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州城里,人来人往的酒楼。
宣琼琚带着二十个烛螭派弟子,在此处暂且歇脚。鲤州城与烛螭派所在的广陵城距离略远,她很少来这里。
宣琼琚坐在靠窗的位置,叫了一壶烈酒。随后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撬开缠骨娘的嘴,让她说出邪功《白露》的秘籍。
须臾后,店小二上了酒。
习武之人五感很灵,宣琼琚闻了闻,就说:“这不是我要的酒。”
店小二一拍大腿,抱歉道:“哎哟!对不住,您的酒,我错给了另一个姑娘,这就跟您换回来。您别见怪啊!”
宣琼琚摇摇头:“去吧!”
顺着店小二的方向望过去,宣琼琚蓦然愣住了——
怎么是她!
是玉生香的背影!玉生香,穿着泽云派的外门弟子校服!
宣琼琚几乎以为自己见了鬼。
玉生香把酒递给店小二:“那换过来吧。”
宣琼琚霍然起身,走到玉生香身边:“玉生香?玉生香!”
听到这个声音,玉生香就知道,大事不妙。
她用余光一看,眼前的女人是堂姐宣琼琚,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就逃。
她在鲤州的事儿,要是被宣琼琚发现了,父亲、玉剑丹乃至整个烛螭派都会知道的!
宣琼琚穷追不舍,厉声唤道:“玉生香!”guxu.org 时光小说网
玉生香情急之下,喊道:“姑娘你认错了,我不是玉生香。我是泽云派弟子温香玉。”
你怎么不是玉生香?容貌、气质、身高、声音都是玉生香。
宣琼琚大为震惊,没想到玉生香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拜入了泽云派。
这两年间,她不联系家里,想来就是不想回去。
宣琼琚道:“你就是玉生香!你不想回家,我不告诉你父亲就是了!”
万万想不到,曾经高傲的堂姐,现在这么好说话。
玉生香声音陡然一转:“你说真的?”
宣琼琚持戟而立,眉间艳色颇浓:“一言既出,绝不违背。”
随后,宣琼琚吩咐弟子们,都不许说出玉生香在这里的事情。若是谁说漏了嘴,就赶出烛螭派。弟子们诺诺称是。
不知道为什么,玉生香看着自己的堂姐,心里有些隐秘的惊喜,也有些隐秘的心酸。两年多了,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人。
玉生香端起宣琼琚叫的酒,灌入喉中:“你来抓我的?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宣琼琚则喝起了她的酒:“是路过。”
小时候关系不好,如今久别重逢,倒也不好针锋相对了。
“千万别说我在这里,求你了。”玉生香笑了笑,“你小时候老欺负我,现在积点德吧。”
宣琼琚看着她的眼睛:“我不说,你放心。”
宣琼琚这个人,特别给人安全感。玉生香觉得,她说不会说出去,那就是一定不说出去。
尴尬的气氛过后,两个女孩子都觉得有种破冰的释然。
玉生香道:“你今天有点儿不正常,你怎么不挤兑我了?”
宣琼琚扬唇一笑:“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她看着玉生香,觉得这两年不见,堂妹已经脱胎换骨了。
两年前的玉生香,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娇小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像金丝雀一样被喂养着。现在的玉生香,眉目坚定,处变不惊,身后配着长剑,穿着校服,一幅江湖中人行走天下的标配模样。
宣琼琚好奇道:“怎么样?在鲤州,过得可还好?”
玉生香开着玩笑:“嘘寒问暖,不如打笔巨款。”
宣琼琚:“……”脸呢?你的脸呢?
玉生香亲厚地拍了拍她的肩:“放心!我真的很好,我跟你说啊……”
玉生香说起自己这两年闯荡江湖的经历,说自己出任务的惊心动魄,练功时获得的成就感,说她靠自己的努力攒下了多少积蓄。十分骄傲。
宣琼琚不由对玉生香刮目相看。
她自然知道,《活色生香录》里有无数污蔑的言语。玉生香顶着这么重的压力,依旧勇敢前行,这需要怎样坚强的意志?
