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花翥着官服上朝。
临走前被章老夫人叫住,她求花翥带一套自己亲制的冬衣和晒干的红枣、枸杞给章叶雨。冬衣用的最普通的靛蓝色面料,两层面料中夹着四处搜罗来鸭绒、鸡毛,用香小心熏过,去掉禽类的味道后香气淡淡。领口绣着小白花,一朵绣完,一朵只绣了一半。
“老了,眼睛不行了。花也绣不完了,只求小将军怜惜老身。”
章叶媃稳稳扶着章老夫人的手臂,用力憋泪。
章老夫人又道:“翥小将军,老身就算能挺过今年,也过不了下一个冬天。趁小将军在此,只求”边说,用手抹起泪来。
花翥轻轻点头。
抱紧冬衣。
钱正早已在宫门口等待,接过棉衣快语道海公公连夜换了协助自己处理奏章的亲信,其中没有他。
他资历太浅。
可海公公令他填补了另一个空出来的职位,比之前的职位肥了许多。
朝中诸位大臣正在议事,吵得不可开交,海公公令花翥暂时在宫门外等待。
宫门距离议事的大殿不远,花翥听得清楚。
原来以宰相陈中友为首的一派意图趁征北、伐南大获全胜之时在明年春日征伐东面靖国。理由是厉风北迟早南下,只有土地广,人口多,方可抵挡厉风北的扩张。
南面已近海,无法扩张,北面蛮族强大,难以扩张。东面靖国前段时日才吞并了南面孱弱的夏国,据线报,靖国对夏国的征伐并非一帆风顺,国力受到一定削弱。
而阳啟一年经两场大战,征北虽有波折,却也速战速决、大获全胜。伐南更是顺利,人口,土地皆大幅增加。
靖国正弱,阳啟定能大获全胜。
钟平则与另几位官员据理力争,道决不可在此时与靖国征伐。
昨年除去蓉州,阳啟不少地方欠收,虽陛下体恤百姓、轻徭薄赋,依旧有不少百姓半饥不饱、苦难度日。而靖国本是鱼米之乡,昨年还大丰收。此其一。
其二,林家收复商国前后不过几月光景,几乎算是毫无波折。林家父子同心、林家军骁勇善战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却是商国贪污腐败盛行,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将兵离心,欺男霸女,国力凋敝。听闻林家军前来灭商,百姓喜不堪言,箪食壶浆沿路迎接。到后期,甚至有百姓集聚斩杀城吏响应林家军。伐南这才势如破竹。
“这是因为陛下英明!”一位官员道。
素来唯唯诺诺,处处打圆场,以杨佑慈马首是瞻,朝中极少出声的钟平却道:“商国百姓都知晓陛下英明,因陛下可给他们想要的太平!太平!百姓所求不过太平!为了太平二字才做了阳啟的百姓,而今尚未过一年安宁日子就要被征兵!为官员私欲而四处征伐,难道不怕百姓造反!”
一官员漫不经心道:“不先发制人难道不怕厉风北南下?”
钟平几乎撕心裂肺:“厉风北南下了吗!?”
这一声嘶吼惊得花翥耸肩,惊得屋檐上的鸟雀四散。
朝中静了片刻。
“未雨绸缪。”陈中友冷冰冰道。他又言北地既已夺回紫炎,记别,北境有了屏障便可轻而易举将蛮族抵挡在国境之外。靖国大都一马平川,只要动用北面骑兵,便可轻而易举扫荡全境。
说得容易!
