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淮河,就是南方了。
一只鹰隼扑棱棱飞过来,落在宣琼琚肩头。鹰脚上有一个送信的环。
玉生香知道,用鹰隼送信的,都是丐帮弟子。丐帮弟子们洒落不羁,连送信的鸟,都格外豪气。
玉生香侧目道:“谁的信啊?”
宣琼琚把信拆下来,鹰隼又飞走了。她展开信,里面一个字都没有,是一幅画。
宣琼琚说:“小景的信。”
玉生香抬眼看过去,只见那副画,就是在去朝歌的路上,小叶子画的肘子。
肘子叼着半根鸡腿,看起来很傻的样子。
小叶子画了肘子,被景骁天收起来了。眼下,景骁天又寄给了宣琼琚。
玉生香惊喜道:“你和小景,你俩还经常联系呀?”
“当然。”宣琼琚抚摸着画面上的肘子,“前些日子,他来长安,我请他吃羊肉泡馍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欠揍,就像你一样。”
玉生香:“……”我躺枪了。
宣琼琚说:“我还经常给肘子寄牛肉干吃。让它吃了,多长些力气,多咬小景几口。”
玉生香想起路途上景骁天吃肉干的样子,她忍俊不禁:“你寄的牛肉干,都进了小景的肚子了。”
宣琼琚好久不见肘子,觉得很想念。她摸着画面上啃鸡腿的肘子,夸赞道:“真是一只汗血宝狗!”
玉生香:“……汗血宝狗?认真的吗?”
抵达惠州城时,四个姑娘订了客栈,然后登上一座废弃的百尺高楼,边喝酒边看惠州城的夜景。
灯火成串,鳞次栉比。月华入霜,星罗棋布。
玉生香看着惠州城的繁华,忽然想起沦陷的鲤州城。她眼眸沉了沉,道:“你们说,虎兕牙那个畜生,和他的下属,杀多少鲤州的百姓?”
世人只用“烧杀抢”三个字来形容虎兕牙的恶行,却不知道,这三个字背后,是多少活生生的人命。
檀风抿了一口酒,眸中的怜悯之情呼之欲出:“一定不少。虎兕牙连婴儿都能炖汤喝,杀人,算得了什么?”
“所以,不光是宣老夫人的安危,还有鲤州城满城人的安危性命,都系在咱们四个身上了。”慕枕亭用无花果喂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猴子,“这一去,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
宣琼琚举起酒盏来:“到时候,咱们一定杀个痛快!”
从惠州离开后,再赶路,就找不到繁华的城池歇息了。四个姑娘骑了半日的马,终于在古道边看到一个茶棚子。
宣琼琚原本的那身衣服脏了,她换了件新的红裙。这条裙子微露锁骨。
玉生香抬眼一看,堂姐的锁骨上纹着一只赤红烛龙,红白映衬,更显得肌肤白腻。
玉生香问道:“阿姐,你什么时候纹上去的?”
“纹了有几年了。”宣琼琚把自己包袱里的松子糖分给她们,“以前,因为我纹了这个,我祖母不愿意,说我不守妇道,嫁不出去。我还跟她吵了一架。”
慕枕亭看了一眼那烛龙,道:“挺好看的。”
宣琼琚望着天空,叹道:“现在想想,早知道现在她被虎兕牙劫持在鲤州,生死不明,当初我们还吵什么呢?有那些功夫,不如多看彼此几眼。”
檀风宽慰道:“阿琼你放心,虎兕牙要用你祖母当保命符呢,不敢害她。”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宣琼琚沉声道:“就算不死,她待在土匪窝里那么久,恐怕也要被逼疯了。祖母一生养尊处优,没受过磋磨。”
玉生香拍拍她的手背:“等你救她出来,好好安慰她就是了。”
慕枕亭低眉一看,只见桌上的松子糖都快被玉生香给吃干净了,她揉乱玉生香的头发:“玉生香,你除了吃还会什么?”
玉生香理直气壮道:“会饿。”
慕枕亭:“……”逻辑鬼才。
这时,一个货郎担着糕点走过来,正走街串巷地叫卖。等玉生香回过神后,他已经走远了。
玉生香正要走着去追,然而货郎拐入一个村子,不见了踪影。
玉生香亢奋道:“我需要点心!我需要!”
