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叨叨扰扰的一场,犹如大梦一场。
也不知是这离家太久焉或满腹心酸,陈炽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要离开的时候,小叔和小婶劝他在家住下,就住他以前的房间。
陈炽看了一眼陈冰——一场所谓的“团聚”,她始终都很没有存在感,一直不怎么吭气。
齐天说要复婚的时候,她无动于衷,看不出两人是已经商榷好,或还是齐天单方面先声夺人。
他说自己也快要结婚的时候,她也不过神情微动,很快就消弭不见,剩下惯常的波澜不惊。
他长这么大,国内国外,遇到的女孩儿不在少数,脾气性格样貌虽各有不同,但唯有她才是真正的异数。
陈炽自嘲:了了罢?了了罢。
他拒绝了小叔小婶——说有一早就住的酒店,往下还有工作要忙,还是酒店更方便。
他答应,只要人还没走,会常回家来看看。
一辆墨色的奔驰越野,堪堪停在楼下,车窗摇下,露出齐天妥帖的脸,话是冲送人下楼的陈阳华和涂芳说的:“爸,妈,我送小虎哥回酒店。”
陈炽方要开口回绝,毛豆不依不饶,拧着小身子开始在陈冰手底下扑腾:“我也要坐爸爸的车!”
齐天冲女儿眨眨眼:“毛豆乖,爸爸明天带你欢乐堡玩儿。”
“欧耶!妈妈!爸爸要带我们去欢乐堡!爸爸!”小姑娘中气十足的冲着车喊,“妈妈也要去!”
“当然啊,”那边使劲点头,“我们全家都去!”
毛豆高兴坏了,连带着自己一直有点怕怕的大舅舅都敢招呼了:“大舅舅,你也去吗?”
陈炽只觉头重脚轻,胸口翻涌,想吐,嗓子眼却像被块大石给压着——那边齐天已将车停好走过来,就听见陈冰拎着毛豆轻声问:“不是喝酒了么?能开车吗?”
“有这小丫头在,哪里捞到什么酒喝,都是给我倒的饮料,”齐天望向她的目光温存,亲昵的探腰捏了女儿的一把小脸蛋。径直走过来,冲面露担心之色的陈阳华殷勤道:“爸,我待会一定把小虎哥送到房间,您就放心吧。”
太晚了老小区不好打车,为了叫叔叔婶婶放心,陈炽到底还是上了齐天的车。
这城市的夜景很美,车在高架桥上一路穿梭而过,两旁林立的高楼上霓虹漫布,将那头顶的星光衬得都黯淡无比。
车里空调开的很足,陈炽仰头倒在车座上,把领口的纽扣扯开两颗,还觉不够,伸手把车窗按了下来——这北方的城市,这个季节虽是初春却也春寒料峭,冷冽的夜风一下扑在脸上,却冻不住心口堵塞的那股泥泞之意。
驾驶座上的齐天,从后视镜里审视的望过一眼。
他们两个,此刻在车里一时相顾无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皆不做声。
只有风吹过的呼啸声。
先打破沉默的是齐天,一如既往的有礼有节:“小虎哥这次回国,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
“方才席上听小虎哥说好事将近,我还寻思着,这未婚妻还在外面,这回小虎哥该是待不太久的。”
陈炽敛了下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对方微笑,打得一手的好太极,“不过就想着,澳洲风景好像还不错,毛豆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远门,想着带她们娘俩出去玩玩。小虎哥在澳洲待了那么久,有什么好地方推荐吗?”
陈炽:“……”
对方从后视镜里窥得他脸色一二,顿时又笑道,“嗨,瞧我,急什么。知道哥你不舒服,还在这聒噪,你不用理我,先闭目休息一会,到了我叫你。”
挑不出毛病的妥帖。
陈炽偏不信他这个邪,脖子仰在座位上,神情懒散:“叫你半夜送我这醉鬼,才是叨扰。”
“小虎哥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是么?”陈炽毫不客气到冷笑,“都离婚这么久了,就别再挂在嘴上,说什么一家了。”
对方愣了愣,不怒反笑:“小虎哥你喝多了。”
“况且,您也瞧见了。”
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的端出一张恳切嘴脸,“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想要的。现在虚长了些年岁,也终于发现自己当时错过了些什么。好在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好在星星还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好在……我们还有毛豆。”
他神色一缓,居然还有点面露感激,“小虎哥,你是星星唯一的哥哥。眼下你回国,今天还是托你的面子,爸妈没太难为我。否则,还真是有点怵头的。”
“……”
陈炽咬牙,僵硬的拧过头去,不再吭一声。
对方体贴的把车窗给关小了一半,那夜风也顺着窗缝蜿蜒,落去人脸上,徒留一片湿润的冷意。
这样也好,他想。
自己拼着命也要回来看一眼,图的不就是看一眼她过的好么?
