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紫云淡雾

茫茫夜色,笼罩寂静的梅花山和思龙河。

黑穹星空,垂如珠帘,更显原野的辽阔。

不远处的思龙河边,鳞浪闪白的河面上,缓缓地驶来了一条小船,星光暗影,一人头戴斗笠,挺立在船上摇桨,这正是当初挂羊头卖狗肉,白天铜匠,夜晚铁匠,失踪半年之久的寒铜韩双喜。

参天古木之下,天坑的崖壁,在半腰之间,悬挂着一条小瀑布,雪练坠渊,浪花飞溅!

瀑布之下,必有深潭。

瘦崖嶙峋,碧潭隐幽。

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溪流上有一座白石桥,雕栏石砌,平步桥上,两岸是大片争奇斗艳的花木丛。

穿过白石桥,是一条曲折悠长的石径,向上旋绕延伸,直至崖壁半腰上,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狭长缝隙口,远看不起眼,近看别的泂天。

若在天坑的底部抬头仰望,只看见是一条深黑的缝隙,当沿着石径攀登而上之后,看见的却是一处宽阔幽深的大洞府!

鬼斧神工,在悬岩上雕刻出两根巨大的鹿角形支柱,梅花鹿的脑袋,正处于露台中央,寓意为迎客松,还是索魂桥?

藤栏环绕似露台,藓径通幽洞府来。

一步走错半条命,玉骨冰肌何处埋。

洞中有一处椭圆形的大庭院,人在院中,迎面可见红墙碧檐,紫门兽环,雕窗画棂,仿佛镶嵌在崖壁里面的一处美庐!

琉璃瓦飞檐翘楚,重彩辉映的墙壁上,用五颜六色的贝壳铺成了三个大字:“紫云阁”。整个梅花山天坑的大小洞穴和房间都在地下,白天和黑夜几无区别,只有紫云阁除外。

窗外,梅林虬枝,岩痕缀绿,瀑布悬雪。

窗前,笔架砚墨,书卷简册,琴弦萧瑟。

一位佳人静坐,一袭粉衣垂地,一架古琴无声。

在这洒满阳光的午后,聊寄琴书,凭窗寻愁。

窗棂的雕镂画格,将透空而来的阳光,均匀的过滤分划成为一道道淡黄色的光线,照射着案头的幽幽古琴上,琴桥典雅,琴弦纵横!

一双柔嫩的玉手,轻轻地抚摸着琴桥上,似在寻找往事的痕迹……紫柔,已经沉思良久,这里是她的闺房。

柳眉紧锁,卷尽愁云。

缕缕阳光,悄然照耀着她忧陏的凝眸,这是一双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深遂眼睛,眼神清澈而宁静,却又喜怒无形,深不可测!

“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梅香喜上眉梢,轻盈地推门而入!

“何喜之有?”紫柔表情恬淡。

“阴阳九剑已经铸好了!”梅香从山叔那里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来禀报。

紫柔回头看看梅香,笑了笑,点点头,没有说话。

梅香迷惑不解的看着紫柔,这几个月来,小姐总是食不甘味,坐不安席,不就是盼望得到阴阳九剑的消息吗?现在终究如愿以偿,这批宝剑已经铸好,送货上门了,怎么好像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

“小姐,”梅香走过来,轻声说:“宝剑已经打造好了,主公的剑阵可以练成了吧?”

“但愿如此。”紫柔轻轻点头,站起身来,平静的遥望窗外。

对面不远处,瀑布悬垂于崖烟浓淡之间,涛声隐约,似乎已经变得可有可无。

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廊道的尽头……

闭关修练的密室,门口守卫森严!

昨夜,九柄宝剑送进去以后,卫甲和古布率领精锐和剑士们一直守在洞口,等待着可能会有奇变幻影,就此惊天动地的发生,可是一直守到今天早晨,毫无反应,就连平时剑气纵横的气势也没有了。

剑士们毫无倦意,排在洞门口肃穆而立。

卫甲也气定神闲,垂首沉思,愁眉不展,他的身后,挺立着一位彪悍的怪面大汉,就像传说中的半兽人,正是吴忠,华歌差点翻胃,那天夜晚,到梅花山采药,躲避蛇窝时,误躲误逃,误打误撞,跌落入深渊,差点就成两个半兽人的晚餐……

廊道口,山叔轻轻走过来,略显疲倦,但是眼睛依然有神,看来也是一宿未眠。

沉默半晌,卫甲先开口问山叔:“寒铜师徒,现在如何?”

山叔的语气平和:“抓人,已经押送到磨宫了。”

“嗯,磨宫非同小可,务必严加守卫。”

“诺,大师兄放心,他们插翅难飞,死路一条。”

古布听得有点不顺耳,不禁问山叔:“山叔,如今,人货两清,为何不放人?”

