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
宫中有了动静。
翘首期盼的百姓喧闹不休,等一场好戏。
最先被拉出的是近百具男尸。
很快吸引众人注意。
钟于行假扮为宫中负责采办的太监混迹于人群,四处对人道:皇帝陛下本已同意备下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将花将军送去大周以平息大周皇帝厉风北的怒气。
百姓们纷纷赞许。
这才是圣明君主该做之事。
有人嘲弄:那花将军可在朝上鬼哭狼嚎?
钟于行又道:陛下欲为百姓献出与社稷有功之重臣。在此事上花将军极其委屈,可为了天下,为了社稷,为了百姓,花将军委曲求全,甘愿舍弃贞洁入那敌国做见不得人的贵妃。
看客们讶异:难道还是他们冤枉花翥了?
钟于行笑言:那是自然,若不是花将军忠心报国,也不会被恶人害得连国师大人的墓都保不住?那北境难道不是被花翥守住的?
有人道:那这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一转口,钟于行满脸愁容,说起使臣逼人太甚,甚至悄悄潜入后宫欲对嫔妃不敬之事。
短短一句话,看客中再无任何人在意花翥分毫。
满腹心思尽数挂于宫中,旁若无人讨论起那西域美人究竟何等绝色,皇帝夜夜如何享受起来。
见时机正好,所有看客都尖起耳朵等待听一场风流韵事,钟于行长叹声不休,抹泪道陛下本已决定让步,不想那使臣得寸进尺,竟要求杨佑慈将朝中臣子家中年轻女眷、天靖城各家各户的年轻女子一道送去大周。
就像当年刘大公公把持朝政时献秀女。
此番,被献秀女的是厉风北。
“秀女”二字若一块砸入平静水面的巨石。
城中人追忆起当年。
他们也不会不记得,还在北唐时,唯有麒州有胆量不进贡秀女,当年是杨恩业。而今是杨佑慈。
子承父业。
一时竟是将家中人的安危挂于杨佑慈身上。
风向转了。
从“厉风北讨要女子不得故而攻打阳啟”变为“来使对后宫嫔妃不敬、分明献出美人他们却依旧对国君不敬,厉风北尚未破城便赶如此,厉风北破城后岂不人人自危?无人有立足之地?”
从使臣到来到事情传开,再到花翥入宫廷。
到底不到两个时辰。
杨佑慈一人定下妙计,一手改了局势。
想要掩盖一件事,最简单的方式是制造另一件更大、更可怕、更有谈资的事。
还有什么比宫闱秘闻更能吸引看客的目光?
看客们纷纷扰扰,再也无人在意花翥。
宫中。
钟平捻须道:“陛下考虑的是天下,个人爱憎被弃如敝履。若无此战,他会将蔡岳之事扩大并遏制陈中友。而今斩杀来使,御驾亲征,摒弃一切后路与厉风北决战,守护阳啟国土,便要有人守住朝廷,此人必须忠心耿耿。故在朝堂上揭穿蔡岳之事,不多言,那帮人自裁更好,若不然,他们也会被陛下尽数杀光。陛下这般行事,终究只为天下。”
花翥颔首:“太尉大人今日表现极佳,是一早知晓?”
