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翥四人是外人,不能靠近战场,便只站在邻峰高处观望。
番人已在山下列兵。
第一山庄各派已带上武器肃穆以待,黑压压一片全是人。主战派站在最前方,南宫肖披坚执锐,气势汹汹。
主和派站在后方,南宫烁懒洋洋睡在太师椅上,砍刀却搁在身畔。青悠披麻戴孝立在他身后,不悲不喜。
西扩派离得远,被人群遮挡,花翥看不真切。
最高处被两个少年搀扶而出的便是第一山庄而今的家族,南宫珏。他年长东方煜十五岁。常年外忙于作战,内忙于事务,苦熬过那场几乎吞噬阳啟所有县城的饥荒后终究伤了根本,勉强撑了一年有余,熬不过,决定换家主。
这便是第一山庄意图夺取天靖城杀杨佑慈的真实原因。
东方煜常说而今是大争之世,但凡有争心者皆有意加入这一场逐鹿之争。
可第一山庄不同。在花翥看来此处是桃源之境,超然于物外,做事自有体系,行事自有规矩。但凡有一丝争心他们便应在当年蛮族入侵时蚕食阳啟领土,可那时他们只是坐山观虎斗。
若不是第一山庄率先发难,疲于对付蛮族,又忙于南扩剿灭商的杨佑慈决然顾不得他们。
为何第一山庄忽然变了行事方式?
饥荒。
阳啟尚可去东面靖国买粮,也有蓉县支撑。一处受难,多处相帮,互相扶持。
第一山庄的地界远不如蓉县宽敞,更不如蓉县气候宜人、水多光足。
一场饥荒导致内供不足,若要外侵,北面西域多戈壁荒漠,南面番人即便在丰年也饥一顿饱一顿。
荒年时司马家正全力集结边界抵御蛮族,第一山庄即便有入侵夺取粮草之心也无法从司马家手中讨得好处,只能靠着自己苦苦支撑。
饥荒让他们明白单独力量的衰弱,老庄主又快油尽灯枯,这才由冽泉定下一计派出五千人扮做逃难的百姓起义军混入朱曦飞麾下妄图夺权。
鹰羽卫调查时说那五千人是普通百姓,对,也不对。第一山庄全民皆兵,是兵,也是百姓。
制定计划时第一山庄决然想不到那五千人被困天靖城。
此事传出,引来番人重重包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今加上百姓与小镇中的人口约三万人,能及时调动来山庄可战之人不过九千。
相较,番人却近似于举家搬迁,除去密密麻麻的人,还有聚集在一处黑绒绒的花翥从未见过的牲畜。
“那是牦牛。”眠舟解释道。北蛮多养羊,西番喜牦牛。牦牛的毛比中原的牛厚长许多,足以保证它们在雪原也不会冻着。
“有些奇怪。”花翥说起当年明荣城之围,蛮族人围城时也带上了牲畜。其一可充作粮食,其二当时本有夺取明荣之心。明荣到紫炎地势也算平坦,可将耕地变为草场。
可第一山庄是山,草也算不得绵密,为何会带上这么多牦牛?
眠舟也说不真切,只道过去从未出现番人进逼第一山庄脚下,无任何守卫预警的情况。
无法参考。
“不过师父曾说”
花翥接口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相视一笑。
山下终于有了异动。番人将成群牦牛赶得稍微靠后。拿出农具,将山脚下枯黄的干草尽数拔出。他们动作极快,很快就清理出一整片草场来。
就地歇下,烧火筹备晚饭。
似乎毫无攻打之心。
牟齐儿好奇道:“翥小将军,这群人难道想要长期作战?他们就不怕夜间第一山山庄那群人偷袭?”
秦芳坐在一旁摆弄火药,语调漫不经心。
“第一山庄从未在番人、西域人手中吃过亏。他们虽严阵以待却不像将此事彻底放于心上。保不定今夜会聚在一起各抒己见吵个天翻地覆,以证自己更有妙计,更能坐稳家主的位置。”
见众人盯着自己面露惊愕,秦芳笑言自己也算读过书。多少知晓世间道理,只是不知这两队人马会如何行事。“翥小将军怎么看?”