山叔干笑一声:“那又如何?该抓的人,绝不放过,”他手捻山羊胡显,脸色冷峻:“韩双喜这个老不死的,狡猾得狠,切切不可大意哦。”

“山叔,寒铜就是,当年的韩双喜么?”

“正是,这个老不死的,改名换姓,就是为了潜伏在铁心镇,伺机寻仇。”

“韩双喜,他要找谁寻仇?”

山叔欲言又止,卫甲却直言不讳:“韩双喜这条老狗,就是当年淮阴侯韩信的后代,我说师弟,你想一想,他要找谁寻仇?”

“莫非,他是,冲着我们梅花山来的?”

“哼哼,你说呢?”

“话虽如此,我们梅花山的规矩,天下谁人不知?”山叔的话,没有拖你带水,并非故弄玄虚,必须给一个恰当的说法。

“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卫甲似笑非笑的反问:“山叔的意思是……”

“大师兄啊,老朽人老嘴笨,言多必失。”

卫甲从来不与山叔达成一致,言语冲撞,不留情面,比传闻中的二人不和还要严重,卫甲总是企图压制住山叔,然而山叔毫不畏惧,据理力争。

当然了,输多赢少,山叔经常被卫甲逼得理屈词穷。

这时节,已是深秋,天气渐凉,山叔还是带着扇子,背着手在洞门前走来走去,时而机械性地摇了摇紫檀折扇,斜靠着墙壁,手抚胡须沉思着,忧心忡忡。

卫甲不想浪费唇舌,就此干耗着,无济于事,他正色谨告:“多事之秋,多加小心,谨记师命,图谋大业,二位请回,空守无益,不如各司其职,各负其责。”

山叔脸色不变,平时抗声顶撞大师兄卫甲,现在唯有马首是瞻!

古布豪气不灭,虎头龙尾,转身奔赴战位,就像打了鸡血似的!

卫甲目送山叔和古布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又对两位守门的剑士嘱咐几句,匆匆离去。

午夜的紫云阁,静悄悄地。

独立苔阶望柳月,云淡露冷透清风。

紫柔把这梅花鹿台上临渊凭栏望月之处,称为露台。

月光如水,清淡无声,照耀着整个露台,高耸突兀的石壁角上,零散攀爬着一串串墨绿色的蔷薇,透过斑驳零乱的梅林枝叶缝隙,如雪似霜,随意洒落在青石板上,就像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此时的心情,就象月光。

有形如月!

无形如风!

天坑月夜,幽谷环屏,瀑布如初。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紫柔总是睡不着,她让丫鬟梅香先去睡了,自己想到庭院边缘的悬崖露台处散散步,独依雕栏看看月光,看看月下瀑布和白石桥。

一缕缕月光,宛如云纱斜穿,铺满了高高的崖顶参天古木,岩壁四面八方遍布荆棘藤蔓,透过斑驳疏影照射下来,照亮了阴森穆然的悬崖幽谷,月潭石桥。

她深深记得,那座白石桥,永远也不会忘记!

玲珑雕栏外,月光下的瀑布,白练溅雪,岸岩闪绿,清溪静卧,那孤独的白石桥影,曾经凝聚了多少往事……

因为五年前,母亲就是战死在那座桥上!

五年过去了,几乎每个日日夜夜,她总会想起母亲,总在思考这个问题:杀母仇人是谁?究竟是谁剥夺她母亲的生命……难道,是那群黑衣蒙面人吗?

紫柔知道,与她一样触景生情,冥思苦想的,还有父亲。

可是,父亲告诉她的并不多,这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父亲精砺图治,发奋图强,建立起了强大的基业,把整个梅花山地宫打造成为坚不可摧的堡垒!

如今又闭关修练,艰修苦练,进入八卦剑阵最难的阶段!

父亲想独自去面对,独自去复仇吗?

在父亲眼里,女儿就真的身不如男?

紫柔可是从来不这么想!

虽然尊贵为大小姐,梅花山基业唯一的继承人,她从小就没有娇生惯养过,她苦修武功,苦练剑法,样样都是巾帼不让须眉,虽然芳龄十八岁,可在三百多个同门师兄弟中,她已经算是一流高手!

虽然仅次于两位师兄,可在精锐剑士中翘楚独秀,剑艳双绝!

她渴望自己逐渐强大,为父亲分担一点压力,为了梅花山的基业世代兴旺,而尽一份绵薄之力,同时,更希望能还母亲一个公道!