“当年的事,是琅琊对不起你。”宣琼琚檀红的唇一抿,“他玷污你后,我打过他了。他什么都说了。我这个做姐姐的,替他给你道歉。”
言罢,宣琼琚放下长戟,果真摆出个赔罪的手势。
玉生香忽然觉得一阵感动。一向骄傲到目中无人的堂姐,竟然肯向她道歉。
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师兄,都没有替她说一句话。唯一肯为她出气的,反而是堂姐。
世事真让她看不明白。
片刻后,玉生香眉开眼笑:“你打他了?真的吗?他挨打实在是太棒了!”
宣琼琚道:“当年,我父亲赔给玉宗主七张坊契,你的事,玉宗主就不再追究了。”
玉生香给自己和堂姐都倒满酒:“以前的这些事儿,我都不想了。来,我敬你。”
宣琼琚抬眸,赫然是一张绝色的容颜。杂糅了多种气质,明艳、妩媚、英气、凌厉。
宣琼琚没有被列入江湖四美人中。并不是因为她不美,而是因为她不符合女人的普世标准。 m..coma
“阿香,当年我讨厌你,并不是真的讨厌你。”
“其实是因为,我的祖母宣老夫人总是拿你跟我比。说我不像你一样,不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总是要求我成为你。我才逐渐讨厌你的。”
在宣老夫人嘴里,玉生香就是那个神奇的“别人家的孩子”。
玉生香听了她的解释,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堂姐不喜欢我!
宣琼琚打了个比喻:“就好像你家里人整天念叨,你为什么变不成个倭瓜。逐渐地,你就恨死倭瓜了。倭瓜,你明白吗?”
倭瓜玉生香:“……”
堂姐妹二人在酒楼里对饮了两壶美酒,就把过往的不愉快抛下了,一笑泯恩仇。
临别的时候,宣琼琚说:“有什么困难了,一定要来找我。你自己不方面来,就给我写信。”
三月的时候,泽云派接到消息——嫁到玺重派的大小姐秦雪瑶,死了。
玺重派说,秦雪瑶是病逝。泽云派宗主秦绥纨便向玺重派讨要遗体,玺重派不给。玺重派说什么都不肯交出遗体,理由是已经下葬了。
宗主秦绥纨察觉出,玺重派的说法疑点重重,为何死后不满七日就要下葬?按照习俗,应当是七七之期,四十九天的时候下葬。
秦绥纨再要询问女儿的情况,玺重派就避而不谈了。泽云派是个小门派,玺重派也不用太顾忌他们的面子。
秦雪瑶真的是病逝?
秦晗坐立不安,眉心紧蹙。
他想,既然是病逝,为什么害怕交还雪瑶的尸身?你们害怕什么?给爷整笑了!
玉生香持剑禀道:“师兄,他们不交还雪师姐遗体,不如咱们去一探究竟?”
秦纾连忙阻止道:“温师妹,不要乱说!”
玺重派,不是咱们能招惹的起的。
秦晗做手势,示意秦纾噤声。他看了玉生香片刻,狠狠吐出一个字:“走。”
就算是人在屋檐下,低头,也得有个限度。
秦晗点了二十个外门弟子,包括玉生香。一行人没有跟秦宗主打招呼,径自前往江州的玺重派。
抵达玺重派,秦晗领着他们要人。姑爷段甚衣把他们请进去,彬彬有礼,请他们喝茶。亲自解释道,雪瑶的确是病死的。
秦晗逼问道:“敢问少宗主,是什么病?”
段甚衣一迟疑,秦晗便冷声喝到:“大家去看看!雪瑶究竟得了什么病!”
说完,泽云派的外门弟子齐齐亮出长剑,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玉生香和其他的弟子们妥帖配合,其他弟子负责阻挡掩护,她身子灵巧,负责闯入房中。
玉生香使着长剑,将前来阻拦的小厮刺了个对穿。随后,她把剑抽出来,一剑劈开棺木!
喀——
秦雪瑶身材纤瘦,肌肤苍白。而那苍白的肌肤上,遍布淤青,分明是被打死的!
段甚衣走到堂中,看到事情被撞破。瞳孔忽然放大。
秦晗冷冷地将剑横在他脖子上。
玉生香怒道:“还说我们小姐是病死的?这满身又红又绿,可喜庆了,这分明就是被人打的!”
此时,闯到后院的泽云派弟子来禀,原来段甚衣另有六房侍妾。他说什么“宠爱雪师姐一辈子”、“替她遮风挡雨”,根本就是骗鬼。
秦雪瑶死后,段甚衣哭了两声,说自己不该喝醉了酒打她。然后该喝花酒喝花酒,该干什么干什么。段家上下依旧其乐融融。
一个年轻女孩子被活活打死了,他们竟然“只道是寻常”。
跟在秦晗身后的弟子呼喊道:“师兄冷静,你不能杀他!”
