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覆雪苍山间,琴声乍起。
如万壑松,似惊涛浪,直教人心醉神迷,以致察觉不到身后的危险。
钟离棠咬碎齿间的丹药,一股泠然的灵力瞬间盈满他枯涸的经脉。
同时,他怀中琴化作长剑。
被苍白且修长的手紧握着,在琴韵的余响中往前一刺,穿透那站在黑水谭边正在解开封印的男人的后心。
“为什么……”
心口的剧痛令谢重渊如梦初醒。
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却看到钟离棠白发枯败,面如死灰,殷红的血不断从那惨淡无色的唇角溢出、淌落,与顺着剑从他伤口流出的鲜血一道,几乎要把一身雪白的仙袍染红。
“阁下已为魔界君主,威震天下,又何必执意、咳……”
钟离棠抽回剑插入雪里拄着,勉强撑住透支生机后飞速崩坏的身体。
神魂溃散,经脉寸断,五内俱焚,无一处不传来浓烈的痛楚……
垂首重重咳了几声后,他抬眸。
——曾因火毒积聚而失明的双目,许是回光返照,此刻竟复明了。
隔着眼上一层薄如蝉翼的冰绡,钟离棠清楚地窥见谢重渊深邃异域的俊美脸庞流露出难过的神色,一对幽绿的竖瞳仿佛浸了水,波光粼粼的。
困惑地怔愣了一瞬。
他叹道:“……又何必执意解开封印,放凶兽出世,为祸四方?”
话音未落,钟离棠已衰弱地握不住东西,啪的一声,剑砸落雪里。
他也无力倒下,缓缓阖上眼。
然后被飞扑过来的谢重渊接住。
高大的男人双膝一软跪下,微卷的黑发与怀中人的白发被寒风融在一起。他慌忙低下头,炽i热的唇颤抖着贴上钟离棠冰冷且沾着血的嘴角。
不顾自己心脉被一剑震碎也濒临身陨,谢重渊把体内的灵力尽数渡给钟离棠,不想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不——”
绝望的悲鸣自耳畔渐渐远去。
钟离棠本应消散的意识回拢,雪白的长睫轻轻颤动几下,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字——无愧于心,不畏于行。
龙飞凤舞,乃他师尊所书。
下方的紫檀木剑架上,则横着他的佩剑——凤鸣九霄。银白的长剑兀自闪烁着寒光,映得从侧墙圆窗垂入的一枝白海i棠,愈发灿烂夺目。
风一吹,花枝乱颤,熟悉的淡香扑面而来,令钟离棠不禁蹙起了眉。
他不是在封印凶兽的昆吾山,与谢重渊同归于尽了么,此刻,怎会好生生地出现在凌霄宗坐忘峰的静室?
屏息凝神感受了一下,体内经脉沉滞如堵,灵根凋敝,五脏六腑火炙一般灼痛,但双目尚且能看见……
正是昔年他中毒初期的症状。
难道时光倒转,他回到了——
正想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双手捧着碗药,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小师叔,药给您送来啦。”
钟离棠下意识抬手去接,指尖却不慎被冰冷的瓷碗冻得蜷缩了一下。
少年瞳孔一缩,有些无措,结结巴巴地解释:“丹峰的长老说、说您身中火毒,我想着冰一下,您喝着也能舒服些——我问了,可以冰的。”
只是一时忘记曾经强大无匹的仙尊,如今修为尽失,不再寒暑不侵。
看着榻上盘腿打坐的钟离棠,神色淡淡,一头胜雪长发半是束起,半是顺着出尘脱俗的面颊,披在哪怕挺直腰背,也难掩病骨支离的身上。
少年眼眶一酸,低下了头。
“有心了。”钟离棠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接过汤药,低头抿了一口。
冷冽苦涩的药汁入喉的刹那,尚未习惯的身体,把眉头蹙得更深了。
与此同时,一股记忆涌上心头。
原来他所在的这个世界,是一本名叫《重渊》的美强惨穿越文。