“老夫如何知晓?”钟平指了指头。“当官,靠此处。老夫能三朝不倒,自有老夫的本事。”
“属下受教了。”
钟平眯起眼:“可若你真是个除了相貌一无是处的女人,陛下不介意将你献给厉风北以缓和几日以便他调兵与厉风北决战。陛下本可当即斩杀来使。可你是栋梁之才,此战你必须出征。要出征,便要堵住百姓的口,保你清誉。陛下用心良苦,花将军切莫让老夫失望,让陛下失望。”
花翥微微躬身,心潮起伏,她还寻思要如何与杨佑慈说自己想参与征伐厉风北的战争。从钟平的话音上判断,杨佑慈已决定她要去。“属下定不负厚望。”
钟平拍了两下手。
两个太监捧来一新制的靛蓝色将军服。
此番官服用丝绸制成,领口、袖口滚边,绣白色牡丹花纹。镶白玉的宽腰带上也绣着牡丹花纹,牡丹为双色,花瓣一片白、一片茜。唯有麒州锦花会有此双色。
此官服制作需很长时间。
“花将军打雁渡时陛下便已令人制作官服。陛下是贤帝。许多事口上不说,心知肚明。老夫是三朝老臣,许多事装作看不透,心知肚明。花将军的马陛下也已差人从家中牵出,花将军换上官服,骑着马,昂着头回去吧。”
城外分外热闹。
偏在此刻,素来清晨出宫的采办太监鱼贯而出,采买明日宫中使用的货物。
商家们拉着他们问起此事。
此事的确发生,采办太监就算未曾亲眼见,也曾亲耳听。
宫中人为吸引旁人主意,只会在此事上添油加醋。至于别的强加于使臣身上的罪过他连调嫔妃都是真的,别的事便一定是真的!
朝中之事被夸大,使臣对后妃不敬之事几乎传得不堪入耳。
好事者们听得津津有味。
“那两位西域女人应被赐死了?”
“未曾。”
“失贞为何不杀?”
“陛下说:不过被多看了两人,算不得大事。”
好事者听了,便过了。
可“连皇帝认为女人被外男多看两眼犯不着去死。”的想法却潜移默化,渗进看客的脑中,耳中。
看客们复又仔细讨论那两位西域女子究竟相貌如何美丽,如何勾魂夺魄,竟然令使臣乱了心神。
算准时机,宫中又送出数具女子尸体,皆用发簪自裁而死,面上伤痕累累,被刀划得看不清模样。
“知晓缘由之人”道,这些女子皆是住在城外的普通百姓,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农家、猎户,出身皆不相同。为何在宫中?鹰羽卫杀光使团后在他们驻地找到的。
皆被残杀。
消息传开,天靖城人愤怒不已。
此战必须打。
杨佑慈分明已应下送美人之事。一个小小的使臣有胆量潜入后宫戏弄西域美人。
不过一个小小的使臣,来阳啟一趟便纵容士兵杀人,劫掠女人,足以见那厉风北着实未将阳啟放在心中,若将来破城,定残杀黎民百姓,无人得幸免!
群情激奋,人人自危。
钟于行看准时机,将花翥斩杀使臣极其手下之事说出。
亲眼目睹那一战的采办太监们更是几乎将花翥说成三头六臂的神仙。
偏在此刻,宫中有人骑黑马而出,道陛下为护佑百姓,决意与厉风北决一死战,将厉风北阻拦在汀河北面!
众人山呼万岁。
黑马后,宫中又押出一人,便是那被花翥拔了舌的小三子。
朝中人说此人是使团中的重要人物,可惜是个哑人,不然可从他口中套取更多的消息。
此人罪孽深重,被判了凌迟重刑。
凌迟?
多少年才见得着一个?
看客涌向刑场。
花翥之事再无任何人在意分毫。
此事中有人证。
采办太监。
有尸体。
那些为君三笑自裁而死的女子她们不会想到,自己的死亡被杨佑慈利用,成了一把刺向厉风北,刺向君三笑的利剑。
有罪人。
那个被拔舌的小三子。看客只会在意凌迟刑罚,不会在意那罪人既是聋哑人又怎会随使团一道前往。
看客要的是热闹,细枝末节即便有人在意,一两滴水花也改不得江河的流向。
只要所有人都死得干干净净,如何说,便是杨佑慈的事。
即便厉风北另派使臣问起也是死无对证。
杨佑慈不怕厉风北攻打阳啟?
不管杨佑慈如何做,即便他摇尾乞怜,厉风北也不会放过阳啟。倒不如扩大矛盾,引群情激奋,同仇敌忾。
稳定民心。
刑场上的热闹休了。
又一队鹰羽卫从宫中窜出,分开人群让出一条大道。
“雁渡将军复官回府”
好事者不禁窃窃私语:难道,此女真有本事?那些事真不是因皇帝偏心而故意散播的谣言。
“陛下派她去,难道不是祸国殃民?”
