱惑与神秘。

他沙哑地笑了起来,“这一切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你真的甘心就这样回头吗?”

“你……你还真是个偏执的疯子。”

李维陨嘴上这么斥责着,但他却拿出一支针剂,直接照着周肆的大腿扎了下去。

“监察局内部专用的,这应该能让你再燃烧一阵,”他又问道,“你应该不必担心后遗症什么的吧?”

“没问题,我已经做好再在医疗舱里躺上一个星期的准备了。”周肆说着烂话。

“你确定你有钱支付医药费?”

周肆毫无骨气地说道,“我想仁慈的阮女士与热爱慈善的左智先生会为我付款的。”

李维陨头一次见到周肆这般恬不知耻,他感叹着,“你这算是吃软饭吗?”

“大概吧。”

“你还真幸运啊,居然能认识这么个女朋友……哪怕成了前女友也对你照顾有加。”

李维陨好奇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周肆回忆起那段美好的日子,伪装面具下,他的嘴角挑起一个微弱的弧度。

“我说,我和她是网恋认识的,你信吗?”

“哈?”

李维陨搀扶着周肆向前,步伐一瘸一拐。

在他们的身后,血红色的光芒不断,宋启亮就像一个被压抑久了的反社会人士,尽情地合法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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