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
花翥伸了伸懒腰。
眼下挂着两道黑黑的影。她对镜自视,眼中少了几分温柔,决绝与狠厉也被藏在平静似水的目光下。
简单整理头发。
喝了一口茶提了提精神。
桌上是花翥将自己关在屋中一整昼夜写出的奏章。她左臂上包着白布,血迹斑斑。
夏闲影坐在书房隔间,珑儿在附近搭了一张床。出了玉蝉的事后,花翥虽觉蔡岳同样的招数不会出现两次,却还是令夏闲影与珑儿与自己住在一处。
夏闲影也埋首写了一整日。写成,黑着脸将花费一整夜新写的戏本子堆在花翥面前。
新戏名为朱裙记。
故事从一个女孩,在庙会那日穿了一条新制的朱红色裙子开始。到女孩杀人被斩结束。
斩首那日,六月飞雪。
天与地,处处血红。
花翥不解:“杀人便是罪。何来六月飞雪?”
“故而那雪是红的。”夏闲影一脸苦涩。苦道自己终于懂了如何写,也终于知晓自己欠缺在何处,偏是自己再也寻不到唱得那样好的伶人。“翥小将军,你说。世上。可真会六月飞雪?”
“听师兄说雁渡山顶可见。”
“定是因为世上的冤情与苦难太多,连天都看不下去……翥小将军,你眠舟师兄究竟去了何处?这些时日全然见不到人。”
花翥不言,只道:“当日应让玉蝉同我住。”
“那恶人便会寻别人,人若想作恶,总能寻到机会。人救不得所有人,人也防不住所有恶行。翥小将军在做何事?”
花翥摊开血迹方才干透的奏章。
奏章洋洋洒洒千余字,概述了玉蝉之事。奏请杨佑慈颁布政令:男女犯人分开关押,女人管女犯;犯者,也应斩。
奏章最末处道:刑罚不明,规矩不定,若有小乱,女子,岂不人人自危?
“翥小将军,你……割伤手腕用血写的?”
“只怕陛下看不清本将为民请命之心。”
“你就不怕陛下”
“为民请命,有何可怕?世人皆道我花翥靠着陛下偏袒才坐到这个位置,本将何不利用这偏袒。”语罢,一声冷笑。花翥又道,即便杨佑慈怒了又何妨?他不会杀她,她还有用。“世上有些事,过去想不到罢了,既已经想到,便不得不做!”
夏闲影望着那血迹斑斑的奏章。
让花翥等她几日。
花翥为玉蝉买了棺材,玉蝉在演武场停灵。
蔡岳甚为不满,道那些被玉蝉残杀之人连一具全尸都得不到,玉蝉有何资格停灵?有何资格躺进棺材、穿上寿衣?
花翥不再与此人吵闹,只皮笑肉不笑道:“太守大人,若要细说,玉蝉也并非全尸。她失了一只眼。”
“不过失了一只眼!”
“太守大人这般说,难道害人死与杀人不同罪?”
“自然同罪。”
花翥冷道:“既如此,玉蝉便与那些人同罪!”
蔡岳无言以对。只是着令人盯紧花翥一举一动,时间往前,他面上的不安越重,花翥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
忍。
而后等。
七日后,玉蝉下葬。蔡岳大怒,欲借用此事削减花翥手中军权。
花翥由着他闹。
朱曦飞与军中将士皆站在她这一方。
蔡岳动不得她,又见李元春时常因玉蝉之事与自己吵闹,一怒之下将李元春削职为民。
一气之下李元春抛弃新婚娘子离开紫炎。
也在玉蝉出殡当日,夏闲影送来一份写在白绸缎上的血书。血书是她写的,也是洋洋洒洒千余字。所求之事与花翥相同。
花翥读了几句,自愧不如。
最重要的便是绸缎卷的尾部。尾端是一个个血淋淋的签名。有的字体清秀,有的囫囵成一团。
花翥细看,那是一千女犯的名字。
“她们听闻翥小将军欲求陛下修改律法之事,感动不已。纷纷割破手指,写下名字,同进退。”
夏闲影又拿出厚厚一叠同样用血写成的书信。皆写给杨佑慈,向杨佑慈请愿,求修改律法。
有的女犯自己能写。
更多的女犯大字不识,便割伤手臂,委托夏闲影蘸血代写。
花翥一封封仔细看。
每张纸上都用血写了混沌而痛苦的前尘,还有漆黑而望不见的未来。
那是不同却又相似的故事。
她们皆不是玉蝉,却又皆是玉蝉。一步不慎,堕入深渊。
一日后,牟齐儿也送来一箱血淋淋的请愿,是军中女兵写的。她们跟着花翥许久,简单的字大都认识,足以自己写。
“字着实难看,却可见用心。”
花翥小心翻看。
里面写满了愤懑与不甘。
又几日,从紫炎各处军镇,雪片般飞来请愿书,有女子陈诉心声,也有男人打抱不平。
花将军要为玉蝉请命之事由夏闲影拜托邵梦风,被良驹腾跃的马蹄下飞向紫炎各处。
众人只为一事,为花翥的奏章造势。
花翥小心抚摸,难得笑得轻松。
她在紫炎遭遇了最黑的夜。
却也在此遇见了一只只奋力点亮黑夜的萤火虫。
此事传开,朱曦飞多少不安。
言花翥有胆子给皇帝递交用血写的奏章也就罢了。而今女兵、女犯皆相随,他忧心朝廷认为花翥仗着杨佑慈的喜欢插手国政。“陛下再看重你,也不喜他人指手画脚,何况你这还是写血书!”