现在她身边有可靠之人,孩子活泼可爱,父母亦身体健康——一切都很好。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有了,一切都好,一切都顺遂。没有任何需要他牵肠挂肚的了。
5天假期结束,陈冰和齐天一起返回邵阳。
陈冰不曾再见过陈炽,安顿好家里和毛豆,一翅膀又刮回了剧组——回邵阳后,发现剧组推进的按部就班,新入组的代替卢白晴的演员,已经基本补拍完了之前的戏份。
这回这个演员是从北影选的应届生,据说毕业大戏得了最高分。陈冰见过本尊,是位气质颇冷峭的女生,五官虽不算精致,却有种端庄大气的风范,十分符合剧中人物革命者的气质气度。而且演技到位,跟同是科班出身的赵照同宗同源,对手戏水到渠成。
陈冰暗想:看来真不是选角导演不靠谱,之前是冤枉了人家。
几天后,《山河》剧组在邵阳的戏份拍摄完毕,按照通告,往下是在横店补拍必要的外景戏份,时间大约两周,其后便是转战江西。
陈冰身为化妆组副组长,这回的管辖范围可以说是七七八八琐碎无比——抵达横店后,愣是抢工了溜溜一天,才终于把临时搭的化妆间给拾掇出来。
齐天是总制片,不过按他的话说,因为海艺作为投资方的关系,前期立项拉投资的确是他一手包办。但《山河》到底是部抗战正剧,他对内地这种类型的片子涉猎不多,所以另外请了正剧出身的陆海潮来做制片,也算是给导演添个左膀右臂。
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才是正经。
至于自己,就只管掌控钱花到了哪里,花得到不到位。
此时趁着横店的戏份还未开拍,忙到昏天黑地的陈冰被齐天给拽了出来,两人在家熙熙攘攘的煲仔饭店找了个小角落,正挨在一起等上饭。
陈冰忙了一天,眼下往这香气四溢人声鼎沸的地方一坐,方才觉得肚子瘪的像要从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她眼巴巴的望着穿梭在狭窄过道的服务员,盼着有一碗饭立刻就能放到自己眼前头。
齐天看她这模样都要扶额乐出来,自己蹭去后厨,先给她端了一碗肉酥骨烂的猪蹄膀出来:“先啃这个,垫垫。我看了,咱们那锅还在炉子上排队呢,估摸着还得等个几分钟。”
陈冰对吃上向来没什么讲究,只要饿的时候有的吃就行,二话不说,手上套个塑料袋就捡起来啃——这家店估计有些道行,那蹄膀卤的入口即化,那筋咬在嘴里,又糯又弹牙。
纵然陈冰对吃没啥讲究,都忍不住在饥火中感慨出两个字:好吃。
齐天笑眯眯的瞧着她埋头饕餮的模样,把杯热腾腾的八宝茶推过去,就跟聊家常般:“星星,等这边结束,江西那边大概还有一个半月。等这部戏拍完,咱们带毛豆出去玩一趟可好?”
陈冰愣了愣神,照旧啃自个的,没抬头,也没吱声。
当年,她跟他协议离婚的时候,掰持的明明白白:不要赡养费,但有探视权。
那时候,他已经签了公司,去了香港。但每年总还要回来两趟,每次都要带着礼物来看毛豆——雷打不动。
她那时候凭着一股子心气,总觉得只靠自己也可以把毛豆好好养大——殊不知,人总要入世,孩子也一样。待毛豆稍微长大一点,会走路了会说话了,总要扒着人衣角问:“毛豆的爸爸呢?”
所以她没法拒绝他的探望,虽然离的远,但总归是孩子的一个念想。
知道她跟别的小朋友一样,她是有爸爸的,只不过她的爸爸在香港,在做大事业。爸爸会回来看自己,会给自己买好多好多这里买不到的礼物和玩具。
平心而论,齐天这个父亲做的不错。
他冒然跟自己父母提出想要复婚的时候,她没吭声,看上去像默认了。事后父母也的确来问自己意思,问她到底怎么想的?
涂芳说的温婉:“你跟大圣……咳,这事……总归是他有恩于咱们。你当时非要跟他离婚,妈懂你的心思。不过大圣这孩子,也是我们这么多年看过来的,他要是、要是真有那个心……你,就不衡量衡量?”
她刚要开口,又听涂芳叹气,“你也看见了,毛豆是真的贴他!他也是真心爱孩子的。你就不能——”
陈冰忍无可忍:“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跟你爸的意思,想让你好好考虑考虑,别犯轴,一口就把人给堵死了。眼下你小虎哥也回来,听他那意思喜事也快近了。我跟你说哦,你爸爸高兴死了!要是你也能在这大事上安稳下来,我和你爸呀,可就真的啥愁事都没有了!”
“还有,大圣私底下也跟我和你爸透了底,说他家那边他已经都说开了,你马姨跟你齐伯,这些年也转过弯来了,估计也是看开了,对你们的事,啥意见都没有了。唉,你马姨我还是知道的,刀子嘴豆腐心,她小时候最疼你了……”
她未尝不知道父母的心思。
而且大圣也当真厉害,当年润物细无声的风采依旧,这么轻易就搞定了双方长辈。至于毛豆,这些年早就被收买的死心塌地,只会是个大大大助力。
现在,唯一的槛,就是她这个正主了。
陈冰把骨头往盘子里一丢——盘子是不锈钢的,“哐当”一声脆响里,她不动声色的抹了摸嘴。
身后一个矮墩墩的影子端着偌大个餐盘挤过来:“来来来,让让让让,烫烫烫,都别动别动!”
是服务员来上煲仔锅了——就见人果然在陈冰桌前停下:“13号桌,香菇滑鸡煲仔饭一份、豆豉排骨煲仔饭一份!”
两个青花砂锅依次摆放上桌,肥嫩的肉香掺着豆豉的独特香味,浓香的汁液包覆盖在洁白的米粒之上,在灯光下泛出点点的油光,扑鼻的香味阵阵袭来。
可陈冰对这美味熟视无睹,反倒慢慢站起身,直勾勾的瞅着眼前戴着口罩一脑门油腻汗珠的服务员:“……玲珑?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