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最后一日。
几人终于穿过雪原与冰川到达紫炎,朱曦飞曾经的驻地。
花翥过去只站在明荣城的墙头山远望过此处。那时只觉是隐隐一道山影。
靠近看,山高入云,连绵起伏。山凹处用顽石垒起高高的城墙,石刻的紫炎关三个大字还在城门洞上。可借左右的凌厉山势完善防御。若不是当年有内奸,蛮族单依靠武力从北面强行攻打根本难撼紫炎分毫。
杨佑慈要收回北方。
明荣四面平川,紫炎却有山势可用,北面山若刀砍斧削,南面虽是缓坡花翥却不觉从南面攻打更加容易。毕竟蛮族多马,若在缓坡上安置千军万马便可借山势纵马俯冲增强攻击力。
过去一直有传言说紫炎关的军民死得干干净净,可始终无人能进紫炎一探究竟。钟于行与王仲也绕道而过。
由此,花翥踏入时竟不由得生出几分紧张来。
入城。
城中鱼龙混杂,蛮族人与中原人混杂居住。
有蛮族男人娶中原女子,也有娶了蛮族女人的中原男人。街头巷尾却少有人穿蛮族的羊皮袄,蛮族人梳着中原的发髻,穿着中原人的长衫。冬日凌厉,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溜子,他们不少人却手摇一把纸扇,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话相互打招呼。
已近春节,城中听不见一声鞭炮响。
花翥最初以为这是由于蛮族不过中原人的节日,却今日城中有不少摊位售卖对联、灯笼,只是没有鞭炮。一问,只因做不出火.药。
几人在驿馆歇息,夜空漆黑一片,望不见月影。
今日除夕。
本以为蛮族的领域只能买到羊肉与马奶酒,却不想还买到了羊肉馅的饺子,店家还送来了热乎乎的红糖馅汤圆。
花翥不解之处都由眠舟仔细解释。
紫炎原属中原且靠近蛮族领域与蛮族各个部族皆有商贸往来。异族通婚已是常态,关破,伤亡却不如传言那般可怕。
百姓几无伤亡,甚至连杨恩业的旧部也只折损一半。未亡的战士成为奴隶,被分批赶去了北面雁渡山拓荒,据说不少还在雁渡山娶了蛮族的女奴。
空出来的房屋被蛮族占据。
昨年东方煜让眠舟来北地“送礼”,送的便是中原人的习俗与制度。明荣城几乎是蛮族不愿学中原文化,紫炎关的人却欣然接受。
“师父也曾给阿古玛部族送人。”
“师父送给阿古玛的是制度,送给紫炎的却是享乐。”
花翥似有所悟。
却又更想念东方煜。
“师父那样的人,又有何想不通的。”
“正因师父是这样的人,知晓死亡迟早会到来,随心所欲。”
除夕,空中无一声鞭炮响,几人却还是依照惯例守岁。
阳啟国天佑元年正月初一。
花翥醒来在枕头下摸到三粒金珠子,眠舟说是给她的守岁钱。“师父说未嫁就是姑娘,姑娘就是年纪小,年纪小就得给守岁钱。”
收到守岁钱的牟齐儿大笑:“未嫁,却不一定是姑娘。”
眠舟板脸:“师父说是,就是。”
洪老大舔着脸想要,他说自己有三个孩子。
眠舟道:“世上与我相识且有孩子的人不少。”
花翥忍俊不禁。
眠舟看来糊涂,其实一清二楚。
阳光铺在城中,白雪上银光闪闪。过往车辆已将雪面压得平整。蛮族的孩童与中原的孩童混在一起,坐上一块木板从斜坡滑下。