花翥迫切想要进言,却被太监阻拦,只能继续立在宫门外,一动不动。
日头渐渐升高。
堆积在屋顶上的雪闪着细密的光,雪后的晴日看似温暖,阳光落在人身上却凉飕飕的。
花翥搓了搓手,哈了口气,立得端正。
钱正悄悄塞了一个手炉给她。
争吵愈渐厉害。
杨佑慈终于开口道此事从长计议,令人传花翥。
花翥微吸一口气。
将手炉还给钱正,道谢。
她是北地将领。朝中正为是否主动攻打靖国吵得天翻地覆,她此刻入朝,势必得思考如何“站队”,一着不慎,树敌无数。
杨佑慈着实有够“宠”她。
挺直背,花翥在朝中文武百官的注视下昂首挺胸。
文武官分列立两边,都吵得面上通红,见花翥两眼放光。钟平不顾身份率先扯过花翥道:“疾风将军先前一直立在朝堂之外,应听见了所有争论,小将军以女子之身常年征战沙场,想必对此事别有一番见解。”
花翥心里暗笑。
平日她若在朝堂上发表意见,这群人总会道:女人有何资格多言。
而今她的想法却成了“独特的见解”。
钟平今日行事的方式与以往不同,钟平的心意便是杨佑慈的心思
杨佑慈不愿打靖国,理由与钟平相同。
可提议的是陈中友,陈中友贵为宰相,有拥立皇帝之功且保用自己的外孙女保住了杨佑慈的侄女,为国事尽心尽力。人多拥护。
杨佑慈要用他,即便觉得他有错也不会亲自在朝堂上当众驳回。
钟平自然看得出。
这便做了恶人。
花翥被夹在文武官之间。她是北地将领,的确在军事上更有发言权。她也支持钟平。毕竟陈中友终究是文官,对战事的考虑不如武官周到。
可若她支持了钟平,便是得罪陈中友。
今日为女兵讨要俸禄、抚恤、官位之事保不定会被阻碍。
“本将官职低微,不敢妄议。”
“爱卿不用多虑。”
杨佑慈还真是“宠”她,非令她闯这龙潭虎穴。
花翥便道:“宰相大人言之有理,兵法中却有乘胜追击之说。”转口又道:“太尉大人言之有物,商国百姓自愿迎接林家军为的也不过是轻徭薄赋、太平安生。”
原本面带笑意的陈中友黑了脸。嘲讽道疾风将军着实打得一手好糊弄。
花翥恭敬道:“非也。天下之事不会非黑即白。有光必有影,黑夜定有星光。”
钟平捻须,笑语晏晏:“此言有理。说来陛下一直关心北境,不知北境而今如何?”
老狐狸。
不过一瞬,钟平便从花翥顺口的比喻中明白她看似端水的回答中的站队。
陈中友先前道可依靠北地骑兵侵占少山多丘陵、国中大多一马平川的靖国,她要回答的便是“为何不可”。
花翥便拱手道:“禀报陛下,征北之战大获全胜,将士一心,奋力将几十万蛮族挡在紫炎关外。但大量消耗军力,国力,蛮族至今依存入侵中原之心,北地军队不可擅调。”
杨佑慈唇角略有笑意。
朝中百官无人打搅,花翥略舒一口气,又道:“因蛮族肆虐,又经历了征北之战,记别、紫炎而今破败不堪,需要重新修缮民房,划分土地、草场给百姓。
“北地天寒,三城中汀丘尚好。记别、紫炎早在九月就迎来飞雪,而今已是天寒地冻,将士们手脚都生了冻疮。战马难寻粮食,蛮族虎视眈眈。而今军中将士与可征用兵力相加不过七八万,其中战马不到一万。”
陈中友一脸正色:“疾风将军不过想说若是征伐靖国北境三城无力支援?治理好北境难道不是你等分内之事?”
“阳啟人为将、为兵,只为国护佑家。百姓有家,为保家而从军,拼尽全力护国。”
“疾风将军用不着在本官面前绕弯子!”
花翥等的便是这一刻。
便恭恭敬敬回应:“不可战。若战,必有不得不战之缘由。”
“难道非要等厉风北南下?”
“下官认为应养兵养民,令百姓生出护国之心。”
“那若厉风北南下又如何?”
花翥笑道:“岂不更好?厉风北若南下头一个选的便是靖国。届时遍地硝烟,阳啟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那若厉风北与靖国那老头联手又如何?”
“绝不会。强国弱国联手攻另一弱国,当被联手攻击的弱国毁灭,另一个弱国还能与强国平分天下不成?”