“朱大哥说的,花翥自然知晓。”
花翥笑道,笑意只在唇角。
“可我等要的,不过是善待女犯四字罢了。为几个女犯争点儿事还能撼动国政?我等求的是仁政!”
今日八月初一。
月隐入黢黑的夜。
八月初三。
蔡岳见飞来紫炎的请愿书越来越多,终坐不住。却也不便一把火烧了,毕竟这是民意。
何况花翥将这些信件藏得很好。
他找不到。
便只大笑花翥这般行事不过是蜉蝣撼大树。花翥看是高官,可终究只有一人,若她这棵树倒了,便是树倒猢狲散。
“多谢大人提点。”花翥拱手,笑道。“可惜属下却不是树,属下是深深嵌入山中的一块顽石。若欲让属下彻底倒下,大致太守大人得拿出搬山之勇才行。”
蔡岳眯眼。
花翥却从他眯缝的眼中看出些许慌乱。
蔡岳害怕。他害怕那些写着玉蝉经历的请愿书飞入天靖城,飞入杨佑慈的手中!那般陈中友便会知晓他背着自己做了何种龌龊事!
恐怕连蔡岳背后那都从未想到她竟然会为了几个女犯向杨佑慈情愿。
她看似与蔡岳势均力敌,实则已渐渐占据主动。
这一步,走对了。
今日八月初三,还有十二日。
八月初五。
请愿的书信渐渐少了。
花翥与夏闲影一道将请愿的书信分门别类。珑儿不识字,便在一旁帮剪捆信的长绳。
铺在院中的黑砖上全是请愿信。“黑底,白花,像天上的星星。”珑儿轻声道。
夏闲影却道更像灵堂。也像一条必死却毫不犹豫,愤然前行的路。
花翥沉默,只是小心整理。
又有人砸门。
出事了。
一小兵来报,不知从何处跑来疯癫癫的女人挖了玉蝉的坟!幸而被发现得早,棺材未曾露出。
士兵将被擒获的女人押来。
那女人满脸污垢,浑身恶臭,看见花翥便扑来道原是你这个疯婆子害死了奴家的弟弟。
她原来是余永财的姐姐,被叫做招娣的那个。
招娣已经记不得花翥。
花翥也早已遗忘了招娣的模样。
眼前的招娣憔悴而苍老,她年纪本不大,现在看来像年近五旬的妇人。
余永财到紫炎后从未说自己有个姐姐,那些随蔡岳一道前来的士兵也不知他曾有过姐姐。
花翥一度以为招娣已经过世。
原来,她不过是被抛弃了。
余永财如何死的,士兵已告诉这个可怜的女人。
被士兵紧紧摁在地上的招娣却厉声大骂:“是那个贱人的错!是她勾引的!我弟弟是谦谦君子,玩她是便宜她!她一个从大牢出来的臭婊.子!”
