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解除,花翥这才跑去军帐找朱曦飞。
她亲见那古怪的箭将朱曦飞身体射穿,估摸不仅伤了脏器还断了好几根骨头。
估计是活不成了。
红颜谷狭窄,营帐大都修于临近山坡上。
将军们零零散散坐在一处烤火取暖,火上煨着稀粥,火旁烤着炊饼。见花翥过,只缩在火边低声唤“将军”。
军医穿行,替将士们包扎。
落雪了。
一老兵仰头看着天:“今年,雁渡山的收成好啊。”
小兵盘腿,头上裹着纱布,面上的血与污垢还未搽净,笑眯眯的:“打完仗,封了田,有了粮食,把爹娘接来,娶个媳妇。”
山民背来柴薪,帮士兵点火。
朱曦飞军帐前挤满了人。副将朱小林红着眼从帐中出来,将花翥到了,重重跺脚,小心维持秩序。
满头大汗、一脸火灰的贺紫羽蹲在军帐外的火盆边上一个劲添火,添一把,跑入军帐朱曦飞身边摸摸他的手,又寒着脸跑来火炉边继续添火。
见花翥赶来,更是慌慌张张,手忙脚乱。
“朱大哥哥手好凉,鹏鹏想令他暖和一些,可……可军医说现在伤口被冰冻住,血流得不快,若是房中太暖,凝结在伤口的冰化了,那、那……”竟是哇一声哭了,拉着花翥的手抽抽搭搭,一个字也说不出。
花翥轻轻摸摸贺紫羽的头。“鹏鹏乖,去,找阿落玩儿。有姐姐。”
“姐姐,你告诉朱哥哥,鹏鹏不讨厌他,鹏鹏只是不喜欢他靠着姐姐你。”
花翥苦笑,轻轻摸摸贺紫羽的头。“乖。”
军医满手血从帐中出来,那古怪的箭他始终未敢取下。
若贸然取下朱曦飞便会转瞬死掉,可若不动手,朱曦飞也活不久。
“总之,救不得……将军他,似乎有话想与花将军说。”军医拱手退下。
军帐中很冷。
只有花翥与朱曦飞。
那古怪的箭的箭杆已被军医小心取下,箭头依旧深深插入朱曦飞身体。即便伤口已被慢慢冻住,依旧可见血迹斑斑的被单,地上的血也凝结成了冰晶。
花翥坐在朱曦飞床边。
低声道局势已被控制。
“算错了……”朱曦飞声音很低,他努力歪着头,看向花翥的方向。“算错……”
“胡说。朱大哥的计极好,若不是之前重创蛮族,后期我军也不会那么容易脱身。我军本已占据优势,只差片许便可获得大胜。”
只差片许……
只差片许。
朱曦飞眼中的光似乎暗了,却又似乎在笑。
“猪妹、妹……可,愿拉住……哥哥、手……”
花翥小心抓起朱曦飞的手,他的手冰得刺骨,僵硬如冰。他几乎用最后的力气抓紧她的手,抓了片刻,便慢慢松懈下来。
花翥一把握紧朱曦飞的手,握得很紧,又握得小心翼翼。她将被褥拉好,用手暖着他,轻轻搓着他的手,呵一口气,暖着他。分明知晓一切都无济于事。
可,暖一点点便好。
至少,他离去时不会那么冷。
朱曦飞咧开嘴笑,白牙上满是血,口中还不断冒出血来。
“好,死前,有你。”
花翥用手轻轻替他擦拭干净。“少说几句……”
朱曦飞目光中的光暗淡许多。“可惜……未曾见……你……穿红……妆……”
“朱大哥若是想看花翥立刻……”
“不……你喜欢、便好……”他又笑了,歪着头用力看着花翥。眸中忽然有了光,连口齿都清晰了不少。
“猪妹妹,你开开心心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便好。随心所欲。你师兄不错。猪妹妹……当年第一眼看见你,哥哥就喜欢……那时你瘦瘦的,没有现在好看,但哥哥就是喜欢,一眼就喜欢……喜欢,你要做什么,便做好了……哥哥都喜欢……
“哥哥看见世界变了,没有战乱,没有饥饿,没有杀戮,你啊,很漂亮,穿着漂亮的红色雁翎服,不用再一天和一群臭男人打来、打去,和哥哥一起骑马,我和你啊,朝着夕阳跑啊,跑啊……我们的儿子跟在身后,也骑着小马,生个女儿,女儿嫁给鹏鹏那臭小子,让那臭小子天天叫猪哥哥爹,谁让他总是气哥哥……好……我们可以种地,养小鸡……”他说的断断续续,语罢,那最后的光也暗了。
