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杀君马者

今天,虽然没有动静,但是郭府上下,已经被限制人员出入。

而且,附近街头巷尾,时而有陌生人出没……

商志最近才发现,有几位辈份高的师兄失踪了,已经几天没有看见书童广利和江齐俩儿。当初师父入狱以后,大师兄郭泉也进去了。

整个郭府上下,群龙无首!

能掌管事的只有郭夫人,可是夫人的性情,温和而柔弱,操持家务尚可,主持大事可就免谈了,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商志和吕威虽算见过世面的人,可是他们只是记名弟子,不算入室弟子,就连师谱都没有上,平时总有干不完的活儿,至于建言提议就难以被采纳,说话可以,等于白说。

现在,唯有仰仗司马迁了,可是他只是太史令,文官出身,并无实权。虽然他博学多才,可是只擅长写文章,并不善于出谋划策。

夜晚又来临了,灯火摇曳明灭中,众人面临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突然,商志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试探着问:“司马大人,我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司马迁问道:“如何蹊跷?”

商志眨巴着眼睛:“我总觉得……”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

“哎呀,师兄,都什么时侯了,有话直说吧!”吕威沉不住气了。

“此事……”商志没有说下去,还没有考虑清楚,但是想法初步形成。他总觉得,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笼罩在郭家周围,表面上在提高和维护关东大侠的声威,而最终却将师父推入了一条不归路,无法逃避!

司马迁愣愣的看着烛火飘摇……

其实,他何尚不知?虽然,郭解武功盖世,名声显赫,但是毕竟只是民间一介布衣,无官不富,既没有政治羽毛,又无官府背景,这么大的名气,对他来说,究竟是不是好事?

商志想了半晌,吐出一句:“人怕出名,猪怕壮。”除此以外,他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语言来代替。

大长公主府上,气氛却轻松了许多。

刘嫖斜躺在雍容华贵的软榻上,闭目养神。苏文殷勤的蹲在地上,给她揉着脚,他能感觉到窦太主的心情不错。

“我倒是想看看,他还能怎么折腾?”刘嫖惬意的斜靠软榻,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

“窦太主,区区江湖游侠而已,岂不是瓮中捉鳖?”苏文讨好的笑容很甜!

“你懂什么?一个好勇匹夫也值得本宫大惊小怪!”刘嫖不屑的呵斥!

“诺,窦太主。”苏文低头继续揉脚,脸上诚惶诚恐!

心想,主子所说的这个“他”究竟是指谁?卫大将军远征未归,卫夫人深居宫内,静养安胎,那么,可能是……想到这里,他脸色惨白,有点头晕,不禁暗暗打了个寒颤,脑袋一激凌,那根筋才对接上了!

莫非,指的是皇上?

熬过尴尬的片刻沉默,只听刘嫖的语气又恢复了悠闲舒畅:“这一次,郅无疑这小子办事妥当,不愧为苍鹰郅都的儿子。”

苏文赶紧接上话茬:“虎门将子嘛,这也是窦太主知人善任。”

“还是要给几个老头子提个醒,加紧一点,”刘嫖手端琥珀碗,轻呷一口参汤:“记得,要多催几次!”

“可是,窦太主,廷尉大人的嘴也很硬呵。”

“这倒不足为虑,”刘嫖冷哼一声:“张汤这个人,有时侯,只是作作样子而已。”她对苏文的按摩手法极为满意,舒舒服服的站起身,笑着问苏文:“最后,权力掌握在谁手里,他就会爬过来,像哈巴狗似的,你信不信?”

“我信,窦太主神机妙算!”

“听说,那柄流星宝剑,落到一个毛孩子手里了?”

“正是,他叫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

“卫青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哪里管得了这个外甥?”

“窦太主,这小子不可小觑,有点厉害。”

“再厉害又如何?他能比郭解更厉害?”

“当然,他只是个乳臭未干,胎毛未退的毛孩子而已。”

“叫宁成把他收拾了,要做得干净一点。”

“诺,窦太主。”

梅花山庄,少庄主钟离明的心情差到了极点。这几天,他就像丢了魂一样,坐卧不安,茶饭不思。他总算想明白了,郭解家族已经危在旦夕!

老庄主钟离杰却心情好极了,有吃有喝,睡觉更香了!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卸下来了,可以扬眉吐气的过日子!

吃过早膳以后,他想去看看儿子最近练功如何。

跨进门,只见儿子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坐在床上,儿媳在一旁边干着急,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知子莫如父,钟离杰示意儿媳退出去,他想和儿子单独谈谈。

“为什么不练功?”钟离杰严肃的问道。

“我,”钟离明用鼻子哼了一声:“我身体不舒服。”

钟离杰走近了,坐在床头,伸手去抚摸儿子的肩膀,却被他躲开了。钟离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看,你是心里不舒服吧?”

“阿翁,”钟离明抬起头,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父亲:“孩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阿翁,杨桂是怎么死的?”

“你小舅子?据衙门的消息,是郭解的侄儿郭泉杀的。”

“那么,我岳父呢?”钟离明瞥见妻子杨氏走远了,低声问父亲。

“是郭家门徒杀的,已经由京兆尹的官差审理。”钟离杰不无惋惜的说。

“可是,如今,那个儒生也死了。”

“这要你操心?这是你管得了的事吗?”

“可是,人家怀疑是我叫人干的。”钟离明愤愤的说道,双手插进蓬乱的头发里!

“你叫人干了吗?”钟离杰不动声色。

“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干!”钟离明几乎要从床上蹦起来了!

“你没干?没干不就完了吗?”

“可是,人言可畏啊!”