花翥听着,众人的愤怒如浪潮翻涌,她却不生气,只觉可悲,柔声道:“他已经抛弃你了。”
“是姐姐的错……是姐姐太脏,有辱门楣……弟弟就该抛弃姐姐这种贱.人……”
花翥无言,复又柔声道:“你不脏,若不是你,他早已在蛮族入侵的时候便被活活饿死。你这样的女人,有人佩服,也有人同情。”
“屁!你懂个屁!你就是个混在男人堆中万人.骑的臭婊.子!”
牟齐儿终于怒了。
“唰”抽出刀。
花翥摁住她,望着招娣,眼中只有悲悯。
长声叹息,而后道:“你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出卖身体养大的是一个被朝廷剥夺举人身份的废物!是一个狗仗人势,欺凌弱小最终自己反受其害的蠢货!你为他叫屈?为他挖那受害女子的坟墓?有何资格?在本将看来,他的今日全赖你所赐。一个连自己亲姐都视作草芥之人,能对百姓生出多少怜悯?!”
招娣听不进,她嘶吼,疯狂咒骂花翥,却连泪都流不出一滴。
花翥让送客。又令左右给了招娣钱,招待她在城中客栈住一夜。“让店家好生招待。”
当日晚,牟齐儿气喘吁吁道,招娣死了。她吊死在了乱葬岗陪余永财去了。即便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余永财的墓地,哪些是余永财的残尸。
花翥手握书卷,书卷中夹着一张小纸条。看得正仔细,闻听此事,只低声道:“可怜。买口棺材,埋了吧。”
“翥小将军依旧不觉此人可恶?”
“可恶,也可怜。”招娣,这个女人,或许从出生那日起就从未为自己活一日,一番辛劳,她那个弟弟可曾对她生出分毫怜惜?可怜。“可怜。买口棺材,埋了吧。”
八月初八。
巡逻的将士们来报,依旧找不到刘三花的丝毫踪迹。“三花她,不定已经……”
“一定活着。”花翥道。
今日,于碧莲与阿静,这两个女犯将带着两箱血书与花翥的奏章进宫,她们会面圣,将自己的遭遇告知杨佑慈。
花翥坐在城墙上,望着她二人越走越远,闭上眼,心如刀绞。
八月初十。
传来消息,那一箱血书在中途被人截断,烧得干干净净。押送的女犯被乱刀砍死。
蔡岳听闻,意气风发,洋洋得意。
花翥不言,只是经常坐在城墙上,望着雁渡山。
还有五日。
同年九月,花翥所做之事用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入了天靖城。
在天靖城的司马枭闻言大惊,又大喜带上战甲便急着回北地。在那之前在朝中力保花翥性命。
文官皆道花翥胡来。
杨佑慈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同年十月。
李元春避开千难险阻终于到达天靖城。他依照花翥所言将朱裙记拿给阮飘飘。于他同行的是宋喜悦的爹娘。女儿出嫁后他们便回了蓉县,离开紫炎时是八月初四。
比两位女犯先行。
这对夫妇在女婿的帮助下将花翥的奏章与请愿书带进了京城,通过花翥安插在宫中的太监钱正顺利交给海公公,交至杨佑慈手中。
杨佑慈看过后质问陈中友。
陈中友额上满是汗珠,他颤声道蔡岳的确是阳啟的官员,早在杨恩业在世时便在朝中任职,他家老母、兄弟尚且在天靖城。多年来蔡岳忠心耿耿,去紫炎走小路不走官道是陈中友之意,只为监察花翥这个女将军可在认真做事。
“微臣从未下那种混账命令!是此人看不好手下,才令手下恣意妄为,生出此种事端来!”
同年十一月末,朱裙记在阮飘飘的云袖坊上演,头一日便轰动天靖城。继而传遍整个阳啟。麦雷戏班也壮大了许多。
同年十二月。
杨佑慈着令刑部修改刑律。
严令男女犯人分开关押,女人管女犯。令曰:逼.奸女子者,不论女子身份尊卑,是否入狱,斩。
消息传来时花翥不在紫炎。
夏闲影长叹:“翥小将军……明知山有虎,却也毅然前往。着实令闲影佩服得紧。”
一早,花翥就备了两份奏章与请愿书。
一份交给女犯。
一份交给宋父宋母。
花翥知晓,蔡岳害怕自己在紫炎所行之事被陈中友得知,天靖城中还有他爹娘兄弟。
故蔡岳定会派人中途打劫。
也一定会杀了报信人。
先杀了蔡岳?