那一瞬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看见了自己渴望的一生。
花翥忍着悲痛。
朱曦飞却又笑了,本已暗淡的目光中竟有温柔的期许。
“猪妹妹,为猪哥哥哭了。极好,极好……猪妹妹……挺、好……不用,哭,为将者、与、其……,病、病死床上……不若、战死沙场。”
他唇角冒出血沫,呼吸渐渐衰竭。
“猪妹、妹……你能赢……”
“是。”
他却又口齿清晰了许多,一字一顿:“一定能赢。”
“是。朱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能赢。”
朱曦飞笑了,手从花翥手心滑出,沉沉落下。
歪着头,他已闭眼,头的方向却始终看着花翥的位置。
花翥用力吸了一口气。
泪却还是落了。
她忽然记起找在覃山时朱曦飞教她种地,教她放牧,教她喂养那些似乎永远吃不饱的大肥猪的闲事。
那时他送过她不少小东西,她却似乎从未珍惜过。只因两人一道镇守北方,总在一处。就连朱曦飞自己都说,东西若是被花翥弄丢了就罢了。至多他再送一件新的来便是。
她又忽然有记起,早在阳啟初建时,朝臣议事不休,她、林安默,朱曦飞三人却蹲在一处偷酒喝。
那日阳光温煦。小鸟闹得欢喜。
当时,只道寻常。
抽了抽鼻子,花翥抹了一把脸,用力抽出插在朱曦飞胸膛上的古怪箭簇,隔着铠甲摸了摸,朱曦飞连骨头都碎了。伤口冒出暗黑的血,混着脏器的细末和细小的骨渣。流了一会儿,便被冻得僵硬。
花翥轻声告诉自己。
她是将军。
不可轻易流泪。
花翥提刀走出营帐,守候在外的将士见她神情,便已知晓一切。愁眉相望,呜咽声细细。
李元春上前报告今日战况。
陈星战死。
张鹏掩被吴柯救下,断了一臂残了一腿。不知救不救得。除此外,另战死两名校尉。
“分明只差一点儿!”
朱曦飞的副将朱小林怒吼道,他早在当初明荣城之围时便跟随朱曦飞南征北战,从明荣城附近的小山到汀丘,从汀丘到覃山,到天靖城,到北地,始终跟随。当年花翥与褚鸿影深夜前去小山请朱曦飞出兵时便与此人相识,深夜,一道弹剑而歌。
又见花翥几乎完好无损,朱小林更大怒道:“早就说了,女人上战场不吉利!”
牟齐儿不悦:“都什么时候了,还……”
花翥制住牟齐儿,追问李元春而今还剩多少人。
经此一战,砍杀蛮族近六万人,紫炎军折损近一万三千有余。
双方各有大将丧命。
看似紫炎军大胜。
“可我方丧命十之一二,对方不过折损微末。”沉着脸,李元春将头撇去别处。
花翥道:“继续守。”
朱小林怒道:“你老子我自然知道!”
一旁吴柯面有愠怒:“你爷爷的!你爷爷我还知道呢!你爷爷的可知身份尊卑?”
“你老子我是朱将军的将领,就算将军故了,也该老子顶将军之位!轮不到她说守字!”
眼见局势混乱。
花翥抬手令众人安静,只问朱小林。“大战当前,朱副将有何见解?”
“守。求助援军,请司马老将军披挂上阵。”
“陛下说的清楚,不调记别与汀丘之兵。何况司马老将军已是高龄,北地天寒地冻,他长途跋涉前来,到了,不定我军已被蛮族攻破。远水救不得近火。”
李元春苦道:“经此一战,绝难偷袭。”
花翥知道。若能固守至明年等天暖雪化,便可使用火.药袋。
“你老子我说等不起!”
吴柯:“你爷爷的!我花将军也是你能骂的!”
争吵不休。
花翥从朱曦飞之死中挣扎出情绪,起身喝令众人住口。
“尔等吵吵闹闹、喧喧嚷嚷,何来军容!”
“你老子我、……”
“朱副将!”
花翥厉声喝道:“军中将军任免皆由朝廷决定!本将做不得主,朱副将你也决定不得。既然朱大哥战死,紫炎军中便是本将官职最高,军中一切自然应交由本将决定!此为其一。其二,本将与朱副将也是旧识,从明荣城到这白雪皑皑之地,难道至今,还要扯什么男女之别?女子不可上战场?”