钟于行拍手大笑。“说得对,就是祸国殃民!”
好事者们徐徐点头。
“要不,您去?”
好事者们鸟兽散。
钟于行这才对留下的看客道:“花将军常年驻守北地。今日斩杀使团众人。”
花翥骑着赤骊马,反手握住婉眉刀,刀刃上的血未被抹去。她穿重新制作的官服从大道上经过。身后紧跟着刘三花等一众女兵。
围观者甚多。
今日之事传得极大,那些素来被关在闺阁中的小姐也颇有耳闻,她们登上家中高楼,垫脚眺望。住在临街小楼的女孩小心将门窗推开一道缝隙,朝外张望。
花翥,你打算破了常规让所有的女人都如同你一般?
陛下,并非如此。花翥不过告诉她们,还有另一种可能。
三日后
靖国。
皇帝费洺须发已花白,他相貌普通,甚至说得上有几分丑陋,身材矮壮,当将军时便为自己的将军肚洋洋自得。
今日见了阳啟来使周恒,费洺打发其先去休息,复将宰相文修语唤至御书房,愁眉不展:“清晏如何看?打?不打?还是联合厉风北剿灭阳啟?”
“臣以为联阳啟共御厉风北南下。否则阳啟灭,我靖国至多苟延残喘一年也会丧命于厉风北的利刃之下!”
“嗯。你说的就是对的!你怎么说,老子就怎么做!”
“陛下,自称朕。”
“爱卿怎么说,朕就怎么做。老子从军时厉风北还是个小屁孩!看老子揍不死这个小屁孩!”
“陛下,为君者,注意言辞。”
“爱卿说得是,老子、老子呸!朕记下了。爱卿啊,你说那厉风北看中的小妞子多中看?”
文修语冷笑。“世人皆道女人身份低微,却又深信交出一个女人便可换取天下太平?女子终究只是托词,兴也好,亡也罢,有多少能怪罪在女人身上?可阳啟宫中之事更值得臣深思。使臣怎可能误入后宫?身为使臣,怎么可能在后宫戏弄他国皇帝的女人?”
除非
除非那美人着实世间少有。
且让那使臣认为,即便戏弄、猥.亵、淫.辱皇帝也毫不在意。
杨佑慈……
“陛下,我等要与阳啟结盟。可您,定要当心此人。此人手段极狠,心思极深。”
费洺大笑:“老子行伍出身,这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厉风北行伍出身,那大周是厉风北打下来的!阳啟那小子,不过一个亡了家,灭了族的小屁孩?老子厉风北都不怕,还会怕他?打!”
“陛下,朝政之事,并不只……”
“老子打得赢!打仗之外的事靠你了,清晏小子。”
“微臣领旨。”
文修语回到家中。文宝赶紧端来热水帮他洗脚。“公子是个伶俐人。得干干净净才是。”
“伶俐人指头脑。”
“小人懂了。”
文修语翻着书,却看不进。
花翥?
他上一回听见这个名字还是在花翥颁布禁娼的十字禁令时,当时便觉此女有些本事。厉风北以“女人”发动一场战争,即便为拖延几日调兵遣将,杨佑慈用计保下此女,足以见此女于社稷有大用。
花翥……
他起身去院中,已是夏日,院中的柳树郁郁葱葱。
每次看见柳树他都会记起深埋于记忆里的那个人,他总对劝慰自己:絮儿妹妹服了药,浑身斑点,那厉风北,那些宫中的恶人终究是看不上她的。
“絮儿,你又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本章
1、其实就是个舆论战,用一件事掩盖另一件事。两位西域美人在意吗?不在意,此事成了她们就可以离开宫廷回第一山庄找喜欢的小帅哥了谈恋爱了对吧?
2、文修语,字清晏。海清河晏的意思。我应该之前没给他取过字吧……
3、小花猪不算好人。杨佑慈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