不可。蔡岳极可能是敌国的间谍,此人在天靖城多年,且能潜入宰相身边受到重用,足可见布局多年。
且应是一个团伙。
可他爹娘、兄弟却又可能真对此一无所知。
若杀了他,便挖不出这个潜伏在阳啟的毒瘤!
蔡岳不曾想到花翥会为女犯请命,便会忧心陈中友怀疑他身份。定会杀掉送信人!
故,送奏章进京之路是必死之路。
唯有踏着血往前,方可顺藤摸瓜,一举斩获所有。
夏闲影从刑律上誊抄下新增那几页烧给三个女犯。
玉蝉,于碧莲,还有阿静。
泪如泉涌。
临走前一日,她与花翥为两位女犯践行,满桌菜,满腹话,她二人竟是无语凝噎。
阿静却吃得欢喜。
于碧莲更是倒了一碗酒敬花翥:“花将军,何必悲伤,奴家与阿静是死囚。早就该死了。”
闲影姑娘,花将军。我二人是死囚。若终得有人死,那便让我们这本应死掉却又苟活几日的人去死。
为何我二人主动请缨走这一趟?因花将军曾真心怜我等这些算不得人,只算畜生的女犯。我二人这般只为助花将军一臂之力,可惜,花将军求的那天高地阔我二人终究见不到了。
若是早听花将军之言,多同花将军聊几句,该多好。
深夜,夜空繁星璀璨。
夏闲影抹了把眼睛,抽泣了两声,站在城墙上眺望。
深夜,夜空繁星璀璨。花神草原上的皑皑白雪反射着星光。
单颗星星算不得明亮,但只要聚在一处,便可化作银河绚丽黑黢黢的夜。
她裹紧冬衣,眺望远方,等花翥归来。
太阳与月亮的小外传
“喂,花翥。”苏尔依轻声唤道。
花翥走在前,背着背篓。用树枝拨开面前的草丛,寻找藏在草丛深处,树木之下的野菌。六月,前日下锅一场透雨,今日前来寻觅定收获颇丰。不定还能寻到一些木耳,可慰藉眼前的饥肠,也可存储度过寒冬。
她留心脚下,留心可做吃食之物。也听见苏尔依唤她,却只糊弄般应了一声。
身后脚步声哒哒,她束成一把的长发被苏尔依一把扯住并狠狠一拉。花翥吃痛,扭头看苏尔依,面对上一张气鼓鼓的小脸。
“苏尔依,怎了?”
“花翥。”放开她的发,苏尔依似乎有些委屈,却又很快将为委屈压在心口,只直直看着她的眼。目光比火焰更热烈。
“花翥。”她又喊了一遍。“今日同红丹姐姐学了词,心悦。你,可,是,心悦我?”
花翥想想,茫茫然点头。
苏尔依却是怒了。“你,眼神,我不喜。不像看心悦的,人,的眼神!”
“胡说,我自是心悦你的。你,红丹,还有鹏鹏,还有阿柚……”话未说完,便见苏尔依一块石头砸来。
抽一口凉气,朝地上一蹲,花翥躲过,起身,满脸不解。
她难道说错话了?
苏尔依瞪大眼,格外生气。长睫微微颤动,抿着唇,似在强忍着满心的不情愿。
花翥不解她究竟在气何事。她很喜欢她,像喜欢红丹和大家一般喜欢,难道也错了?
“你没错,是苏尔依错了!那,花翥,我好,还是红丹好。”
“都好。”
“那,我与红丹同时落入水中,你先救谁?”
花翥不假思索。“你。”
苏尔依面上笑开花。
“红丹会水。”
“你那若我,鹏鹏呢?”
