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夙夜(终)

“小花猪……为师虽恶,却未到以恶为德的地步。”

花翥松了一口气。

不管旁人说如何,东方煜说没有,便没有。

“小花翥便信了?”

花翥用力点头。

他,是师父啊。

托着头斜靠在折叠起的被褥上,东方煜目光中掺杂着重重的好奇,将她仔细打量,似若初见。

上一番他这般看花翥还是在永安城。

终于,东方煜目光中的阴郁收了片许,深处潜藏细细微微的光。

“可笑……为师收了这么多徒儿,真正将为师视作师的,除了眠舟,竟是你这个小女娃。狼崽子,拿凳子来,坐下。”

花翥坐在他床边。

东方煜的手落在花翥头上,轻轻摸了摸。

“这么多年,为师已许久未仔细看过小花猪。当初捡回时你浑身软哒哒的毛,眼睛水润润的,粉红色的小鼻子在为师手心不住拱。”

花翥垂眸。

忍俊不禁。

东方煜还真将她视作了一只小猪。

东方煜的手拂过她的发。八岁那年,尚在那个“家”中时,花翥曾见大娘的女儿柳金露趴在那个所谓的爹的膝盖上,那个男人也像这般,轻轻抚摸着柳金露头发。

花翥将头轻轻靠在东方煜的腿上。

东方煜的手顿了顿,复又轻轻在她头上摸了摸。“为师而今反而觉得自己捡了一只小野猪,野猪长大后口中有锋利的獠牙,后背鬃毛竖立,猎捕一只疯狂的野猪不比猎捕一只长大的狼崽子麻烦。狼崽子,别撒娇了。”

花翥乖乖坐直,眼中润润的。

东方煜的眼有些红,他眼角已有了皱纹,眼眶下挂着浅浅的青色,死灰悬在面庞。

“师父,那沙漠之蜜别用了。”

东方煜叹息,继又笑道:“小蜜罐子都被你砸了,为师再用此药,难道要买个小花猪去帮为师买个小倌不成?”写张方子丢给花翥让她待会儿买药解毒,这次的药方中没有一味西域药物。“陪为师聊聊。”东方煜拿起烟管,花翥赶紧点上。

吞云。

吐雾。

草烟味。

“明荣之事,的确与为师有关。”

花翥感觉心被拧了一把。

“青心托人带信给为师,他收了章容的厚礼,便帮章容搞杨家。他提要求,为师从不会拒绝。”

“那为何你们分开了?”

“走了便走了,有何缘由?心里念念不忘,便帮一把。”烟管在桌上磕了磕。“贪星告诉你青心之事,你便怀疑为师?”

“并非。”

过去,东方煜如何说,花翥便如何信。

他说放弃厉风北帮杨恩业是由于厉风北太强,帮强者无聊,助弱者才有趣。

花翥信。

他说自己在明荣城故布疑阵是为了糊弄章容并给杨佑俭弄有趣的案子以接近杨恩业。

花翥信。

他说他扶立那位王爷建立新唐是为了帮杨恩业。

花翥信。

花翥深信他不是坏人。

那时她不了解东方煜。

前几日她与东方煜闲谈,他心情极好,几次三番直接称呼杨佑慈的名字。

不是“皇上”、不是“陛下”,只是“杨佑慈”。

每说起“杨佑慈”时他言语中总有“就算他知晓了又如何”的意味。

会这般说话的人,本就像是犯人。

东方煜素喜故布疑阵,长于引人入蛊。他不爱黎民,不尊权贵,不敬天地。

这样的人如何会因“欲与杨恩业相交”、“逗逗小公子”之由在明荣城玩一出诡计?

“那为何小花猪依旧相信为师?”

“正因为师父不爱黎民,不尊权贵,不敬天地,故你不会对搅乱明荣、紫炎有丝毫兴趣。你若真是喜欢搅乱天地之人,当初在永安城你不会选择帮助有平天下之能的厉风北。若那是真是你全盘决定,你不会在蛮族南下时被困于汀丘。”

东方煜有底线。

不愿蛮族南下生灵涂炭,故才协助司马家抵御蛮族。

才会帮着反章。

“可为何师父不喜陛下?”

“太过节俭,为师过不了想过的日子。不过,很聪明,与他斗智分外有趣。若不是小花猪你搅局,为师已大获全胜。”

花翥惊愕。

哭笑不得。

悲哀深深。

这才是他师父。

“师父这样随性的人为何会沉迷于青心?青悠师兄不好?”

东方煜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青悠那孩子,有五分像我师父,五分像我大师兄。”

东方煜也是被扫地出门的叛逆者。

有运筹帷幄定天下之能。

却偏偏求而不得最是苦人。

“师父,杨佑俭藏在珠子中的纸条上或许写的是犯人是我吧?”

东方煜喷出一口烟。“为师若没猜错,写的大抵是来者可疑、也可用。能从明荣城活下来并寻到杨佑慈的,不是密谋者,就是权谋家。”

“师父,今日之事,你我师徒二人统一口径,将事情推给贪星,然后”

“小花猪,为师说过,杨佑慈不会杀你我二人。”

“即便已闹成这般?”