宣琼琚看她这副样子实在是太丢人了,随口道:“我看你需要的是一顿毒打。”
玉生香:“……”每天都在挨打的边缘轻歌曼舞。
这时候,邻桌的客人开始商讨江湖上的世家公子,从温珑陵谈到玉剑丹,又从玉剑丹谈到宣琅琊,说起他们的英雄事迹。
玉生香见慕枕亭并不怎么关注这些英雄的故事,她只是低下头,把无花果干串成一串。玉生香拣了一颗没被串起来的无花果吃了:“阿亭,在你心里,谁是英雄啊?”
慕枕亭思考了片刻,说:“我心里的盖世英雄,大概是个江湖侠客的模样。他得锄奸扶弱,行侠仗义。最好还能不贪声名。”
檀风一笑:“这样的盖世英雄,话本子里有不少。”
慕枕亭问道:“檀风姐姐,你的盖世英雄,是什么模样的?”
檀风将绣春刀握在手中,说:“我就是自己的盖世英雄。”
明明是一句平淡的话,可是听在玉生香和慕枕亭耳中,她俩都觉得,有几分淡淡的沧桑感。
玉生香想,檀风姐姐小时候经历过那样可怕的阴影,可能早就很难把真心交付出去,很难爱上一个人了。
也许,在蜀中,阿姐提到她那说出“侧卧之榻,其容他人酣睡”的朋友,就是檀风。
慕枕亭轻声道:“阿香,我饿了。”
玉生香取出自己的荷包:“拿去吃喜欢吃的东西吧!”
慕枕亭一激动,以为她要掏出钱来。没想到,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双筷子。
慕枕亭:“……”
玉生香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摆摊卖荔枝,她忽然想起了秦雪瑶:“阿姐,你还记得吗?大概四年前的这个时候,秦雪瑶死了。”
檀风叹道:“身为江湖第一美人,一朝身死,太可惜了。”
“她的命太苦了。”宣琼琚摇了摇头,“怪不得人人都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玉生香忽然觉得,她这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就是没把自己的命运拱手他人,自立门户过日子。
倘若那一晚上,她没有勇气逃走。结局自然是嫁给宣琅琊。嫁给了宣琅琊,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宣琅琊三心二意、阴险狡诈、仗势欺人。
她要是嫁给了宣琅琊,恐怕结局,也跟秦雪瑶差不多。
看着玉生香在一旁把玩着酒壶,陷入沉思。宣琼琚轻声道:“阿香,你怎么了?”
慕枕亭轻声道:“你想家了吗?”
慕枕亭猜得对,此时此刻,玉生香就在想着濯雪派。她住在濯雪派碧芍居的时候,有父亲、丹师兄、诸位师兄师弟相伴。
父亲虽然对她漠不关心,但是也从来没有短过她的衣食。
对着自己的小姐妹,玉生香不掩饰,点头道:“有一点儿。”
宣琼琚拿起无花果,在掌心把玩着:“有一次,我去濯雪派办事儿,听你家的弟子说,你的碧芍居,你爹没有让别人住。”
玉生香道:“以前伺候我的丫鬟呢?抱琴她们……”
“你不在那儿住了,丫鬟自然去伺候旁人了。”宣琼琚道,“现在,玉宗主把碧芍居交给玉剑丹接手打理。”
玉生香释然一笑,把酒壶往上一抛,然后轻巧地接住:“这样也好。”
宣琼琚托着腮,忽然问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你们觉得,是感情更重要,还是血缘更重要?”
慕枕亭道:“为什么这么问啊?”
檀风看向宣琼琚的眉眼,只见她凌厉的丹凤眼深处,隐藏着纠结的意味。
玉生香一边吃无花果一边说:“我觉得,感情更重要。现在我几年都不见我亲弟弟一面。在我心里,泽云派的晗师兄,是我的亲哥哥,你们,就是我的亲姐妹。”
鲤州城内,硝烟四起,人心惶惶。
每到夜里,螃蟹都能听到左邻右舍压抑的哭泣声。想来,也许是他们的妻女被虎兕牙抢上山糟蹋,或许是积蓄被虎兕牙抢走,或许是刚出生不久的孩童被抢去炖婴儿汤。
螃蟹也无心看小人书,命都快没了,哪有那闲工夫消遣?他低声道:“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啥时候能到头!”