花翥想想:“鹏鹏。他年纪小。”
又一块石头砸来。
虽轻松躲过,花翥却急得抓耳挠腮。
苏尔依问的问题古怪,可她的回答全无半分不妥。若有人会水,自然先救不会水的那个。年纪大的与年纪小的一道落水,自然先救年纪小的。
不知苏尔依在气什么。
花翥明显感觉到,这几日苏尔依总与她置气,一句话说不到她心里,她便拂袖而去。
“也不知苏尔依怎么了。”将今日拾捡来的野菌与木耳交给红丹,蹲在一旁,花翥有几分抱怨。
红丹抿唇一笑。她出生之地也有许多这样的野菌,年纪很小时便会轻易分辨哪种可吃,哪种不可吃。熟练选着野菌,顺便教花翥如何分辨,如何食用。
忽笑道:“你不将她放在心尖上,你看鹏鹏都比看她多,她心中自然不满。”
“可鹏鹏年纪小。”
“她年纪也不大。”红丹捏了捏花翥的鼻尖。“女子,若是遇见那个人,总是希望那人将她放在心尖上,藏在怀抱中的。”
花翥似乎懂,却又不懂。
他们一行人离开汀丘前来覃山投奔已有许久。
而朱曦飞已在此呆了好几月。
这几月朱曦飞带军简单修理了残破的村庄,令花翥一行人一来便有了住处。虽不过一间小屋,但只要能躲避风雨便算是一个家。
六月,山林遍地是野菜、野菌、木耳。
可覃山的人却越来越多。有离队的士兵,也有逃难的流民,还有本就无家可归者。每日朱曦飞与丁戜都会给这些前来投奔之人寻找活计,修建房屋,或是开垦荒地。
粮食却依旧不够。
过冬艰难。
“像是上天也觉得章容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刻意用此法帮大公子一家复仇。”朱曦飞嘲弄道。拿起斧头劈砍树枝搭建房屋。
花翥有心帮助,可她力气小,帮不得太多忙。朱曦飞总让她帮着照顾流民中的年幼孩童,也让她与丁戜带来覃山的杨恩业最后的女儿玩耍。
花翥认真做,脑中却总是想起东方煜说的“从无到有”。
照顾孩童之事格外重要,却不是她心中所渴望之事。
而今,朱曦飞是大当家,后来几步的丁戜成了二当家。
她却被人称作“小花妹妹”。
覃山算不得安宁。除了他们还有别的山匪,占地为王,也曾几次三番前来叨扰。
朱曦飞时常出门对付此类人,可每次他只会带上丁戜。两人为头领,剿灭哪些与己方争抢地盘者,也凭借此法由此补充军力,扩建地盘。
两人都不愿带上她。
“在明荣城时猪哥哥护不住你,在此处,猪哥哥自不能令你受伤。”朱曦飞总这般说。
丁戜也皱眉道小妹终究是女孩。
花翥满心不情愿。
分明她也曾在明荣城立下汗马功劳。
分明覃山这一带有的是覃山这一带除了他们,也有别的山匪,有的是锻炼本事与立功的机会。
“这朱曦飞还真是心疼你。”红丹笑道。道男子总是不愿让放在心尖儿上的那个女子受伤的。
花翥不懂、也不愿懂这种心疼。
她只知晓:他给的,她不想要。
她做不成事,如何完成东方煜“从无到有”的要求?朱曦飞毕竟是大当家,归顺他的人很多,她若想行事,只能先让朱曦飞应下。
东方煜曾道,若别人不给你,那便去抢,只要抢到手,便是你的。
花翥只越发留意朱曦飞与丁戜的行动。但凡他二人出发,便也换上男人衣裳紧随其后。
可丁戜刀法惊人。
朱曦飞更被东方煜称作天生战将。
他二人出手总是满载而归。
总让她寻不到机会。
可花翥却又时常听见此二人争吵。
丁戜总觉朱曦飞在对战那些山匪上做得太过,做事不留余地。若对方愿意依附便招揽,若对方不肯,便赶尽杀绝。
“你是江湖人,是大侠。心念百姓,心存善念。”朱曦飞笑道,神色凝重几分。“可朱某,却是士兵。战场上你死我活,给他人余地,便是给自己死路。”
两人总是不欢而散。
花翥说不清两人谁更正确,也终于等到她渴望的机会。
那日,朱曦飞带人与另一伙土匪争斗且从那伙人手中夺了粮米。他依旧像过去一般询问:“你等,愿入我覃山还是死。”
为首的不肯。
朱曦飞欲依照往日的手法将其处置却被丁戜阻拦。
“算了,这年头,人都活得苦。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你抢了他们夺来的粮。”
或许丁戜劝得太过认真,又或许打打杀杀,在乱世求生太过辛苦,心里生出一丝对人的怜悯。朱曦飞头一遭有了退意,只让那群人走。
那群人走时感恩戴德。
花翥本以为今日之事便罢了。
却见那群人中的一个悄无声息摸到朱曦飞身后,举起砍刀。
满心唯有救人,花翥从藏身的树丛中一跃而出!当机立断将其斩杀!