“即便已闹成这般。”东方煜复又长长吸了一口烟。冷道杨佑慈是最狠、最聪慧、也最能忍之人。第一山庄有人有兵,战力不弱,他只会招降。“届时,还不得要为师走一趟?”

“青悠师兄可在第一山庄?”

“在。”

“眠舟师兄在明荣城?”

“那只船在山庄附近等着帮为师。”

“师父料到陛下能平定叛乱?”

“不管皇帝是谁,都不会放过第一山庄这块大肥肉。”东方煜瞄了眼花翥,笑言他却着实没料到花翥会发现他的计划,毁了一出好戏。

花翥却笑不出。“师父对阳啟无分毫情感?”

“又不是为师的国。对小花猪而言难道是国?”

国?

花翥过去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略作思索,点头,坚定而用力。

何为国?

有心念之人的心之所归处便是国。

“呵小花猪,你可要想好了。厉风北很强。”

花翥笑靥如花。“师父,对你而言,杨佑慈比厉风北更有趣,不是吗?”

“狼崽子。”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章叶媃得了允许进屋,行礼唤花翥为姐姐,唤东方煜为公公。

“乖儿媳。”

在东方煜的茶盏中斟水,章叶媃退步而出。

花翥关门,又道:“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解。”

大贪星既然要协助贪星杀杨佑慈,为何又将东方煜的计划泄露给她?

“那小子比逸归来得早。”东方煜手中的烟管重重嗑在桌上,面有怒色。“却是废物一个。他依照为师的要求做,却又总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花翥懂了。

大贪星怕东方煜不成事连累自己,故将消息泄露给她,为自己留一条活路。

不想,那活路反而要了他的性命。

多年来那人只是个“贪星”,缘由不过如此。

“小花猪在想何事?”

“行大计,得有断了退路的觉悟。”

东方煜大笑:“狼崽子。”

花翥看着东方煜。

心中的沉重似乎消散了几分。

“师父,陛下要征北,我要去我要赎罪。”

“罪?”

“师父故布疑阵时杀的那些人。”老驿吏,商人,通蛮语的明荣城人。

“又不是小花猪你杀的。”

“知晓在胡乱杀人却不阻止,我也有罪。”

东方煜微微眯眼,冷意潜藏。道:“小花猪,你可得记好了不择手段杀人,是为了目的。”

花翥盯着他的眼。目光中似有星光闪烁,却又分外坚决。

“杀人,是为大一统,为尊严,为自由。而不是私欲。”

“孺子不可教!”

花翥笑了。

她本就不可教。

她若“可教”,或者学媚术成为贪星,或者学杀戮如同青悠。她不可教,方才成了“花翥”。

关系渐缓和,东方煜将初泡之茶倒出,重新斟水。他极为讲究,自然不喜杨佑慈。

见他心情转好,花翥小心翼翼拿出那个古怪的木盒子。“师父,这个”

“才骂了师父又要师父帮你?”话虽这般,东方煜却还是从花翥手中抓过那小木盒。手握木盒,他眼中有笑,笑中是难得一见的温柔。“许久未见此物了。”

“师父说这是公输之术。公输之术是?”

“我师父复姓公输,公输家隐逸于幽林山谷,以专研木器为乐。”

“木匠?”

“木匠的祖师爷。木匠能做的,公输家皆能做,木匠做不了的能跑的木马,能飞的木鸟,他们也能做。”

花翥瞠目,继而笑了。

能跑的木马?能飞的木鸟?

说笑吧?

“小花猪,你未曾见过,不等于不存在。”东方煜扭了扭那小木盒。一脸怒意。“卡住了……贪星那个蠢货!小花猪,去寻根针来。为师让你看看何为违逆天地之物。”

花翥她满心欢喜,她虽未亲眼见到小木盒中古怪兵器的模样,却也隐约意识到小木盒中之物可改换乾坤,不定能填补女子与男子在力量上的差异!

她脚步愈快。

东方煜端起茶盏,浅浅品了一口。

苏尔依不会针线活,花翥许久才在下人那处寻到了一根长针。

路上遇见一只巨大的绿色蚱蜢,秋意浓,蝼蚁也在奋力生存。

起风,院中的紫藤花树将已有黄意的叶片摇曳出轻响。章叶媃在院中拍着球。

贺紫羽趴在地上玩泥巴,水凉了,他的小乌龟从塘中爬出,趴在他脚边晒太阳。

唐道依旧将自己关在房中,他房中传出微微细细的香烛的味道。

花翥的脚步又快了几分。

欢欢喜喜,推门而入。

“师父。”

烟管僵卧在地上。

茶盏歪着头,茶盏中的水铺在桌面。

“啪嗒。”几滴水从桌上落下,在花翥搁在东方煜床边的小凳上撞得四分五裂。

“师父?”

东方煜像是睡了。微松开的手中,那小木盒与他一道陷入沉睡。

“师父……”

针坠落地上,不声不响。

花翥僵着身子往前。却又笑了。谁不知晓东方煜最喜引人入蛊!?

