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结束之后,孙策邀请公卿大臣和百姓代表登上皇城城墙。
出了大殿,登上东侧的城墙,放眼看去,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建业城的东南端,尤其是蜿蜒如带的秦淮水。在两岸肆招酒幡的掩映下,一座座或高大气派,或精致小巧的楼阁屋脊相连,直到远处融为一体,黑色的屋顶,雪白的墙,在燃烧青竹发出的白色烟气中若隐若现,飘缈如仙境。
离秦淮水稍远的地方,房屋相对稀疏一些,不少地方还能看到山林,虽然山不算高,林也不算大,东一片,西一片,点缀其间,看似没什么章法,却别致可爱,宛如一副布局得当的山水画,美不胜收。
来到建业城,不少人都近距离见识过建业城的繁华,富庶自然富庶,多少却有些俗气,尤其是对读书人来说。满眼的店肆固然热闹,终究不聒噪了些。如今看到这副美景,这才发现了建业城的另一面,不禁赞不绝口,油然而生要在建业多住几天的向往。
许劭在建业城住的时间不短,以他的名声,自然是天天有人来请,秦淮两岸大户人家的宅院园林他几乎都去游览过,此时倒不至于露怯。反倒是转过头看,看到后宫里数得过来的宫殿时,他吃惊不小。
作为皇宫,太初宫未免太逼仄了些。
石头城原本只是一个军事要塞,孙策在此建都时还处于战时,既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来大兴土木,也没有兴趣,规模很有限。后宫不过十几座宫殿,前朝除了几座必不可少的大殿之后,就是公卿们的公廨。
许劭悄悄的数了一下,后宫称得上一定规模的殿宇只有十二座,成曲字型排列,紧临后宫宫门,与前朝正殿相呼应的三座殿相对宏伟些,其他九座大殿规模都不大,甚至不如许劭看过的很多重臣的家宅。
许劭暗自和自家的宅第比较了一下,觉得相差不远。由此看来,孙策的生活远远谈不上豪奢,即使作为吴王,他也称得上节俭。
许劭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心情复杂。
“子将,何以感慨如斯?”荀彧从一旁走了过来,听到许劭叹息,问了一句。
许劭回头见是荀彧,又看附近没有其他人,抬了抬下巴,示意荀彧看后宫的布局。“都说吴……帝有钱,没曾想他的后宫如此局促。”
“正因为后宫局促,陛下才会有钱啊。”荀彧倒是很坦然。虽然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后宫全景,却知道孙策不是嘴上说要节俭,而是真的精打细算。他听郭嘉说过,虞翻几次提议扩建太初宫,都被孙策否决了。
“后宫只有十二殿,看来十二夫人的古制真要重现了。”
荀彧点点头,虽然没说什么,眼中却露出难以言表的憧憬。他在宫里为官多年,深知后宫的开销有多么惊人,哪怕是一名普通的宫女,开支也比一个战士多,有品阶的美人、贵人就更不用说了。孝桓帝时后宫过万人,开支比在京官员的官俸还要高,以至于官俸都不能及时支付,一拖就是半年。
孙策能主动控制后宫规模,而且控制到连皇后只有十二人之内,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做不到的。如果他能将这个规矩坚持下去,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礼的最高境界是克己。
见荀彧不语,许劭转头看看荀彧,见他眼神异样,不禁一笑。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正思忖着如何换个话题,前面传来一阵惊呼声。许劭和荀彧都吃了一惊,交换了一个眼神,连忙向前赶去,刚刚走出百余步,转到城角,眼前的景象便让他们睁大了眼睛。
玄武湖上,以脚下的皇城为中心,一个由三道圆弧组成的巨大图案展现在眼前。
紧临着皇城的是三艘高大的双体楼船,即使站在皇城上,也能感觉到这三艘楼船的体量之大,简直就是能移动的楼阁,桅杆几乎与皇城相齐,桅杆上挂着天子将旗,一头浴火而生的凤凰。微风拂动战旗,凤凰展翅欲飞,昂首欲鸣,火焰也跟着摇曳,仿佛活了一般。
围绕着三艘双体楼船,又有十艘楼船,分成左右两列,护卫着中间的楼船。十艘楼船上都挂了绣有巨鲨的战旗,这是大吴水师的标志。又有南海水师的铃铛战旗和东海水师的巨鲸战旗。巨鲸也就罢了,铃铛上绘了怪脸,增加了几条缨络,猛一看,更像是挥舞着触手的怪物,透着一股暴戾和杀气。
铃铛是安东大都护甘宁的标志。这个锦江贼,如今成了大吴的安东大都护,依然不舍本色。
南海水师和东海水师的楼船之外,则是数百艘巨大的商船围成的半圆。每一艘船上都有两面旗,一面旗上大书“奉旨承办登基大飨”八个大字,一面旗上画着各家商号的标志。船上装饰不如战船那般统一,却各有特点,看起来是各家都拿出了最漂亮的船,借此机会展示自己的实力。
原来这是登基大飨晚宴的场所。