此举惊动了朱曦飞,剩下的山匪被一网打尽。
花翥右手虎口处被对方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她却满脸欣喜。头一遭立了功。
这二人难道还会说她是小女孩?
丁戜满脸惊愕,终还是叹息道:“小妹,你一个女孩,杀意为何这般重。”
本以为能听赞许,听见这样的话花翥心有不悦:“女孩又如何?谁说我不行!何况,你们已给了他们生路,他们却不肯珍惜,此事难道是我覃山之过?”抹了一把面上的血,她道。
朱曦飞怔了半响,缓过神,哈哈大笑,道:“猪妹妹,还真是喜欢打打杀杀啊,你也真不给人照顾你的机会。既如此,日后带上你便是。”
丁戜闻言面有不安,复又道花翥终究是女孩。
朱曦飞双手叉腰站在花翥面前,低声望着她小脸上藏逸不住的倔强,笑开,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笑言他几乎忘了,花翥可是东方煜的徒儿。
“丁兄,二当家,猪妹妹是女孩,可猪妹妹却又不是丁兄你带来覃山的杨家的那个小姑娘。猪妹妹,是从明荣城的死人堆中爬出来的。为兄深信,东方先生培养的女子,定有千般本事。日后猪妹妹想来便来好了。”
花翥尚未来得及欢喜,朱曦飞又一脸正色,用花翥过去从未听过的严厉语气道。
“可猪妹妹,若你愿意加入,便可做覃山的三当家,可若你成了三当家猪哥哥作为大当家便不会再护着你,你便必须承担你应做的那些事。且不容任何闪失。”
“遵大当家令。”
来覃山这么久,花翥终于生出一份欢喜。
从无到有。
她走出了第一步。
回到覃山,将今日夺来的粮食放入仓库。花翥顾不得虎口处的伤,用白布简单裹了下,欢喜雀跃找到苏尔依,今日的喜事,她希望苏尔依第一个知晓。
苏尔依闻言,愣愣的。
结结巴巴:“你,,将来,要打架?”
“对。”
苏尔依的大眼中满是惊惶,结结巴巴,蛮语混着中原话道:“不去!不去!会受伤。”
花翥略有不悦。
年初与苏尔依一道藏在山中躲避蛮族,为了一口粮食,两人甚至与野猪搏斗。那时苏尔依从未觉得她辛苦,偏是现在,她但凡受一点儿伤,苏尔依就会怔怔然望着她,眼中满是心疼。
花翥知晓她心疼自己,便好言解释道:“苏尔依,不怕。我很厉害。”抬手,虎口处的伤暴露无遗。
她听见苏尔依尖叫,听见苏尔依哭骂:“混蛋!你,受伤了啊!”
“小伤。”
“是,大,很大的伤!”苏尔依一拳砸在花翥胸前。“我不要,我不要你打仗,不要你有钱,不要你有权,我只要你平安。平安出去,平安回来。”
“可我回来了。”
“你,受伤了啊!”
她哭了。
花翥愣在屋中,不知所措。
瞬间,心中生出了莫名的情愫,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又化作蛛丝,一点点缠绕在少女的心间。
似乎一目了然,又似乎藏在清晨山林浓浓的雾中,看不真切。
她唯有小心伺候,不敢再对苏尔依说一句重话,苏尔依却依旧一整日不肯搭理她。
花翥不敢问。
夜饭是一碗添加各种野菜的粥,粥中几乎见不到米。但每次阿柚都会给悄悄多给花翥添一点儿。
每顿饭,花翥都吃得仔细又欢喜。偶尔落一粒米在桌子上,也总会用手指捻起放入口中。
唯有知晓何为饥饿的人,才明白粮食的可贵。
今日右手虎口受了伤,分到手中筷子上又有几个粗大的木节。花翥握不住,便用左手勉强朝口中扒了一口,却又落得到处都是,只能又一点点拾起吃下。
“笨。”
苏尔依坐在她身边,红着眼抓过碗,一点一点,小心喂她。“看,你,需要苏尔依。”
“是。”
“讨厌,你不许受伤。”
“好。”
“不许不听苏尔依的。”
花翥想想,笑道:“好。”
苏尔依闻言,面上一红,垂首片刻。仰头,笑靥如花。
年月走得快。
丁戜渐不愿与他二人出门,他沉心收徒弟,创建戮夜阁。
花翥时常出门,却总是很仔细,以防自己受伤。她一受伤,苏尔依便会哭。
一转便是深秋,覃山一片金黄。
花翥陪苏尔依找着红叶,也曾笑着说起自己种在汀丘的那棵小小的枫树。
她更喜欢枫树红色的树叶,像火,热情永不干涸。
苏尔依捏着一把黄澄澄的树叶,眨了眨眼。
次日,花翥醒来,床头堆了一堆树叶,全是火红的枫叶。
而苏尔依托着腮望着她,长睫扑闪扑闪,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她笑眯眯邀功:“山上,有一棵。”
“你”
苏尔依用手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喜欢,枫树。我,去找。只要你觉得欢喜。”
那日,花翥用细绳窜起一片片枫叶,给苏尔依做了个漂亮的头环。
苏尔依一直戴在头上,直到那枫叶渐渐干透,直到后来再也寻觅不到。
花翥觉得可惜。
苏尔依却笑着说无事。“以后,很多很多年,我都给花翥你摘枫叶,你,给我做头环,好?”