花翥觉秦芳说得有几分道理,番人前来进攻的确是这三派显露本事争夺家主之位的良机。可她不觉第一山庄轻敌。她更相信第一山庄而今的等待是为了查探敌情。
番人此次有本事逼至山脚,有胆子慢条斯理割草点火做饭,自做好了充分准备。断不会想不到第一山庄或许会夜袭。
山脚下,一部分番人做饭,一部分番人除草,他们除草的面积越来越大,环绕山脚生生开垦出一片长七八里,宽九尺有余的寸草不生的荒地来。
日暮,那些草被填塞进炉灶,灶上的大锅咕嘟咕嘟冒着水泡,带着腥味的肉香飘满各处。牛叫此起彼伏。
小狼月亮忽然连声嚎叫。
牟齐儿阻拦不得,道这小东西难道是想要吃牛肉?
眠舟闭眼听了片刻,“有狼。番人带了不少狼。狼叫混在牛叫中,月亮可轻而易举听清同类的叫声。一般人听不见。”
“幸好眠舟少爷不是一般人。”
花翥眉梢拧成团。
帐篷终于立起,隐约可见一包裹着厚厚牦牛皮的人缓步走入大帐。腰上挂着弯刀,似乎是番人领头人的男人跟着钻了进去。
牟齐儿抿唇道那裹着厚厚牦牛皮的定是女人,不定是这此突如其来攻击的领头者,有的男人一旦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女人要他们的命他们也会给。“翥小将军别的可以不信我,男女情事上定要信我的直觉。”
花翥微微颔首,皱眉望着那徐徐燃烧的炉火,心中一咯噔。
她一早便想好若自己是番人,若心狠手辣不计一切代价,如何才能最快解决第一山庄。
答案唯有一个:火攻。
战场在阴山。
此处多灌木草丛。高原不比平原,绿意来得本就晚几日,虽漫山野桃花盛开,草色却不丰盈,近日少雨,地面龟裂开一道道蛛丝般的细小口子。
第一山庄的房屋大致与中原相同,皆是木质结构。
一点便燃,山火蔓延极快,皆是难以扑灭,死伤无数。
番人将营地周遭的枯草连根铲除是为了火势不蔓延来自己的营地!
牟齐儿青脸道:“可若引起山火一时半会灭不掉,第一山庄也可能被烧得干干净净,男女老幼死得干干净净。打仗是为夺取他国的财物、女人,都死光了,岂不……”
花翥苦笑。
若正如牟齐儿所言,那个裹着牦牛皮的女人便是出此歹毒主意之人。
那人要的不是第一山庄。
那人要的是第一山庄死得一干二净。
仰头,夜空群星闪烁,明日又是晴朗天气。
番人不进攻不止是为了休养生息,他们在等待明日正午时分,等待阳光普照,大地干透,届时再点火。
花翥曾言要这群人求她,可若起了山火,她的性命难保。第一山庄若愿意归降,这些人都是阳啟的百姓。失了太过可惜。便让牟齐儿与秦芳多加小心,自己与眠舟起身去找南宫烁。
还是连门都进不去。
守门的是南宫肖的属下,他将花翥上下打量,道第一山庄众位大人正在议事,商讨御敌之法,外人不可擅入。
花翥沉心静气,直言自己想到明日番人的进攻之法,第一山庄若不抓紧今夜的时间,明日
那属下甚为不耐烦,打断花翥道:“你们来了番人也到了,不将你二人关押问罪已是大恩!你几人竟还妄图参与议事?谁知晓明日你几人会不会暗中使诈?”