朱小林被噎得横眉瞪眼。末了,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花翥这才号令三军:“而今之计,严守关隘。雁渡山险,六大主峰,而今已被我阳啟控制临近的四座。此处是本将的心血,也是朱大哥的心血,更是我众人的心血!不可损伤。此事为重,一切纷争皆放开。待日后进宫,谁为将,谁为辅,应交由陛下决定。而今以军务为重!本将职位最高,便以本将为主!”
“那小将军如何想。”
“守。”花翥道。
而今,只能守。
蛮族减了士气,花翥继续练兵。
那些受伤的士兵一边养伤,一边在军中操办丧事。
棺材是那日的吴老送来的。这本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花翥将丧葬之事交给朱小林。自己带人重修关口城楼。抵挡蛮族进攻。若得空,也帮着剪一把纸钱。
战事纷乱,唯有“死”才是大事。
却又连“死”也都成了小事。
每个深夜,花翥在地图上摆放米粒,细细思量。
那日的战况本在她与朱曦飞控制下,紫炎军本也完全占据先机,后援军队正准备杀出
那古怪的箭簇从天落下,朱曦飞再厉害也不会想到灾从天将。由此战死。而身为副将的朱小林本应立刻接任,却彻底乱了阵脚,只想着救朱曦飞。副将一乱,东营军阵大乱。
东营乱,进攻西营的将士也受到影响。
士气大减,蛮族气势大胜,局势彻底倒向蛮族。
那日,西营的她被蛮族包抄,也亲见那古怪的箭刺穿朱曦飞。
古怪之处也在此。
那古怪长箭的命中率不低,蛮族瞄准率也高。分明那弩已经对准她,为何那古怪的弩直到最后也未曾冲着她射来长箭?此为其一。
其二,那古怪的长箭一射便射中了朱曦飞。她与那弩在东营,朱曦飞在西营,按理说,应该死的是她。
距离这么远,那弩为何这般准?
这几日也抓了不少俘虏,花翥从俘虏中找出一个熟人。
阿东。
拷问后,阿东道:“那物是青心大人拿来的。天圣草原帝君大人与王丞相一早决定杀掉的是你!那日会谈时他们便决定动手。”
“为何不动?”
“公主殿下不许……”
花翥心口一颤,面上却云淡风轻。
看得阿东直骂她狼心狗肺。
“后来呢?”
“天圣草原帝君气急,一耳光将公主打晕!公主醒来后哭得厉害,保证绝不犯错,发誓将来若是战中相遇,你,那个死人,必须死一个!就看你二人谁倒霉!全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你若让了这雁渡,容我军南下,公主便……可怜公主还……”他心急,言语混乱不堪。“要不是只能用一次,你早死了!”
花翥令人将阿东押走。
原来如此,城下商谈那日她便留意到格穆尔与时青心时常望天。
想必他们等的便是那划过的呼啸声,他们时刻留心。
她却在明处,很难避开,何况那鬼东西状若钉耙,且有十二钉,立起来比她腰高,她很难彻底躲避开。
而与格穆尔面谈后的那夜,花翥隐约听见蛮族大营有苏尔依的声音,还有七八个蛮族被拖去割喉喂狼、喂狗。那弩极大,要七八人一道用力才行。
原来如此。
牟齐儿不信:“那么远,箭头又太沉,万一命不中呢?”
“状况激烈,按理说难以命中,可你我也未曾见到那弩是何模样。何况朱大哥可曾躲过?”花翥手拂过谷关箭头的尖端,朱曦飞的血已经混着雪凝结成了冰。
她心生疑惑,阿东怒急出错不小心说了真相:为何那箭,只能用一次?
不曾想,竟然是苏尔依救了她一命。
不。
苏尔依救了她两次。
一次在城下会谈时,一次是她杀入军中后,苏尔依让她小心。
却又是苏尔依扎了她两刀。
“齐儿……我可算是……错了?”
“翥小将军心忧天下,心怀百姓,自然没错。”
花翥继续在地图上摆着米粒。
心忧天下?
心怀百姓?