有一群中原人来北境叫卖胭脂水粉的消息已传开,花翥等人大张旗鼓包下一间酒楼。
花翥有心出紫炎去拉格部族见苏尔依。可既已算是出了国境,之前从蛮族大将那处得来的腰牌便毫无用处,况且他们这一行人只有眠舟在夏日出过紫炎,下雪后便寻不到路。洪老大是偷渡客,自然会避开紫炎。她还需要一个向导。
她便将那车货物的售价在洪老大已漫天要价基础上又拔高了不少,从明荣到紫炎中有较小的城池,能买得起他们手中货物的却屈指可数。
故而这一路货物也就卖了三分之一。
花翥记起蓉县月仙楼在门口收钱的方式,便也让秦芳在门口收钱,蛮族使用钱币,进门先收钱,一人两个银币。
这样,唯有真正有钱有权的贵妇贵女才会来购买货物。
花翥又利用眠舟生得漂亮,自己虽是女子、扮做男儿也有几分白面小公子的优点与贵妇贵女们攀谈。毕竟蛮族男子大都粗犷,他二人这般的清秀的却是少有,很讨那些贵妇贵女喜欢。
借此搭上一对去北面的拉格部族参加婚礼的贵族母女。蹙眉指着那堆货物苦道卖不光,有心去草原售卖却又苦于无通行证,还找不到路。
那贵妇一口应下,连声道她的小姐妹们一早便去了拉格都没有买到极好的胭脂与珠宝。便让家中男人办了通行证。
翌日,花翥顺利出紫炎进入北方。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清晨天未彻底晴开。往北是茫茫雪原,天空尚带着一丝灰蒙蒙,雪原的尽头是一道深灰色的线,像在宣纸上用墨随意画了一笔。
那便是茵蕤时常说的绵延千里的雁渡山,兵家必争之地。
花翥与眠舟坐在前车上,顺着那对蛮族母女的车队碾压出的硬邦邦的雪道往前。为防止滑倒洪老大给马蹄仔细包裹了稻草,马车轮上缠了细细的铁链。
秦芳与牟齐儿赶着第二辆马车,她二人都是南方女子,都是都一次来到北方,一路而来大开眼界。这一望无尽的雪原更让她们兴奋不已,时不时将马车丢给洪老大,奔赴雪原打滚,打雪仗,抓一把雪做雪娃娃。
两人皆披着火红的披风,在雪原上胡闹像两团红艳艳的火。
花翥则望着北面的雁渡山皱眉寻思要如何攻打才能夺下这么辽阔的要塞。
邢丰的旧部成了奴隶被赶去雁渡山拓荒,生活辛苦。若能接近并顺利令他们生出回乡之意便可将其变作从一支可从内击破的力量。
她心中的构图渐清晰,此地比南方寒冷许多,常年被蛮族用做草场。但春夏天气较好时也可种庄稼。平原开阔可修建不少房屋。
眠舟忽用力推了她一把,他推得非常用力足以保证花翥稳稳落入道路两旁松软的雪中。
花翥猝不及防整个人摔下马车。头发、眉梢、衣衫上都沾满了雪。
眠舟笑道:“果真如师父所言,小师妹各方面极好反而失了几分女孩原本应有的活泼好动。去玩儿吧。”
“师父这话却是错了,那些成日被关在宅院的女孩能”花翥话未说完,头侧便挨了狠狠一个雪球!
浑身雪的牟齐儿指着她哈哈大笑。
一时顾不得生气,花翥抓起一个雪球便砸了回去。本以为可靠常年在军中练就的还算不错的体质反扑,却被牟齐儿整个人圧入雪原。
雪浸透入四肢百骸,冰凉入骨。偏又满心欢喜。记忆中似乎从未这般玩耍过。
记忆又被拉回许多年前,那时她尚不到十四岁,东方煜总是嫌弃她成日一动不动,笑话她是端庄无聊的大家闺秀。
当时她只觉东方煜不讲道理,女孩端庄还成错了?