钟平点头称是,满脸赞许。
花翥紧绷的心神渐渐松懈。她能想到此处不是因为她有多厉害,而是真正骁勇善战、知晓战局的大将或守边关,比如林渊、司马枭。或战死沙场,譬如邢丰。
陈中友无言。
钟平喜上眉梢。
杨佑慈道:“爱卿言之有理。”
花翥心底一声叹。正欲主动说明来意,陈中友却板脸讯问道既然北地为蛮族所困,疾风将军为何忽然擅离职守?
“花翥此番归来只为守边关的将士。”
参与征北之战的男兵、也有女兵,同样流血流汗,俸禄不同,战死对家人的抚恤不同。男兵立下功劳便可受到封赏,女兵吃苦受罪却无任何封赏。
“陛下,护国是微臣分内之事,为征北流血流泪的将士讨要功劳也是微臣分内之事。”
杨佑慈点头道爱卿所言有理。
朝中乍然安静许多。
钟平捻须颔首,赞花翥心系将士,着实是众将士楷模。
花翥松了一口气。
比想象中容易。
沉静的朝堂上,忽听陈中友冷冰冰的声音:“疾风将军如今麾下多少女兵?”
“走前听说各地押来女犯,待女犯到齐估计有两千五百人。”
捻须笑,陈中友神情慈悲又温柔,转向杨佑慈:“陛下,下官记得征北时疾风将军麾下女兵尚不到一千。”
杨佑慈微颔首。
“疾风将军好大脸面!不过一千人,也有资格谈功勋!”
花翥早已料到朝中人会以此刁难,语调平静,解释清清楚楚:“宰相大人,若有战,必征兵。有的人家可出五六男子充军,有的人家只能出一人。难道出一人之家的功勋便少于出五六人的人户?在下官眼中,为收复失地而战死的一人一马皆有功勋!”
花翥又仔细说出秦芳之功。
收复紫炎、记别二城的战争中,秦芳所制火.药袋起了极大的作用,此事不管是征北军将士还是两城百姓都不得不承认。可秦芳最后未能得到任何封赏。
花翥本以为将话说清,朝中至少有一两个官员会承认她所言。
他们却只是看她,一群人盯着她一人看,盯得她浑身发毛。
终,陈中友笑眯眯问:“难道没有那火.药,将士们便无力收复边关?”
花翥拱手:“回大人,众志成城,顺天时、应地利,自可收复边关。”可征北之战中火.药袋的最大用处是加快战争结束的速度。
阳啟国力弱,只能速战速决。
朝中大臣静默不言,神情愈发古怪,连钟平的眉梢都拧成一团。
花翥暗道不妙,若满朝文武,无一人支持她,杨佑慈便绝不会支持。
陈中友更哈哈大笑:“陛下,下官虽不行兵作战,却也知晓攻城有百计。”
花翥争辩:“可秦芳所制火.药袋减轻了伤亡。”
“只要战术得当,也可顺利攻城。”
“可火.药”
陈中友打断她:“不过区区火.药之法,招几个炼丹术士也可做到。”
花翥不服,说起当初杨佑慈大力支持秦芳研制火.药。若真是区区之法,何须这般麻烦?
眉梢一扬,陈中友大笑道:“疾风将军不说本官还忘了,原来所谓的女兵的功绩不过是男人教的。”
“可那些教导她调配火.药的男人无人有能力制作火.药袋!”
“最重要的火.药本身却是男人教的。陛下,臣奏请封赏那指导秦姓女子的师傅。”
杨佑慈不言,冷眼观战。
花翥乘机据理力争:“那些教导她的男人可上了战场?”
见陈中友不言不语,又压抑着火气道秦芳的确在不少火.药大师的指导下调配火.药,可引线的长短,投石机抛掷的高低、力度,全是秦芳自己不断试验而出的!
秦芳的手满上污垢和伤口,原本细嫩的手指因不断调配火.药而变得黝黑,指关节粗大可怖。
阳啟或许有的是火.药师!
可能做杀伤力强大的火.药袋的花翥而今只知晓秦芳一人。
话说尽,朝中官员不为所动。
陈中友占据优势,懒洋洋道:“除了她,你身边那群女兵还有何功绩?”
