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0 章 雁杳(终)

那块用红绳系着的玉佩是杨佑慈的。

贺紫羽细声道:“当年俭儿哥哥将玉佩给了鹏鹏,告诉鹏鹏这是他们三兄弟最重要的东西。决不能轻易送人。”

杨佑慈与杨佑俭为一母所生,玉佩色泽有差异,雕工全然相同。

二弟杨佑谦是庶子,玉佩与他二人的略有几分不同。

杨佑慈初到覃山时曾花翥顺口问起他那块玉佩,那时他漫不经心将玉佩之事带过,只道丢了。

原来,是送人做了信物。

送来玉佩的是一个女子。

“鹏鹏已将门紧闭,下人皆被使唤出门做事,唐道哥哥在门外守着。”

“做得好。”

院中,阿落在与两个孩童绕着紫藤花树玩耍,花翥见过这双孩子好几次,前几日两个孩子还在家中吃眠舟煮的鱼片粥。他们是龙凤胎,年长的是女孩,叫欢欢,年幼的是男孩,叫小水。

一个用花布抱着秀发的妇人抱着一包行李站在不远处,自称荷儿。

荷儿比花翥小两岁,之前在花溪巷与花翥有一面之缘。

那日阿落与荷儿的一双儿女在巷子路边玩耍,花翥方才露面,荷儿便一把将正在与阿落玩耍的儿女拖进屋中,重重闭门。

花翥那日只当荷儿厌恶自己,不少人厌恶她,便也不曾多想。

今日,她才仔细打量起荷儿。

相貌平平无奇。唯有一双杏眼生得极美,长睫黑瞳,看衣衫、看手,应是受了不少苦处,偏偏目光依旧清澈纯净。

若相貌算七分,这双眼便独占五分美丽。

花翥心里一惊。

这番可用来形容荷儿的话是从唐道那处听来的。

唐道告诉她,蒋夏秋的娘子有一双极美的眼睛,若相貌算七分,那双眼便独占五分美丽。

见花翥面露浅浅惊愕,荷儿赶紧扯着一双儿女给花翥磕头。“民女荷儿求见雁渡将军。”

荷儿看模样是个贫家女子,说话做事却合乎礼仪。

“夫君教的。”她羞涩笑道。

“你夫君难道是”

花翥露出手中的玉佩。

荷儿瑟缩成一团,迟疑许久,才轻轻点头。

花翥曾有过关于此事的猜想。

偏偏当猜想化作现实于眼前出现,今日在眼前出现,震惊,不安。而许多事在这一刻想得明白通透。

难怪,蒋夏秋会被司马元璋派人斩杀。

半蹲在地上,花翥细声问欢欢的全名。

欢欢指了指自己:“杨惜欢。”

又指着弟弟:“杨望水。”

杨佑谦的女儿全民叫杨惜珞。

杨望水。望穿秋水。

花翥过去数次见阿落与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却从未仔细看过这对孩子的模样。

细看,这对龙凤胎在相貌上其实略有几分差异。

杨惜欢有荷儿那双美丽的眼睛,面上别的部分却长得像杨佑慈,弥补了娘亲面上的缺陷。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杨望水更是越看越像杨佑慈。

半跪,花翥拱手道:“微臣雁渡将军花翥拜见娘娘。”

此事,她早有预料。

杨佑慈来覃山时说玉佩丢了,当夜,花翥见杨佑慈坐在树下,手中捏着一只婴儿鞋。

杨佑慈富家公子出身,却会耕地。

杨佑慈修改婚律,女子不满十五不许出嫁。

头几年王仲时常出门找人。

这几年换了丁戜继续找。

找谁,朝中无人知晓。

杨佑慈宫中种了许多花,他生性节俭,却偏偏特意令工匠在宫中挖了一方荷塘。

有些事,花翥一早猜到了几分,却不敢问,不敢提及。

“娘娘,请起。折煞微臣……”