男主谢重渊是西幻位面的暗黑巨龙,也是传说中的混乱与毁灭之龙。
在原世界备受排斥嫌弃不说,意外流落修仙位面后更是因一则“凶兽降世,毁天灭地”的谶言,被仙门封印在昆吾山。不过福祸相依,几年后昆吾山地动,藏在其地下深处的一团上古异火上涌,正好被谢重渊吞噬。
千年后,收服了异火的谢重渊冲击封印试图逃出,却被钟离棠镇压,代价则是曾经天下第一人的仙尊身中异火之毒,一朝青丝成雪沦为废人。
而谢重渊却还是利用分i身侥幸逃出了,但不知哪出了差错,竟失忆变成一头小龙崽。先在地下斗兽场经受了断角折翼之痛,后又沦为修士灵宠,任人戏弄虐待……可谓受尽世间磋磨与痛苦,而未尝一丝真情善意。
直至苦尽甘来,一朝恢复记忆与力量。他成为魔界暗黑君主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上凌霄宗抓住曾阻他重获自由的反派仙尊钟离棠,百般折辱。
钟离棠:“……”
被天下视为正道魁首数百年,未曾想最后竟成了他人故事里的反派。
倒是新鲜。
而他,或者说一个反派的死亡。
从来不是故事的结局。
书里,在他死后不久谢重渊虽也身陨,神魂却回归本体冲破了封印。
然后在天下正道打着为仙尊报仇、剿灭凶兽的旗号围攻时自爆。
混乱与毁灭的力量,将整个修仙位面拖入永恒的黑暗与死亡的深渊。
钟离棠的心渐渐往下沉去。
如果结局是天地毁灭,那他违背一贯的剑道背后伤人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药太苦了?小师叔您稍等片刻,我去给您拿糖来……”许是钟离棠的眉皱得太紧,少年忍不住担忧。
钟离棠回了神,把没喝完的汤药随手一放,哑声问:“师兄他……”
“师兄昨天回家祭祖去了。”少年说着,很快反应过来钟离棠问的是他师尊,凌霄宗的宗主,“师尊十日前去雪原了,不过没说去做什么。”
钟离棠点了点头,确定了这时候距他镇压“凶兽”,也就刚过了月余。
他还未病入膏肓,而失忆变成小龙崽的谢重渊,正困于地下斗兽场。
不管为什么会重生,但既然上天给了这个机会,他必不会令此方天地再如前世一般,走向毁灭的结局。
钟离棠展眉,眼神逐渐坚定。
少年等了等,见他不再发问,便匆匆跑出去拿糖。片刻后回来,却发现不大的静室内已无钟离棠的身影。
“小师叔?”
捧着糖,茫然地转了几圈,他猛然发现剑架上的银白长剑也不见了!
花州最北端,大雪纷飞。
梅城房前屋后的梅树,比以往花败得更早一些。红的粉的黄的紫的,花瓣和着雪瓣,在暮色里落了一地。
城中繁华热闹处,会仙酒楼前。
数十个杂役鱼贯而出,或挂灯笼,或扎缚彩帛,或清扫落花与雪。
“每次东家来人收账前,掌柜的就开始折腾,恨不得一天让咱们洒扫十回八回……这破花落得也忒多了!”
“往年能开一冬呢。还不是月前隔壁星州发了场大火,忽热忽冷的,别说花了,我都差点得了风寒。”
两个杂役正小声抱怨着,忽然发现身后几步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头戴着幂篱,垂下的白纱遮住了大半身形。风起时,隐约可见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提着一柄没有鞘的剑。
“开个雅间,要天字号的。”
钟离棠把涌到嘴边的猩红咽下。
没有修为护体,用传送符对他来说还是太勉强了。这会他气血翻涌,体温也开始升高。几片飞雪无意落到他的手背上,顷刻间便融化成了水。
冷淡微哑的声音从幂篱中传出,两个吓了一跳的杂役立马喜笑颜开。
“原来是贵客啊。”
“这边请——”
在杂役的引领下,他进了楼。
也是进去后方知,会仙楼不是一座,而是五座,层叠交错。以飞桥回廊相连,又设了无数明门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