花翥未提宋喜悦报信之事。报信是为夺权,提及宋喜悦只会被这群人寻到攻讦的机会。她便说起谷羽,守城,攻击,处处争先,那些战死在沙场的姐妹,谁不是为国为家?
“着实可笑。女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无力搬重物,死在战场上却成了功勋,还可得封赏。”陈中友环视四面,忽然厉声喝道:“此事传出,若良家女子争先效仿,岂不乱了天下?!”
花翥大惊,大怒:“良家女子?陈大人,下官与您说的不是此事。何况我等为国为家,难道不是良家女子?”
“真要有别的活路,你们怎会抛头露面?怎不会在家中相夫教子?你们这般胡来还有功勋,难道要别的女人艳羡并与你们一般行事不成?女人不守家院,家不似家,国何像国?”
满朝文武忽然变了面色,而后接二连三对杨佑慈进言道宰相大人言之有理,不过在男人的指导下做了火.药,有何功勋可言?
钟平只管笑,不多言。
大局已定。
花翥铩羽而归。
宋喜悦不解,也不服:“为何翥小将军你能登高位,别的姐妹连封赏都讨不到?”
花翥苦笑。
当初她能等顺利登高位,一因早在覃山她便决意跟随杨佑慈,朝中官员也知晓;二是因她在地道中做的那些事,杨佑慈知晓;三则因为她过往清清白白,街坊中那些她与杨佑慈似真似假的传言,朝臣多少给面子。
但给别的女兵求封赏则不同。
秦芳有大功,朝臣心知肚明。之前他们不过观望,直到陈中友忽然调换话题说起女子本应呆在家中之事,那群官员便想到若给秦芳女人封赏,将来别的女人也想着立功得封赏,事情传开,闺阁中的夫人小姐争先效仿,岂不乱了套?
“可钟太尉先前不是”
“钟平是老狐狸,很会察言观色,绝不会逆大流。”
“陛下他……”
花翥苦笑:“即便陛下向着我,满朝文武皆反对,他若执意,保不定得一个贪色误国。届时花翥被定为妖女,他又该如何?阳啟不稳,朝政不稳,杨家只有他一人。皇帝也有难处,师父曾道皇权与宰相为代表的百官相互制衡,方才可天下大定。”
花翥望着天空,天又阴暗了许多。
清晨尚有一丝光,而今黑云层层叠叠。
茵蕤听过,皱眉道之前寡妇二嫁之事宰相陈中友不是鼎力支持?
花翥长叹,道:“他女儿是寡妇,与其说是帮天下,不如说是帮自己。何况寡妇二嫁还可多生孩子。”手指轻轻摁压鬓角。
她本以为自己在北地立下功勋,朝臣怎的也会对女子改观,至少钟平会帮她。却不想只因担心她们这群女人“教坏”自己家眷,便在秦芳之事上这般阻挠。
他们要阻碍的不是秦芳。
是家中连门都不能出的女儿。
此番是她失策。
一时志得意满,以至出师不利。
“今日之错,在花翥,也在秦芳着实功劳赫赫。可秦芳的过往在朝臣眼中算不得清白,街头巷尾又没有秦芳与陛下的流言。呵,害怕教坏家中妇人……”
一旁,夏闲影问道:“那……翥小将军可是要回北境?”
回北境?
花翥冷笑,事情的确比她想得还困难。
“此事不了,花翥有何脸面回北境见姐妹!”
“翥小将军还真不肯放弃。”
“花翥做事从未有放弃一说!”
夏闲影神情微僵,复又沉沉点头,目光坚定。
次日,带夏闲影来京城的林家军要回蓉州。宋喜悦离家多年,分外思念父兄。
花翥便让她与林家军一道回蓉州,同时修书一封,令宋喜悦带给林安默。
她做事,从无放弃之说。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本章
朝堂上都是老狐狸,哪儿那么容易对付,对吧?
这几天忙,大家的留言我有时间再回复哈
感谢在2021041819:26:412021042023:4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胭脂蕾丝团惜旨32瓶;苓28瓶;千香暖茶10瓶;爱看书的家里蹲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