恍惚间,花翥忽然觉得苏尔依在唤她。
苏木扎……
苏木扎和格莎娜要永远在一起……
苏木扎,你的格莎娜不会与你走。
让秃鹫啄食我的身体,让游鱼将我啃食干净,让月光拂过我的尸骨。我的尸骨上,我父兄的尸骨上,我阿古玛的狼旗定会像月光一样铺满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她忽然记起多年前苏尔依摘来枫叶给她做头冠。那头冠后来丢了,苏尔依笑道无所谓,她将在每年都用枫叶,用麒州锦花给花翥做头冠。
因为她们会在一起很多很多年。
掌心和小腿的伤口早已结痂,征战多年,此等疼痛花翥也渐渐不放在心上。
偏是苏尔依那双带着恨意的目光,盘旋在她心头,怎都绕不开,忘不掉。
当年她选中此路,东方煜道:会有人恨她,怨她,恨不能将她撕裂成碎片一点一点吞掉。
不想,那个人会是苏尔依。
七日后,朱曦飞下葬。
老者们选了一块向阳的山坡。
“老人说此地风水极好。”花翥用手遮住阳光。“石匠大都被小妹请去开山凿石修缮关隘。待得了空闲小妹再来为大哥重新坟茔。”
花翥在坟旁坐下,倒了一杯酒给朱曦飞,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夕光西下,落在她手心,落在她面上。她将酒倒在坟前算是敬了朱曦飞一杯。
自己将杯中酒一口饮下。
“这一回,是妹子欠你的……”
牟齐儿立在一旁,许久,终于忍不住问:“翥小将军这几日这般难过,你是心悦他吗?”
“是,也不是……有些感情与世俗的男女情无关,又有关……只是……齐儿可知当年的明荣城之围?”
“听说过。”
“从明荣到汀丘,从覃山到天靖城,再到这北地边关……认识老朱时本将才十五岁。到四月,花翥便二十二。差不多七年……我和他认识了七年……初见面的时候他在军中呆了八年也不过是个百夫长,生性率直,不喜阿谀奉承。后得陛下重用,明知明荣已是绝境,依旧用命报答。士为知己者死。”
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无奈。
七年,她早已习惯朱曦飞的存在。
即便这种情感不是爱,他是她的战友。
最重要的战友。
“该死的本该是我。若不是苏儿……”
“翥小将军又在胡言乱语。你与朱将军,必死一人。即便没有苏尔依姑娘,谁说死掉的一定会是你。”
“齐儿,别安慰了。”花翥坐在墓旁,一言不发。
苏尔依成了敌人。
朱曦飞故了。
不过是被水带走的流年。
那些流年落入水中,被卷走,被吞噬,想一个水泡,消失得杳无声息。
她让牟齐儿先走了,独自一人坐在朱曦飞墓旁眺望着雁渡以北,山野、原野一片雪白,下落的红日悬在空中。
刺目而耀眼。
她朝杯中倒了一点儿酒,敬朱曦飞,敬自己。轻声唱起当年请朱曦飞援助明荣城那夜唱的北地小调。
“风起云动雪飞扬呀,男儿呀负甲守四方啊。山野山叶山花儿开呀,阿爹阿娘勿牵念啊。……四、五、六月花开呀,妹妹呀采棉纺线又织衣,一刀一剪一线缝呀,送给哥哥度寒月呀。……边关风雪漫无边呀,哥哥心忧妹妹心啊,一风一雪一声笑呀,破虏归家红帐暖啊。”
唱罢,抹了一把泪。
将杯中残酒一口饮下。
月亮就要升起了。
可她今夜不愿再见月亮,她知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温柔又明媚的月光了。
猪妹妹,挺好。为将者与其病死床上,不如战死沙场。
“朱大哥,若是花翥战死,便也埋在此处好了,和同伴们在一起,继续喝酒,弹剑而歌。”
小腿上已经结痂的伤,此刻竟是疼得撕心裂肺。
花翥微微阖眼。
此情可待成追忆。
唯有当时,道是寻常。
后此山专用来埋葬战死将士。
若逢大战尸骨难以收敛,便一道火化埋葬骨灰埋于此处,后将此处称作将军墓。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朱曦飞
他出身穷苦,为一口饭从军,天生会打仗,但不会阿谀奉承,无人提携,战功赫赫,八年只当了一个百夫长。所以面对杨佑慈的肯定,他一路跟随左右,永无叛心,士为知己者死。
他在军中多年,不可能没接触过女人。可对他来说花翥不一样,他太过爱她,一见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罢,就是爱。
所以,她要做什么,他都支持。偶尔逗逗,不敢逾矩。
朱曦飞不是林安默,林安默是海王,是中央空调,林安默很清楚怎么讨女生欢喜。林安默可以与花翥谈许多关于“女子的命运”之类的话题。
可朱曦飞不懂,因为他根本没怎么读过书,也不会思考。他能做的只是傻乎乎呆在花翥身边,花翥做什么,他都支持,偶尔送送奇怪的小礼物。
他偶尔脱下衣服对花翥炫炫肌肉笑。就像生活中那些年纪不大,情窦初开又不知道怎么给喜欢的女生表达的小男生,大冷天穿个t恤打篮球,“你看,我身体多好。”或是惹老师生气。“你看,我多厉害,我敢气老师!”
他不会表达,唯有“忠诚”,唯有“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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