钟离杰哑然失笑,看着老实巴交的儿子,感觉还需要调整功课,不仅仅要教他好好练武,还得教他好好练练脑子。

经过几场大战后,匈奴的威胁暂时消除了,可是朝中事务缠身,郭解一案,错综复杂,那几位倔脾气的重臣,最近催得很紧……

卫青、李广、公孙贺等人尚在班师回朝的途中。张汤面临的压力很大,还有另外几位素来信任的将军们也经常在多管闲事,这触动了汉武帝刘彻那根高度敏感的神经!

“陛下,御史大夫公孙弘见求。”一位黄门伏身奏道。

“宣!”汉武帝刘彻面无表情。

“微臣公孙弘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谢陛下。”

“公孙爱卿,所奏何事?”

“启奏陛下,江湖刁民郭解之事……”

“不奏了!”提起这事,汉武帝刘彻心中火起:“区区一介草民,当初迁豪令时,居然能请动当朝大将军为他说情?可见,此人颇不简单!”

“陛下息怒,卫大将军重情尚义,也许只是爱才心切。”

“这个卫青,身为大将军,当格尽职守,戎马靖边,护国安邦!一个江湖游侠之事,是他应该管的么?”

“陛下息怒……”公孙弘俯拜于地,表情紧张。

汉武帝刘彻似乎余怒未消,他眼角瞥了一眼地上的御史大夫公孙弘,气愤的说:“公孙爱卿身为御史大夫,人称亚相,世代名门,尚且如此恭谦。”刘彻用手指敲击着龙案,大声说:“当年,卫青只是一个骑奴,如今一跃成为车骑将军,统率全国兵马,人极为臣,光宗耀祖,可曾感念皇恩浩荡?”

其实,刘彻这般话,是刻意说给永寿殿、椒房宫和长乐宫的人听,相信很快就会传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耳朵里,这也就等于传到了皇姑母的耳朵里。

因为,皇后是皇姑母的掌上明珠,皇姑母又是太皇太后的掌上明珠!

刘彻停了停,看公孙弘低头未动,问道:“公孙爱卿,郭解之事如何发落?”

“启奏陛下,”御史大夫公孙弘赶紧拜奏:“郭解一介布衣,任侠妄为,玩弄权谋之术,以睚眦杀人,郭解不知,此罪甚于郭解知。实属大逆无道,论罪当斩。”

见皇上低头不语,公孙弘小心翼翼的奏道:“陛下,郭解已身陷牢狱,居然还有江湖亡命之徒为他卖命,慷慨赴死而不图报,”公孙弘暗自深呼吸,语音加高了,语气加重:“尤其是……此事,郭解居然毫不知情,此人的威望如此,恐非朝廷之福啊!”

公孙弘的话不软不硬,直奔主题,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虽然自己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是这个罪过,恐怕要比他亲自动手杀人还要严重,此人若不除,朝廷必留隐患,朝野不得安宁!

刘彻仔细的品着一杯热茶,沉吟片刻后平静的下令:“此案,先审理核实再议。”

……

夜色如黛,寂静的郭府庭院,灯火阑珊……

此时,已近子夜时分,再聊下去就是通霄了。

明天清晨还要练功呢,商志和吕威不得不结束谈话,各自回房歇息。

然而,商志一直睡不着,心里五味繁杂。

为什么那么多非富即贵之人,争相结交师父?都愿意为师父出钱出力,甚至为他杀人?这不仅仅是关东大侠的威名远播,应有更深层次的社会因素。

商志想起了司马迁的话:“侠之小者,为友为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然而,纵然你有万般本事,如果君王垂青,知人善任,你就会青云直上,享受皇恩浩荡!而若压抑贬谪,你就会被打入冷宫,雪藏幽谷林泉间……

皇权的意志,决定了命运!

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

因此,怀才不遇,蛰伏民间的豪雄之士,希望侠义发挥更大威望,领袖群伦,众望所归!他们随即捧出一些俊杰异士作为领袖,悄然无声地消弱或抑制朝廷的权威。

关东大侠名震天下,一些地方豪强们刻意追捧他,希望他能成为民间领袖……木秀于林,风必吹之,行出与众,人必非之,以鹰侠龙剑的睿智,岂能不知,岂能不意识到这一点?人们越捧,师父越谦卑,越退缩,但最终还是难逃被棒杀。

或者,是不是这些贵族豪侠们,本来就深怀捧杀之意呢?

商志想起了一个典故:杀君马者,道旁儿!

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驱驰不已,至于瘠死。

意思就是说:一人骑着快马奔驰,路旁有人见状,喝彩鼓励,马跑得越快,喝彩越热烈!骑士越兴奋,越是快马加鞭!如此往复不竭……最后,把马活活累死!

是谁害死这匹马?就是路旁这群喝彩鼓励的人!

这叫捧杀,不是棒杀!捧你,是为了杀你?或者反而造成了杀你的结局?

商志清清楚楚的记得,司马迁也曾经暗示过朝廷官僚们最为担忧之事:

君子在下则叱咤江湖,一呼万应!

君子在上则管窥全豹,指鹿问鼎!

侠义日盛,则官府日衰。长此以往,皇家尊严和帝王权威也难免会受到影响,构成潜在的威胁,最终有可能会形成挑战!

几天之后,圣旨终于下来了。

京兆尹的各级官吏们并非酒囊饭袋,他们未雨绸缪,运筹帷幄,布下了天罗地网,四海悬捕,缉拿郭解全族人氏归案……

一代大侠就此命殁长安,喋血宫阙!

如此惊世骇宇之事即在宣告:西汉历史上,江湖游侠的黄金时代就此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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