他又在逗她。

就像从永安来汀丘的那段路途中,他心情好时也会逗逗她。

她背书背得好时,他也会给她买一根糖葫芦。

她若错了,他一耳光扇来,毫无情面。

她曾笑问师父可喜欢她?

却忘了东方煜当日的回答。

岁月,还有那奋力拼凑却再也不可恢复的过往,化作被吹入风中的尘埃。

她轻轻碰了碰东方煜的脸,分明还有温度啊……

她小心覆在东方煜身上,却再也听不见心跳。

从蛮荒草原回汀丘那日,她被东方煜抱在怀中。

那时花翥知道,她回家了。

何为国?

有心念之人,心之所归处便是国。

家在国中。

再如何颠沛流离,那“家”即便不太温暖,也是归处。

而今,再无归处,只有前路。

她没有师父了。

花翥哭不出,只颤着身子站起,脚步虚浮。

茶叶无异样。

水。

是水?

章叶媃抱着球,在她的讯问下抖得厉害:“夫、夫君给了奴家一包白色粉末,让奴、奴家放在水壶中。夫、夫君帮奴家砸了墙、墙洞……”

唐道?

花翥奔进唐道的房间。

墙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许许多多的名字。谏臣唐钟杰的名字也在其中。

墙下是香炉。炉中的香烛燃得热烈,屋中云烟缭绕。

唐道一身白衣,双膝跪地,面前放着一把钢刀。

他对着花翥重重行了一礼,用花翥从未听过的响亮的声音道。

“在下唐道,字笑朝。越县人。五年前,恶人东方以正道为由对引诱家严唐钟杰于朝堂痛斥阉党。家严血肉化作肉羹进人腹。家中男子皆被屠戮。阉党恶极,因失男人之身,便以围观女子受辱为乐,唐家女子由此死尽。唯有笑朝一人借男丁二字得以苟且偷生,为东方马首是瞻。今日,唐道为祖父、祖母、家严、家慈,两位姐姐,六位丫鬟,十二家院向东方复仇。大仇已报,由任花校尉处置。”

“道儿……是如何知道的?”

“青心师兄亲自告知,师兄怜笑朝年幼,指导笑朝复仇之法。花校尉,可动手了。”

他面前放着一本书,他始终藏着掖着的话本。书缝线处被拆开,线缝遮掩处有一个小洞。药应该藏在那处。

花翥却一直认为不过是唐道春心萌动。

她一把抓起唐道面前的刀,高高举起。

唐道阖眼。

刀僵在空中。许久,花翥的手沉沉落下。

刀锋在地上砸出脆响。

出屋,关门。

章叶媃抱着球蹲在紫藤花树下瑟瑟发抖。

贺紫羽抱着小乌龟小心翼翼靠近。

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姐姐?”

脚一软,花翥跌坐院中。

就像无人有资格替杨佑慈原谅章家。

她又有何资格对唐道说原谅。

她双手抱着头。

贺紫羽慌慌张张抱着她,分明害怕,却又忍着不哭,絮絮叨叨道姐姐别怕,鹏鹏在。

花翥只是发抖。

她口中忽然生出荷叶糖的味道。

初见那日,东方煜身着淡青色的衣衫,给了她一粒糖。又给了她一包糖。

那日之前,那日之后,花翥没吃过那样美味的糖。

可那包糖却被一个阉人夺了去。

她甚至护不住东方煜给她的那包糖。

而后,他给了她一根蛛丝,见她拖出泥潭,带她去见第一道光。

花翥面上湿得厉害,出不得声,泪却止不住。

她知道,他是个恶人。

可他是她师父。

师父……

是师。

也是父……

她没有师父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一话的时候,哭“死”我了,一边敲键盘一边哭……

诚若上一话的作话,小花猪知道东方煜是坏人,但她却还是选择救东方煜,因为他是她师父,因为东方煜填补了她缺失的父爱……至于唐道,又能说他错吗?

我还是觉得好难受……

关于这个故事的一些事儿

1、这个故事讲的其实是反抗“父权”。小花猪脱离了东方煜,有了自己的想法,破坏东方煜的计划。

2、这一话初写的时候本来想写轻松愉快点儿,所以有很多其他情节,后来我觉得感觉有点儿水就删了。不过这一章还是感觉日常中夹杂阴谋的感觉

3、关于“公输之术”,这个“公输”就是公输班那个公输。之前说过这个系列是男权转女尊,除了军、政、商外,最重要的便是技术,提高生产力。生产力解决不了女子在经济生产中占据不了主导地位,就只能像大奥逆转一样走男人死了太多故而女子夺权的道路。

这本书中知道公输之术的只有东方煜。所以那小盒子的秘密本书是搞不清楚的。这本书就搞清楚了那后面的商政就不用写了……这个系列的第四本就是公输之术,之前说的另一个狼人会出来。

4、我还是伤心,明天看留言,让我先去哭会儿……感谢在2021012623:47:182021012723:5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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