“好。”
寒冬。
花翥成了三当家。
朱曦飞见她着实喜欢,又见她能力渐长。便再也不阻拦,也让花翥带队单独行动。至多只在每次行动前叮嘱她千万小心。
苏尔依也终于在红丹那处学会了补旧衣,回到家中便用从各处收刮而来破烂却又被她洗得干干净净的布料替花翥补衣裳。补好,一脸得意。
“哼,三当家。补衣裳,不会!”
花翥诺诺。
在那个家虽备受欺负,但好歹是个庶女,补衣裳这种事也轮不到她做。进宫后衣衫褴褛,连活着都成了问题。后来跟了东方煜,再也未穿过破烂衣裳。
接过针,她寻思学会修补衣衫也是一门本事,习惯拿剑的手竟是不能将细线穿进绣花针。
苏尔依白了她一眼。抢过。赌气般道:“红丹会帮你,补衣?鹏鹏会帮你,补衣?谁照顾你,苏尔……”手沉沉落下,压着嗓子道:“阿爸,苏尔依,没给阿爸补羊皮袄。”
花翥心里一软,欠身轻轻抱住她。
用越发熟练的蛮语道:“会见面的。”本想着分分苏尔依的心,不让她太过难受,便道:“叫苏尔也很好听。苏儿。”
用力瞪着她。苏尔依埋首,嘟着嘴。“是苏尔依。”
“好,苏尔依。”
“不!叫苏儿!”
花翥笑着,点头应下,盘腿坐在床上,看苏尔依一针一线,修补她那破破烂烂的棉袄。
屋内,火盆中偶尔噼啪一声。
屋外,寒风肆虐。
衣衫单薄,被褥也不厚,两人总是睡在一起,夜间抱着,用体温取暖。一如红丹总是抱着阿柚睡,一如有时贺紫羽害怕也会跑来吵闹着要姐姐抱着睡。
“苏儿,过了这个冬,便是春天了。”
苏尔依只嗯了声,朝她怀中缩了缩。喃喃说起梦话,偏又凶巴巴的,中原话混杂蛮语,像在骂她,又像在撒娇。
“你,不许欺负我!”
花翥觉得有趣,借着月光笑望着她,只道:“好。”
“你、你,不许不听我的。”
“好”
“你,心悦我?”
“好像有吧。比红丹和鹏鹏多。”
苏尔依不再闹。
拉着她的手臂睡成一小团,似乎做了一个美梦,唇角微微扬起。
花翥听着雪从树枝落下的声音,记起东方煜曾说若冬日雪下得来,来年极可能得个好收成。
她念着明日又去何处找粮,念着何日才能完成那萦绕在心中,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心愿。
拉紧了苏尔依的手。
窗外树枝上的雪“啪嗒”一声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问题
小花猪不杀蔡岳是为了连窝端。
亲们肯定好奇:蔡岳烧了信,杀了人有什么大不了的?花翥重写一份不就行了?他为什么那么害怕?为什么不敢再作怪?
为什么他不直接杀了花翥?
关于这些问题,后面会写哈。
本章的小外传……
其实本来打算最后写外传,结果昨天手滑……复制粘贴了两遍……还上传了……那就熬个夜,把后面的外传写了补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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