荷儿小心翼翼起身,被花翥引进屋中。

章叶媃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依照唐道的要求小心送上府中最精细的糕点,送来泡好的今年的新茶。

“娘娘稍坐片刻,微臣即刻令人”她冲贺紫羽使了个眼神,贺紫羽心领神会,一溜烟出了门。他被馨娘娘在宫中养了许久,认识不少宫中的采办太监,也知晓如何通知钱正。

“雁渡将军。”荷儿目送贺紫羽跑远,让阿落将一双儿女带去院中玩耍,垂眸低声问道:“蒋将军他……怎么死的?”

花翥轻轻放下茶盏。

“或许,得娘娘先告诉花翥,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您与陛下……”

荷儿细声讲着。

她遇见杨佑慈是在一个下雪天,天寒地冻,弟弟却闹着要吃鱼,她只能赤着足去河边破冰求鲤。

河边躺着一个男人,很年轻,半边脸被狼咬过,血淋淋的。

奄奄一息。

她将那个男人藏在了一处废弃的民房四处战乱,遍处都是这样的民居。

后来那男人醒了,一言不发,身体极弱。

她家中少粮,便破冰求鲤,每每只能抓到不到手掌长的小鱼,熬出雪白而细嫩的汤,小心照顾他。

十日后,男人才与她说了第一句话。

“杨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姑娘大恩大德,杨某定将厚报。”

她那时才知晓他的名字杨佑慈。

“荷儿”,是杨佑慈给她娶的名字。只因她喜欢杨佑慈里衣上的那朵荷花。

后来,他们以天为媒,以地为证,成了亲。

再后来,他必须离开,走前留下了自己的玉佩。说自己一定会回来。

花翥小心问:“他没来?”

难道,又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

荷儿慌忙摇头。

“不怪他。怪民女。兵乱,村子被烧了。民女被蛮族骑兵掳去了草原……他找不到的。”

花翥心被狠狠拧了一把。

不言,不问。

荷儿面上一白,结结巴巴解释道:“雁渡将军,民女贞洁无失。有人护着民女。”

“娘娘说的是,蒋夏秋?”

“是,也不是。是李宗大人。”

李宗?

花翥竟是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荷儿说,杨佑慈本打算带她一道走,可当时她才生了孩子,走不得。杨佑慈便留下李宗保护她。

李宗一直护着她。

死前,将她托付给了蒋夏秋。

“将军,蒋大人他”

花翥斟酌,道:“死于朝廷纷争。”

荷儿似乎懂了。“民女的身份。民女本也不愿回来,可,孩子民女若要清清白白活着便很难养活他们,女子,又无一分土地,极难求生。不得不叨扰,若夫君不要,还望雁渡将军怜爱这双孩子,将他们送入茵蕤姑娘的慈悲堂,至少令他们衣食无忧长大成人。”

阿落才到天靖城便与杨惜欢与杨望水玩耍在一处,想来荷儿比花翥此番来天靖城还要早几日。

她不知为何荷儿今日才来寻她帮忙。

“听说,将军与夫君……”

花翥面上一热,心里一乱。原来,那日荷儿见到她便板着脸将孩子拖进屋,并非因为她是离经叛道的女将军。而是荷儿认为她是抢了自己夫君。

只能慌慌张张解释道:“此事都是民间胡诌,臣曾解释过,可百姓们不信,一来二去,便也懒得解释……娘娘切勿多心。”

未曾想荷儿更乱,结结巴巴道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何况做皇帝的。

她只是不知如何与花翥说,便小心翼翼让一双孩子与阿落玩耍,想着先混个脸熟,待有了几分亲近再寻个良机将事情告知。却不曾想,前几日京中处处再传,此番皇帝陛下要御驾亲征。再不说便来不及。

“那日民女见雁渡将军面对百姓攻击泰然自若,便想,若有将军这样的妙人在夫君身边,便是夫君的大幸。”