自从泽云派被灭,螃蟹就赋闲在家,跟着爹娘到处收山货,做点小买卖,日子也算是衣食无忧。
眼看着儿子往外走,爹说:“蟹子,你上哪儿?别乱跑啊!眼下这时候,咱们不找麻烦,麻烦都要找上门来……”
螃蟹低声宽慰道:“我去把门拴上,你俩别担心,我在山上的时候,学过几招功夫,能护得住你们。”
娘担心地说:“快回来,别让他们听见咱们的声音。”
螃蟹栓好门,回到屋里,心里一阵悔意。
他说,他会功夫,能保护爹娘,只是为了让爹娘放心罢了。在泽云山上,他天天偷懒,哪里学到了什么功夫?
螃蟹回到爹娘身边,轻声道:“这群天杀的狗畜生。只知道欺凌弱小,早晚天打雷劈!”
娘惊慌地去捂儿子的嘴:“我的祖宗!你小点声。”
爹整理着山货,满不在乎道:“没事儿,在这里,土匪听不见。”
螃蟹想起来,前几天,土匪来他家,把爹娘积攒的几张银票抢走了,还一口唾沫淬在娘亲脸上。
螃蟹越说越愤慨:“要是我泽云派还在,一定能保护好鲤州城!”
只可惜,泽云派已经不在了。秦晗、秦纾、唐蕊……也都失踪了,只留下一个温师姐。螃蟹曾偷偷去找过温师姐,她院子里也没有人影。
当时,螃蟹暗自担心,温师姐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怕不会被土匪抢走了吧?
这时候,忽然传来急促而放肆的拍门声。
“打开门!”
“快点!打开门!”
“说你们呢!听不见啊?”
螃蟹一家三口本想装作不在家,逃过一劫。没想到,木门被土匪给踹开了,门框都分崩离析。
螃蟹心想,今晚是逃不过了。他握起来一柄剑,那柄剑,正是泽云派师兄秦晗赐的剑。
娘吓得哭起来:“别……蟹子,咱不跟人动手,啊。”
螃蟹又是惊慌,又是愤恨。当初,他怎么就没有好好练功?怎么就没有?
罡气,到用时方恨少!
如果他是晗师兄温师姐,现在恐怕早已催生出罡气,大杀四方了!
土匪们没跟他们废话,理所应当地在屋子里四处寻找。但凡有一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揣进自己兜里。
一个喽啰要搜螃蟹爹爹的身后,直接踹向他:“老东西!滚开!碍着爷爷的路了!”
螃蟹深吸一口气,持剑将亲爹护在身后:“你敢动我爹?!你们前天刚来抢了,怎么今天还来!”
土匪的眼睛泛着绿光,狞笑着扑过去:“怎么?爷爷我一回没吃饱,添上顿宵夜!你不让?”
“让、让、自然让……”螃蟹爹赔笑道。
土匪一笑:“还是你这老狗识相!”
土匪们搜得更加肆无忌惮,甚至把螃蟹珍藏的话本子卷一卷,扔进水缸里。
螃蟹的心在滴血,他想,各位哥哥,你们要是抢我的话本子,也把我带走吧!我和我的话本子永不分离!
在土匪们要抢他娘到山上生火做饭的时候,螃蟹终于忍不住了,拔剑出鞘:“他奶奶的,别动我娘!有什么冲我来!”
那一刻,螃蟹忽然后知后觉地体会到,灭门时,晗师兄温师姐抵死保护泽云派的心情。
螃蟹冷声道:“狗匪!老子不怕你们!要是我晗师兄温师姐在,绝不容你们在鲤州城放肆!”
土匪们哈哈大笑,踹飞了他的佩剑。爹娘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螃蟹怒道:“今天我就是死!也要护着你们!”
螃蟹本就只有三脚猫的功夫,只有一缕罡气,打两个土匪还凑合,这么一群土匪一起上,自然打不过。
娘亲眼睁睁看着螃蟹被土匪绑走,哭着跟出来,苦苦哀求。被土匪一脚狠踹在胸口,咯血身亡。
螃蟹重回阔别两年的泽云山。他还没来得及叙旧,就被一群土匪绑在一根竖着的木棍上,不知道要干什么。
螃蟹吓得瑟瑟发抖:“你们……要干什么……”
土匪阴恻恻笑道:“当然是用你下酒啊!”
螃蟹哭喊道:“别呀大哥!我的肉不好吃的!别鲨我啊啊啊!”