而今想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东方煜的离经叛道。
雪进了眼,进了口,凉透。
却又玩得很热,汗水在热力下蒸腾。
眠舟抱剑,坐在马车上笑吟吟望着,三女子一道抛掷雪球,他却端坐如初。几人将他从车上脱下彻底埋入雪中,他都懒得动弹分毫。
直到再贪玩就追不上蛮族母女的车队了,几人才收敛了心思。
马车继续往前,眠舟道:“小师妹开心便好。”
“多谢。”
“师父说女孩子开心点儿好。”
花翥望着雪原,想到东方煜,欣喜振了振翅膀,又重重跌下。
正月初五正午,花翥终于见到了蔚蓝的花神湖。
走过花神湖便到了拉格部族大帐的所在地。
这一路花翥拽着相貌俊美的眠舟与那对蛮族母女闲聊。
原来拉格部落真正的领土在雁渡山北,而今滞留在花神湖旁是为了婚礼。
花翥也从她们口中得知苏尔依的婚礼延期的原因。
拉格部落的王子本想隔日就成婚,可苏尔依说依照阿古玛部族的规矩,家中长子、长女不成婚,年幼的孩子便不可成婚。
十月十五成婚的其实是苏尔依的哥哥格穆尔,靠着拉格部落的支持格穆尔娶了草原一个较大部族的老族长的独生女儿,那个女孩与苏尔依差不多年纪,叫阿香娜。
花翥微微颔首,嘴角噙着笑。
她的苏儿也很厉害,不愧跟着她、跟着东方煜生活了这么多年。
所谓的长幼成婚有序不是蛮族的习惯,苏尔依在用此种方式拖时间以便借助拉格部落的势力帮自己兄长格穆尔赢取在草原上实力不弱的部族族长的独生女以增强阿古玛部族的力量。
心里多少放松了片许。
她来此只为带苏尔依逃走,却又担忧苏尔依为了阿古玛部族不会跟她逃走。既然阿古玛部族已寻到别的靠山便不会再被流放去可怕的乌伦盖拉,苏尔依便可获得自由。
花翥长长松了一口气。
眠舟讲起花神湖。
传说千万年前花神湖本是一潭死水,湖畔边寸草不生。后来一对深爱彼此的情人被命运强行分离,那对情人为反抗命运跳入死水自杀。那对情人死后,天上的神仙被真情感动将那二人一道化作花神。从那日起那滩死水有了生机,每到夏日湖边便盛开繁花。
蛮族部落虽纷杂,可几乎所部落的女孩都期望有朝一日能在花神湖旁举办盛大的婚礼。据说这般便能得到花神的保佑,与情郎厮守终生。
“我听师父说我亲生爹爹百里仇曾与我亲娘去过雁渡山北,雁渡山北有更大、更美的湖。湖很大,有一道弯弯曲曲的路将一眼望不到边际、海一边广阔的湖分成了两半,一側是毛月色,一侧是湘妃色。被称作苏娜湖。用中原话说便是日月湖。许多女孩来不了花神湖便会去苏娜湖举办婚礼祈求日神、月神的保护。”
日月湖
毛月色是蓝,是月神格莎娜。
湘妃色是红,是日神苏木扎。
“听来很神奇,也很美。”
“小师妹若喜欢,将来一道去?”