“娘娘,别……”

“雁渡将军,民女信你。”荷儿抬头,温顺而清澈的眸中是坚韧与冷静。“除了夫君,李宗大人、蒋夏秋大人,民女只信你。那日,你好威风啊,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官服,民女好生羡慕,那些女兵都听你的,那些男兵也听你的,民女只信你。”

花翥小心颔首。

心中五味交杂。

杨佑慈膝下无子,皇后、皇贵妃,谁先生下孩子,那孩子便是皇太子,极可能是未来的皇帝。

司马枭与陈中友互相争斗。

皇后与皇贵妃相看两相厌。

却不想,皇太子竟然出自一个乡间女子腹中?

“花翥,定不负娘娘期望,那孩子,还有宫中的太监都是自己人,娘娘放心。”

荷儿面上松了几分,笑了,小心翼翼将包裹交给花翥,请她看好。又道:“雁渡将军……夫君来了,荷儿、荷儿想洗浴,不想夫君看见荷儿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花翥便亲自烧水,准备妥当后从自己的衣衫中拿出一套新衣给荷儿。

荷儿进屋沐浴。

忧心出事,花翥守在门外,时刻留心浴房动静。

先来的是丁戜。这几年他时常出门找人,找的便是荷儿和这对孩子。听闻寻到了人,他眉眼中添了几许欣慰。

贺紫羽在半路与他偶遇,求他来帮忙。

“鹏鹏年幼,心里却铮亮。”丁戜笑道。看着那双孩子,含泪笑了。

很快,杨佑慈到了。

身后紧随钟平与陈中友。

陈中友面上发青,皱眉盯着那对孩童,似乎想要找出与杨佑慈无关之处,偏偏,这对孩童、尤其是男孩,极像杨佑慈。

钟平却激动得抹泪,颤声恭喜陛下得见皇子、公主与妃子娘娘。他很小心,知晓“后”字不可胡说。

杨佑慈眼中有泪,却没有多看孩子一眼,只奔向浴房,轻轻敲了敲。

声音微微打着颤:“荷儿,是我。”

浴房中无任何声音。

“荷儿?是我。开门。”

静。

“啪……”轻轻的水声。

花翥暗道不好,砸开窗户跳进浴房。

浴房中氤氲的水汽已经散了。

浴桶中的水尚且温热。桶中漂浮着一个皮质小球,左右轻轻撞击,水声浅浅。

花翥只要听见有水声,便会以为荷儿在浴桶中。

荷儿死了。

自缢。

她解下腰带系在门栓上,将头钻了进去,身子一沉,便可自缢身亡。为了避免被花翥听出端倪,整个过程她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她将给孩子交给了杨佑慈,自己却不肯见杨佑慈最后一面。

众人不解。

花翥却大约明白。

雁渡将军,荷儿很脏,想要洗浴后再见夫君一眼。

荷儿说她在蛮族那处被李宗保护,贞洁无虞。

可旁人,信吗?