当然,紫柔也知道,这样很危险的,这不是她所能承担之事。

同样,这奇异愿景,尽收华歌眼底,这一次已经算是二进宫。

看懂的,看不懂的,无一遗漏。

没看到的,听得到的,尽在领悟之中,相信逃不出华歌的智慧脑海。

不知,梅花鹿露台上的月下佳人,是否知道,就在深渊谷底,也有一个人,也可算知音,也是涉世之初,草长鹰飞,神飞魂魄飞却羽翼未丰,历经磨难,半文半武。

日暮毒途,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际,无人替我偷寒送暖。

月华青春,雪案萤灯,鹰伏蛇隐之处,无人为你拔剑换命。

同是天涯沦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第二天清晨,半兽人杀气腾腾而来,吴忠吴孝二人轰然跨步入门,谨慎而不失恭敬的向古布施礼:“二师兄,借一步说话。”

古布随着吴忠吴孝进入内室谈话,片刻之后,三人齐出,在古布的沉默之中,两位半兽人再次以老鹰抓小鸡之势,以这种夸张的暴力美学,一举擒拿下一脸茫然的华歌,随后二人告辞古布出门,扬长而去……

华歌被半兽人戴上了手铐和脚镣,移交给另外两名剑士押解着,进来一看,傻眼了!

这个地方,有点类似于地狱……

所谓磨宫,其实是一处巨大的洞穴,虽是洞穴,但是整个空间几乎比宫殿还要大。

洞宇四面八方墙壁上,挂着一盏盏火光熊熊的壁灯,一个个身穿青缎箭衣的彪形大汉,站在高处,手执长鞭,腰悬佩剑,虎视眈眈!

若有谁胆敢偷懒,长鞭嘶响,不长眼睛,破空而来,抽得你皮开肉绽,头破血流!

下面蹲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全部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囚徒们!

这些囚徒,每个人都要干活,工作很简单:磨石头。

一堆堆大块大块的青石摆在那里,这些囚徒们要把这些杂乱的青石,按照规定的尺寸,打磨成方方正正的石砖。

就这样,工作很简单,没日没夜的磨石头。

华歌一看就会了,他捡起一块青石,蹲在地上,就着潮湿的地面磨了起来。

地面是整块坚硬的大石头,已被一片一片的磨得发白,磨得很平,坦荡如砥,地上是一滩一滩的浓黑浆液,混杂着汗臭和血腥味……

华歌本来以为,这里的劳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几天观察下来,发现这些人,好多都不是凡夫俗子。

他曾经亲眼看到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头,一双枯瘦的肉掌,却暗暗一掌,切开了一大块青石板,接着连劈几掌,劈得方方正正,然后开始磨砺,把青石磨平磨好。

这里规矩森严,青石砖必须磨好,尺寸不大不小,不得有误!

有一天,华歌亲眼所见,一位强壮汉子磨的砖头,可能有几块尺寸不对,当即作废,执鞭的彪形大汉冷然挥鞭所向,又大又沉重的青石砖块,瞬间被砸得粉碎!

壮汉正欲争辨,彪形大汉怒吼扬鞭,鞭影如长长的蟒蛇,迅速缠绕着壮汉的虎背熊腰,只见,彪形大汉手一抖,壮汉整个身躯就像被拔出泥土的大萝卜,猛然的直飞向洞壁,撞得脑浆迸裂!

白的红的,浓稠的液体,溅洒在黑森森的洞壁上,格外刺眼,触目惊心!

还有一次,华歌看见一个面容消瘦的小伙子,伸出手指,居然在厚实的青石板上直戳出了一个洞,令人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

在这里的几天,华歌边干活,边察颜观色,发现这里的囚徒可能有三五百人,他们都是埋头干活,沉默寡言,脸色冷峭,目光阴狠!

好像,看起来,一个个都不是简单的人!

但是,每个人都非常忌惮那一群手执长鞭的彪形大汉。

华歌暗暗一数,整整是十八人,只要他们中任何一人低声一吼,囚徒们就吓得噤若寒蝉,忙不迭的干活!

而且,囚徒之间,不许交头接耳,不许说话!

不然,长鞭横空,活像蟒蛇一般绞缠飞过来!

华歌知道,这里就是梅花山的磨洞,囚禁在这里的人,肯定一个个都不是善茬。

可能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或许,有心狠手毒的草莽悍匪,有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有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有阴险狡诈的惯偷蟊贼……

还有一些更阴险的人,令人望而生畏,说不定,是一些失踪已久的神秘门派高手!

他们来至不同的行业,却有着相同的习性……手染血腥!

不是杀过人,就是被人杀过,就是杀不死!

这些人,一群一群的,一堆一堆的,天天蹲在这里磨石头,磨成青石砖,那么,整个洞穴里的廊道,地板和墙壁上铺满的青石砖,不会都是囚徒们磨制出来的吧?

当然了,应该不是,管他是不是。

在这里,华歌应该操心的是人生安全问题。

记住,谁说阴间才有地狱?

其实,或许人间也有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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