数百艘楼船以石头城上的皇宫为圆心,依次向外展开成三道圆弧,像三道波纹,一道比一道大,一道比一道厚实,第三道圆的外面就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百姓住宅。
太初宫容不下万人聚餐,孙策便将登基大典后的大飨晚宴转到了玄武湖上。
玄武湖是中军水师的驻地,为了方便水师操练,地方很大,别说万人聚餐,就算再多些也搁得下。除了水师的楼船之后,虞翻又与海商会的巨贾们联络,借来了大量的商船,在玄武湖里摆起了船宴。
这也算是江东以水师称雄,纵横四海的标志,海商们自然双手赞成,全力拥护,不仅提供了船,还提供了厨子、侍者,连食材、酒水、果品等一系烈的物资都包揽了,倒也省了宫里不少钱。
在虞翻的统筹下,船宴分为三个部分:核心区是以中军水师的三艘双体楼船,供皇帝、皇后及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及家眷用餐;其次是南海、东海水师的十艘楼船,安排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和各地上计吏、贤良、诸学堂代表。最外围是由各家海商提供的数百艘商船,供万民代表用餐。
站在宫墙之上,俯瞰玄武湖,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公卿大臣和百姓代表感慨不已,尤其是与另一侧简单的宫室一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到新登基地大吴皇帝克己节俭的决心、藏富于民的诚意和睁眼开世界,开拓海外的万丈雄心。
不少人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发出由衷的惊叹。
贺纯便是其中一员。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早就听说,虽说京都终将迁到洛阳,但建业的地位并不会因此下降,作为出海的基地,建业将成为陪都,继续负责与出海相关的业务,将来还有可能成为太子继位前熟悉政务的演武场。
毫无疑问,这对江东——尤其是会稽——来说,是个莫大的利好消息。
兴奋之际,贺纯很想和身边的人分享一下自己的心情,转身一看,却发现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根本没有注意他。老不要脸的王晟更是拍着城砖,连声赞叹。
看着眼前盛况,许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文若,我不担心陛下穷奢极欲,却担心他穷兵黩武啊。这阵势……”
荀彧笑了。“子将放心吧。陛下有雄心是不假,却更有耐心。他从来不奢望毕于功于一役,他更愿意指引方向,打好基础,一步一个脚印的向前走。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让蜀国苟延残喘?”
许劭微微颌首,松了口气。“若能如此,那自然再好不过。”
“况且你看这些船,战船不过十余艘,商般却有数百艘,数十倍于战船,可见陛下心中自有分寸,绝不会本末倒置。”
听荀彧说得深沉,许劭转头瞥了荀彧一眼,本想打趣荀彧几句,却又觉得荀彧所言有理。种种迹象表明,孙策也许年轻,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相衬的稳健。他有雄心不假,但他的雄心却不止于一身,甚至不止于一姓,他考虑得更开阔,眼界更远,比所有人都远。
“孟子云:五百年自有圣人出,或许,他就是那个应运而生的圣人?”
荀彧笑笑。“这可不知道。我倒是知道,他自己是不认的。”他顿了顿,又道:“或许,他算是真正的士,窥破三重境的士。”
许劭扬了扬眉,甩甩袖子,向前走去。“那我看不破他,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哈哈。”
荀彧也笑了,跟着许劭向前走去,只是眉宇间闪过一丝遗憾。刘协与孙策一席谈,便能放手而去,甚至不愿意回长安,以布衣身份安葬在定陶,是不是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此说来,他很可能是离士之三重境最近的那个人,只可惜被我和刘晔耽误了。
“文若,我有一言,沉吟至今,今日想问问你。”
“子将有何指教,直言无妨。”
“你是不是对长安故主一直心怀愧疚?”
荀彧犹豫了片刻,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是我误了他。”
“不是你误了他,是大汉气数己尽。”许劭转过身,盯着荀彧的眼睛。“四百年沉疴,岂是一时能起死回生。你看看那些老臣,哪一个能推陈出新?不让他们靠边站,什么的新政都无法推行。文若,他将你留给新朝,是不想耽误你啊。你若一味沉湎于愧疚之中,才是违背了他的遗愿,辜负了他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