对,他绝不能连累泽云派。秦晗气得睚眦欲裂,还是把长剑放下来了。
秦晗要带走秦雪瑶的遗体,然而玺重派怎么肯?拿到了遗体,泽云派肯定大做文章,毁了他家段公子的名声。
前来援救的玺重派弟子们到达,纷纷前来助阵。泽云派弟子寡不敌众,只得退出江州城。
他们还是没能拿回秦雪瑶的遗体。
秦晗心下悲痛万分,我不但没有及时保护你,连拿到你的遗体都做不到。
玉生香沉吟片刻,道:“师兄,不如我们求助宣家小姐?我与宣家大小姐略有私交。”
秦晗伤心地说:“不,温师妹,没用的,烛螭派和玺重派关系亲密,宣小姐是不会帮我们的。”
确实,玺重派是烛螭派的附属门派。有烛螭派给玺重派撑腰。
玉生香情急之下道:“我姐她不同的。”
秦晗疑惑道:“什么?”
你姐?
玉生香道:“我说错了。我说,宣小姐不是那样的。”
于是,玉生香写了一封信给宣琼琚,送到驿馆里寄出去。
一日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宣琼琚没有回信。
泽云派那边腥风血雨,温家山庄里,却是一片安宁。
主殿里,有一位客人——长安紫川派的宗主,百里睚岸。正是百里芳菲的伯父。
百里小姐自小父母双亡,便由这位伯父养大。
温肃道:“百里宗主,老身今日便替珑陵,向紫川派求娶百里小姐。”
想起温珑陵在江湖上的美名,百里睚岸也颇为满意:“成亲不急,先把亲定下来吧。”
温肃吩咐弟子:“你,把少宗主的庚帖取出来。”
弟子得了命令,将大红封皮的庚帖递过去。
两位宗主又商谈了几句,便郑重地将庚帖交换了,于是,温珑陵和百里芳菲,彻底地把亲事定下来了。
一般来说,两个人的结合,不只是两个人的结合。还是两个家族的彼此挑选。
温肃又道:“百里小姐也跟着宗主来琴川了?趁这个机会,让两个孩子见见面。”
百里睚岸道:“如此甚好。”
又过了一日,宣琼琚还是没有回信。不过,她本人来到泽云派了。
守门弟子小跑着向秦宗主通传:“宗主,宗主!宣大小姐求见!”
烛螭派在南方江湖占霸主地位,所以连带着宣琼琚也人人敬畏。秦宗主虽是长辈,也道:“快请进来!”
宣琼琚来这里做什么?泽云派并没有冒犯烛螭派啊。
此时,秦晗和玉生香正在校场上练剑。听闻消息,一群人剑也不练了,都去了泽云派主殿。
宣琼琚持戟拱手道:“晚辈见过秦宗主。”
“大小姐远道而来,秦某有失远迎。”秦绥纨有些惴惴不安,“不知大小姐此来,有何事?”
宣琼琚向弟子使了个眼色,弟子们得令,从外头抬进来一口棺木。
棺木里,正是秦雪瑶的尸骨。
站在一旁的秦晗和玉生香相视一眼,心里陡然一阵感激!
秦绥纨感激道:“多谢大小姐,秦某……”
“宗主无需言谢,”宣琼琚微微颔首,又令弟子捧过来一样东西。
一颗人头,端在盘子里。正是段甚衣的人头!
宣琼琚竟然把段甚衣给杀了!
当时,宣琼琚接到玉生香的信后,连夜带人策马赶去烛螭派。
段甚衣问道:“来者何人?”
宣琼琚:“为秦姑娘索命之人!”
然后,宣琼琚一戟挑下了他的脑袋。令弟子们带着秦小姐的遗体,第二天赶往泽云派。
随后,从外头,走进来一个哭哭啼啼的丫鬟,正是秦雪瑶的陪嫁丫鬟瑟瑟。
瑟瑟哭诉道:“奴婢见过宗主,宗主有所不知,成亲后,姑爷和小姐恩爱了不过半年,姑爷就变心了。爱惜的时候,要月亮不给你星星,不爱惜了,就把小姐当成地上的泥!姑爷他,他硬生生纳了六房妾室,还瞒着外头,不让人知道。到晚上,姑爷总是喝酒,喝醉了,就打小姐,三五天必定撒酒疯,喝酒打人!小姐是被活活打死的!”