杨佑慈抱着荷儿的尸身,喃喃自语,整日整夜,呆在浴房,未出门。

花翥小心照看那对孩子,不敢有丝毫错漏。

次日,杨佑慈红着眼将一双孩子接入了宫中,交给自己的乳母李嬷嬷,还有海公公照料。荷儿的行李中是一生新衣,她给杨佑慈做的。灰布,布料不够,还添了不少碎布。

那双孩子不认识杨佑慈,只吵着闹着哭着喊着要娘。

眠舟提着一串鱼欢欢喜喜归来,见到此情此景,也微微红了眼眶。

杨佑慈一面备战,一面固执地将荷儿用皇后规格下葬。

“可怎会突然冒出个孩子来?”眠舟不解。

花翥沉着脸喝着酒,许久才道早在覃山她便有这种感觉,只是不知如何问。

可那见无头命案,她却懂了。

蒋夏秋带着荷儿母子来到天靖城,找过去的主子司马元璋相助,想带荷儿与孩子回宫。

所以司马元璋杀了蒋夏秋司马家的女儿,那位皇后,至今无所出。

司马元璋下一个要杀的便是荷儿与一双孩子。

只是不知蒋夏秋用了何种方式将祸水引去了城外那赤贫的一家人身上。

花翥扬了扬手中的玉佩。

杨佑俭给贺紫羽的那块玉佩。杨佑慈将自己的那一块拿了回去。

“我猜,司马元璋要找的是这个。”

司马元璋令人活活剖了那孩子的腹部,只为了找这块玉佩。

阮飘飘曾在云袖坊听司马元璋醉后吐真言,说什么他才是司马家的大功臣。

当时,无人将此话放在心上。

“司马元璋之意他杀了皇太子,保住了司马家那位娘娘的后位。可惜,杀错了。可这胆子,真大。杀皇太子?!司马家气数尽了。”

“皇帝会杀他?”

“不会。”至少,现在不会。大战在即,杨佑慈绝不会动司马家。他素来拧得清楚。

“皇帝真累。他难道不觉是小师妹未曾留心才害死了那个女子?”

花翥苦笑,她小心谨慎。可若一个人决意寻死,她即便时刻盯着也救不得。杨佑慈心知肚明到底是什么害死了荷儿。

到底,不过一个“贞”字。

李宗死了。

蒋夏秋死了。

无人能证明她的“贞”。

即便这二人活着,也证明不了。

或许杨佑慈有本事颠倒黑白,荷儿却不忍心见他受一份委屈。

人言可畏。

花翥不言。目光却不自觉投向院中的紫藤树。

花翥望着紫藤。

风起,紫藤叶哗哗响。

“师兄……”

“说。”

“阿落今日与我说,她要进宫去,她要陪着弟弟妹妹,宫里有坏人,她要保护弟弟妹妹。虽有海公公与李嬷嬷,还有钱正在一旁盯着,可她总安不下心来。”

“她想做,便做好了。”

“可宫里那些流言蜚语……阿落现在还小,可……”

眠舟坐起,揽住花翥的肩让她与自己对视,他轻声道:“小孩,总会长大的。有人护着,小孩会长大。无人护着,孩子也会长大。她能行。因她师父,她的师父姐姐,都平平安安,踏过荆棘与灾难长大了。”

花翥苦笑:“这话……真不像从师兄口中说出的……”

“小师妹要不要吃鱼?”

“不许去宫里抓!”

花翥继续练兵,也抽空去看了一眼几个孩子。

宫里的人都说,这几夜陛下夜间不在皇后娘娘那处,便在皇贵妃那处。花翥明白杨佑慈的心思。两位家世惊人的娘娘对未来有望,才不会寻那一对孩童的麻烦。

毕竟那对孩童除了杨佑慈这个父亲一无所有。

而她们背后是整个家族。

李嬷嬷忙着做孩子的衣衫,钱正候在一旁。丁戜抱着刀坐在不远处盯紧孩子小心保护。

杨惜欢与杨望水衣衫焕然一新,眼中却满是不安,拽着阿落的衣角闹着要娘,要回家。阿落细声安抚着,劝起比自己还年幼的小孩,阿落说的头头是道,又不失孩童的稚气。

花翥将阿落带回这么久,阿落从未问过花翥:她的娘在哪里。

孩童年幼,却也知人生至悲。

幸而年幼,或许无法真正理解何为失去。

唯有那剪不断的哀愁,将若蛛丝一般伴随一生。

雁飞离,杳无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本章

雁杳,雁飞离,杳无踪迹。

对杨佑慈来说,被蛮族掳走的荷儿杳无踪迹。

对荷儿来说,分离后,杨佑慈也杳无踪迹。感谢在2021091122:54:042021091311:4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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