解释无用。
花翥正寻思一棍子将此人敲晕强行闯入,忽来一人。那人中等身材,面目红润,笑道来者是客,花翥不过是个女子,难道还能将第一山庄闹得地覆天翻不成?笑吟吟将花翥与眠舟带了进去。
花翥紧随那男人身后,对他所言之事诺诺称是,脑中闪过东方煜当年所教的伪装之法。
最好的伪装不是故作某人。
而是将自己“变成”某人。
不是装作不知。
而是从心底告诉自己,自己一无所知。
到了僻静处,解围那男子拱手道:“在下刘璋瑾。敢问姑娘芳名。”
花翥抿唇一笑:“花翥。多谢刘公子解围。”
刘璋瑾又转向眠舟,道:“眠舟少爷好。”第一山庄之人都认识眠舟。
眠舟眯缝着眼,微微颔首。
“眠舟少爷与这位、嗯,这位姑娘的关系是”
花翥方才说过自己名字,刘璋瑾却故作不知。她也不拆穿,只笑道自己是眠舟的新婚娘子。前来上祖坟,见山庄被围,想到破敌之法,前来告知。
刘璋瑾闻言转脸向花翥,一脸愁思道花翥来的不是时候。而今第一山庄三派势力彼此争锋,番人又入侵,苦不堪言。
“在下虽只是普通侍从,也愿为第一山庄献一份薄力。眠舟少爷被除了名,那些顽固不化的老者决然不会放你进去议事。姑娘不若将想法告知与在下,在下转述给山庄众人,他们若觉好,定会相见。”
眠舟闻言,瞄了眼花翥。
花翥面上却故作深思熟虑。
心里冷笑。
青悠未曾认出刘璋瑾的真实身份。
她却不会忘记。
眼下刘璋瑾认出了她,也被她所诓骗深信她根本记不得自己。
毕竟他二人蛮族大营分别已是近四年前的事。
刘璋瑾
“璋”是玉,“瑾”也是玉。此人真是恨不能将世间一切贵气之词叠放在自己身上。
毕竟他原名柳画楼,被人调侃这名字像是伶人、小倌。
毕竟他不过是汀丘城外一个小村庄的普通村民。
毕竟
此人格外油滑,靠着表面的“忠”骗过司马家,骗过杨佑慈,成了杨佑俭的贴身护卫。
当年,杨佑慈离开明荣去紫炎,临走前诚心将幼弟托付于此人柳画楼。可在明荣城之围中柳画楼只顾自己,对杨佑俭不管不顾,还将一心以一人换一城的杨佑俭背出明荣城交给蛮族。
卖主求荣的柳画楼靠着杨佑俭的死在蛮族大营得了一个不错的职位。在明白青心之可怕后与花翥联手逃离。
而今,柳画楼成了刘璋瑾,成了第一山庄备受重视的南宫冰凌的随从。
乱世生存不易。
花翥依旧厌恶此人。
刘璋瑾认出了花翥,他知晓当初花翥在蛮族大营脱身的本事,先前那番话不过是为了让花翥说出自己的计划,他便可“帮”花翥向家主进言,自己登上高位。
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花翥将计就计。
低声说出大营中有狼嚎,她怀疑番人要放狼攻山。顺口提及自己当年在蛮族大营杀狼之事,以证“狼”之可怕。
刘璋瑾深信不疑。更相信她全然记不得自己。笑让花翥与眠舟等待,自己屁颠颠去见第一山庄家主领功。
眠舟待刘璋瑾走远,问道:“小师妹厌恶此人。”
“如何说?”
“不然你怎么会这般胡说八道。狼要食人,可终究是动物,人比狼多出百倍,它们只会夹着尾巴四散逃走。绝不敢攻击人。”
“说来师兄,狼之习性番人也应知晓,他们为何还会带狼前来?”
“想不到。”
花翥也想不透彻。
不想那刘璋瑾却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自己前思后想总觉用“狼”做奸计有些古怪。
他对花翥厉声道:“姑娘别隐瞒,在下一心帮姑娘!姑娘切莫害我!若家主若觉得姑娘不说实话、有异心,在下也保不住你!”
花翥险些笑出声。
刘璋瑾短短几句话,威胁利诱、晓之以理,将自己立在高处,恍若救苦救难,只为让她说实话。
此人知道花翥有所隐瞒。不傻,甚至算是油滑。
只可惜花翥多年跟在东方煜身边,这半年又与朝中的老狐狸斗智斗勇,在而今的她眼中,刘璋瑾的这些伎俩根本上不得台面。
索性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咬唇,颤声道:“我若说了,你”
刘璋瑾大喜过望:“小人自当全力保护姑娘!”
“那群人定会守在山下,等山庄主动攻击,而后”
刘璋瑾眼中放出光来:“届时再放狼!”
花翥沉沉点头。
刘璋瑾此番去了,再没有回来。
花翥与眠舟藏在回西三院的必经之路上沉心等待。
一个时辰过去。
终于,南宫烁一路骂着朝这边而来。
“狼咬人?狼能吃几个人?山林中的野熊也伤不了几人吧!家主真是老糊涂了!南宫冰凌都觉得不妥!可南宫肖竟然还帮那人说话!”
青悠的回应冷冷淡淡。道番人用此计也不是不可,狼咬人,人乱了阵法,有了错漏,番人便有了机会。
“青悠,这是作战,不是打架。”
南宫烁似乎不像青悠说的那般无能。
花翥从暗处走出。
她知道自己要帮谁,要如何帮。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记起来没有呀?刘璋瑾就是柳画楼,当初和小花猪一起逃出蛮族大营那个感谢在2021030123:55:302021030223:4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最后的萤火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