可是,无论他怎么哭喊,都没有人放他下来。所有的土匪都用恶毒而狂喜的眼神看着他,仿佛要用他进行一场盛宴。
此时此刻的泽云山上,早已没有往日闲适欢快的气氛。整座山都黑黢黢的,透着一股血腥味。
虎兕牙迈入房中的时候,宣老夫人害怕地后退一步。
一同被绑来的丫鬟红橘、粉桃忙扶住老夫人。老夫人将一包贵重首饰递上去,哭道:“老身身上的首饰都在这儿了……大爷,你放我走吧!”
被劫持的这些日子,老夫人又惊又怕,哭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她天天盼着,儿子宣奉和孙子宣琅琊怎么还不来救自己?
虎兕牙穿着一身虎皮袍,满脸横肉,他因为年轻的时候走镖被劫,瞎了一只眼睛:“不放!老子馋的是你的身子!你的身子在这里,谁都不敢动老子!”
听到“馋身子”这句话,宣老夫人像受惊的老母鸡一样瑟缩起来。儿子,孙子,你们再不来,老身可就晚节不保啦!
虎兕牙拿起一支精致的金簪子,放进嘴里咬了咬,狞笑道:“你要听话,知不知道?要是敢寻死的话……我让你生不如死!”
宣老夫人吓得瑟瑟发抖,老泪流了满面。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一辈子吃斋念佛,却赶上这等祸事?
虎兕牙见她害了怕,自然满意,一边用金簪剔牙一边说:“老太婆,你是老子花十二万两银子钱买来的!老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必须干什么!否则,老子活剥了你!”
老夫人害怕之余,心中一颤,十二万两银子?买来的?难道,劫持自己的人,并不是虎兕牙?她是被劫持的人卖给虎兕牙的?
宣老夫人声如蚊呐:“十二万两……这……”
“别他娘的瞎打听。”虎兕牙见老夫人皮肤还算紧实,通身贵气,竟然伸手摸上她的脸,“你要是听话,老子保你吃香喝辣!你要是不听话,老子把你的头打歪!别说,你虽然老,然而保养得宜,老子也不嫌弃……哈哈……”
宣老夫人绝望地后退一步:“别……啊——”
丫鬟红橘、粉桃也纷纷哭求道:“大爷放过我们老夫人吧!”
虎兕牙涎笑着走过去,却没有对宣老夫人做什么,而是把正当妙龄的丫鬟粉桃搂在怀里,粗糙的手摸着粉桃的额头:“哟,这皮肤嫩的,跟缎子似的。”
这江湖世家里伺候的丫鬟,比外头的千金都要标致!
虎兕牙满脑子都是对世家的幻想,他眯着眼睛,期待地问道:“你们名门世家,是不是用金斧头砍柴?一天吃十顿饭,每一顿都大鱼大肉?一天睡一百个小妾?太幸福了,太幸福了!”
宣老夫人吓得躲到墙角:“……你开心就好。”
虎兕牙把丫鬟粉桃捉走,□□了一夜。到最后,虎兕牙玩腻了,就把粉桃赐给自己身边的兄弟。粉桃不堪受辱,哭泣连连。
“奶奶的,娘们只知道哭,哭得老子睡不着!”虎兕牙提起刀来,把粉桃刺了个对穿。这一次,哭声终于停止了。
粉桃哭的这一夜,红橘和宣老夫人相拥躲在房里,犹如两只惊弓之鸟。她们听着粉桃的哭喊声,心乱如麻。
难不成,灾难面前,弱质女流只能逆来顺受?
红橘跟着老夫人伺候了四十年,她最知道老夫人的心性,举灯上前宽慰道:“老夫人……您……”
宣老夫人浑身瑟瑟发抖:“这是造了什么孽!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要杀我呀!”
红橘心里也是戚戚然,漫山遍野都是血气方刚的土匪汉子,这一次是粉桃,下一次,不就轮到她了吗?
红橘长叹一声:“老夫人,眼下,咱们恐怕是没有活路了。奴婢服侍老夫人多年,一直尽心尽力,只是,多年前,奴婢做过一件错事,对不起老夫人……”
宣老夫人哀哀哭泣:“别说这个了!还会不会分轻重缓急?眼下咱们都快死了……”
闻言,红橘只得把心里的秘密咽下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