去年,段甚衣对秦雪瑶,是一见钟情。有的一见钟情是缘分天定,有的一见钟情只是见色起意。
段甚衣跟宣琅琊交好,俩人都爱一些“见不得人的玩法”,甚至“换.妻”。拿秦雪瑶的一夜,换了缠骨娘的一夜,交换取乐。
喜新厌旧的人,就是得到江湖第一美人,也不能长情。
秦晗气得咬牙切齿。
宣琼琚令人将人头呈给秦绥纨,淡淡道:“罪魁祸首在此。秦宗主可以安心了,若是没有旁的差遣,晚辈先行告退。”
秦绥纨热泪盈眶:“晗儿,去送一送大小姐!”
随后,秦晗亲自相送,送宣琼琚出了鲤州城,她要回烛螭派。
玉生香抱着手中的剑,心里思绪万千。
见义勇为、锄奸扶弱,是需要资本的。没有本事的人,只有无能为力。所以,她也必须当有本事的人。
之后,玉生香和宣琼琚都闲暇的时候,彼此见过几面。消除了年少时候的坏印象,成为志同道合的知己。
玉生香想,她们是堂姐妹,本该像这样亲密无间。
于是,两个人,从彼此讨厌,变成了彼此佩服。
玉生香蓦然将长剑出鞘,向宣琼琚劈去。宣琼琚感觉到剑气,持戟迎战,刀戟相撞的声音,清脆而隽永。
玉生香收了长剑,暗叹,我姐的反应能力真快。
宣琼琚道:“察觉你刚才的力道,我觉得,你的第二缕罡气,应该很快就修出来了。”
玉生香望着高远蓝天:“或早或晚,它总会来的。”
在跟宣琼琚比试的时候,玉生香学到了宣琼琚武功的精髓——胸有成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坚信自己的实力,全力以赴。
比试之后,从宣琼琚体内催出来的罡气,又逐渐回归她的胸膛。
玉生香忽然问道:“阿姐,你的罡气,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
宣琼琚抚着长戟,眉目渐渐深邃:“我罡气的产生,在于胸有成竹:我知道自己身手不俗,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天下无不可去之处,天下无不可成之功。一缕缕的罡气,就像是一条条龙,化在我胸膛里,助我龙腾四海。我手里拿的是戟,肩上担的是责任,我有责任锄奸扶弱,杀尽天下恶贼。毕竟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玉生香听到阿姐的话,觉得心里有什么被激活了。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宣琼琚指一指玉生香:“阿香,把剑拿好了。”
玉生香按照她的说法,摆好攻势。
宣琼琚指着自己的锁骨下七寸,给她演示:“剑刺锁骨下七寸——可一击毙命。”
玉生香扬唇一笑:“我学会了!”
逐渐地,温珑陵与紫川派小姐百里芳菲订亲的消息,传到了鲤州。
玉生香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阵锥心的难过。
她也知道,温珑陵是不会娶她的。温珑陵要娶的,是名声清白的世家小姐。
玉生香抱膝盖沉思了一会儿,觉得无心打坐。她就下山找景骁天喝酒。
玉生香低眉叹道:“有些时候,我明明知道是痴心妄想,还是不能放下。”
她想,自己当初劝秦晗师兄的时候,一句一句说得头头是道。现在,轮到自己劝自己了,却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当真是劝别人容易,劝自己难。
景骁天把肘子递给她:“肘子,快安慰安慰你阿香姐姐。哎,咱们行走江湖的,都得把情爱置之度外。你不是还有你的剑陪着你吗。”
玉生香抿一抿唇,故作豪迈道:“干了!”
玉生香跟朋友喝了酒,自然不那么纠结了。她想,没关系,现在你娶了别人。等我日后功成名就了,再把你抢回来!
巷子里有一家车马行开业,锣鼓喧天放起了鞭炮。
玉生香心想,我这也太背了吧,我一伤心,就有人放鞭炮。
景骁天道:“老子讨厌鞭炮。师父说,小时候,我一听到鞭炮声就嗷嗷嗷地哭。”
玉生香严肃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是年兽?”
景骁天点头:“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