“好。”花翥望着北面。
而今是冬日,花神湖湖岸结着厚厚的冰,湖中心的冰层渐薄隐约透露一丝柔和的蓝。
眠舟盯着冰面嘀咕要破冰抓鱼。
花翥却始终望着北面。
花神湖的尽头是一片帐篷群。
她感觉心似乎要蹦出胸腔穿过重重的守卫奔进拉格部族的大帐,苏尔依在那里。
她不太确定自己的这种情感究竟是爱多,是怜惜多,友情多,还是习惯更多。她只知晓自己眷念。眷念当初两人在一起的时光。
终于,在高高的旗杆上迎风招展的牛图腾的旗子撞入眼帘。
解决一个问题。
又来一个。
花翥而今的身份是商贩,没有进大帐的资格自然也见不到苏尔依,几人在附近简单搭了帐篷摆出货物售卖。她却早已留下最贵重、最漂亮的首饰、胭脂水粉、绸缎给苏尔依
蛮族贵妇贵女蜂拥而出。
花翥害怕苏尔依只能远远看这边一眼会认不出她,便换回平日在阳啟城中的旧单衣。
她有冬衣,可苏尔依见过的却只有单衣。虽说太阳不小,却又瑟瑟发抖。一边笑吟吟售卖货物,一边望着营帐。她不担心那位即将娶苏尔依的王子阿特图认出自己。毕竟两人只有一面之缘,而那日她浑身脏兮兮的。
丝绸的价钱再度提高,却售卖得比以往更快。
阿特图的妹妹也来帮未来嫂子苏尔依买衣裳。与她一起来的是一个肤色微黑、长睫大眼的漂亮女人。从两人的对话中花翥知道这个女人便是格穆尔妻子阿香娜。
花翥笑眯眯对两人说衣衫首饰还是亲自来试更好。
只能这样说,而后继续等待。
初五结束。
太阳沉沉落下雁渡山西面,山坳处释放着太阳最后的光。
相熟的蛮族妻女给花翥他们送来美食。有酥油饼、羊头汤、烤羊腿,凉拌生牛肉丝,羊奶茶,马奶酒。
有些蛮族有水葬的传统,所以蛮族都不吃鱼,眠舟知道后唉声叹气,喋喋不休说可惜了花神湖中那么好的鱼。
初五,月儿弯弯。
花翥坐在小帐篷外望着拉格部族外那群手握利器的卫兵喝着马奶酒女寻思要如何才能顺利混进去。
却忽有人来访。
昏昏欲睡的洪老大鲤鱼打挺般坐起,精神抖擞起来做生意。来人是格穆尔,苏尔依的哥哥。
格穆尔身后跟着一个身高九尺有余的壮汉,行动起来像一座山、羊皮袄下隐约露出他胸前卷曲的黑猫见花翥好奇说此人名为阿甲,原本是奴隶,靠着“奖励军功”这个规矩成了他随身的亲兵,阿古玛部族的勇士。
两人进来后原本就狭小的帐篷变得更位拥挤。
格穆尔眼中布满血丝,看来比八月那次见面还要苍老几分,看来竟有三十岁,可他实际与花翥同龄。
格穆尔与花翥拉了不少家常,话音一转,用中原话结结巴巴地让花翥今夜就走,离苏尔依远一些。
“我若不走?”
阿甲手中的斧头落在花翥脖子上,很重,几乎将她整个人压弯。
格穆尔厉声道:“不走,死。”
花翥本想将那斧头推开,却移动不得分毫。
肩上忽然轻了。
眠舟握着黑剑小黑,挑花般将那重达百斤的斧头轻轻松松抬起。
阿甲重重抽了一口冷气。小心收了斧头,对眠舟行了蛮族的大礼。洪老大在一旁解释道蛮族遇见比自己强大的勇士时便会这样行礼。
格穆尔脸更黑了。
花翥趁机用蛮语道:“格穆尔大人,我不过来送礼。我知晓你欲何为,你也知我所求。彼此既然是盟友,我绝不会做对阿古玛部族不利之事。”
花翥有些心慌意乱。
她说谎了。
原来她只在乎一人。
有些事,有些大业,总有别的方法实现。
可有些人世间只有一人。
她感觉,自己似乎略微懂了东方煜几分。懂他那般离经叛道,为何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中。
花翥定神,
见格穆尔依旧犹疑,指着眠舟,笑道:“还是你想要将事情闹大?”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本章
1、我本来想直接让苏尔依出场的,但从逻辑上说不可能……哪儿那么容易见面……从阳啟到蛮族大营经过了三个国家而且,当格穆尔傻的不成?
┭┮﹏┭┮
2、不过此部分还是没有废情节哈这是写完5000多字,修改完4000多字的一章
3、我不想写月亮了……┭┮﹏┭┮
4、月亮和花翥一样,会中间断节哈
5、我很喜欢本话关于苏娜湖和花神湖的设定嘻嘻感谢在2021021723:52:592021021923:3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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