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荷花盛开,芙蓉妆绮。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从前,江湖上最热闹之处是烛螭派,南方江湖的各大门派经常聚在一起议事,众星捧月似的顺从着烛螭派,听烛螭派的差遣。
眼下,被他们众星捧月的,成了扶苏派。
大堂里供奉着冰块,丫鬟摇着芭蕉扇,送来阵阵凉风。贺鉴丹坐在主位上,束着青铜山水冠,眉目无暇,薄唇冷抿,整个人犹如芝兰玉树。
分坐两旁的是二流门派濯雪派、玺重派的宗主,还有十余个三流小门派的宗主坐在远处。大堂内人数众多,却十分安静。
玺重派宗主担忧道:“近来,又有一大批尸体被发现了,死状可怖,惨不忍睹。舌头都被生生割去了!”
沧海派宗主怒而拍案:“这凶手实在毫无人性!他倘若落在老夫手中,定要处以极刑,杀上一万刀!”
贺鉴丹亦郑重道:“这等人,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当务之急,还是寻出他的下落。玉女侠曾经去过一趟蜀中,见修炼《寒蝉》的玄蝉公子双目血红,异于常人。”
玺重派宗主道:“看来,这吃舌头的人,应当也双目血红。可他躲得太好了!竟不曾让我们发觉!”
贺鉴丹饮一口琥珀色的酒,目色沉沉:“此人狡黠,行踪诡秘,滴水不露。他,是个劲敌啊!”
众人推杯换盏,连连称是。guxu.org 时光小说网
贺鉴丹搁下酒盏,问道:“玉宗主怎么不说话?”
今日,玉甄则甚少言语,只坐在席间品酒,时不时瞟几眼贺鉴丹,心中戚戚然。
贺鉴丹是他曾经的大弟子,为他鞍前马后,追随其后。两个人日日待在一处,玉甄则本以为,自己看透了他,他就是一个出身卑微但天资上佳的弟子,会把一辈子奉献给濯雪派。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曾想,他完完全全看错了。
玉剑丹不是玉剑丹,是贺鉴丹。他极有耐心,蛰伏多年,堪比埋在泥土里的蝉。
“没什么,”玉甄则强笑一声,“只是心疼那些被割去舌头的人罢了,哎,死后都没个全尸!”
言罢,玉甄则心中更是忌惮,他觉得,贺鉴丹此人,实在是可怕。他能隐忍这么多年,丝毫不露出破绽,实在高明。
贺鉴丹闭上眼眸,轻叹道:“江湖之上,人命何其轻贱哪。”
玉甄则对儿子玉守鼎说:“守鼎,看到了么?做人没有本事,或技不如人,便只能为人鱼肉。世间之道,从来如此。”
玉守鼎是濯雪派少主,玉甄则的独子,玉生香的胞弟。他今年不过十六岁,模样颇为俊俏。他穿着濯雪派嫡系的墨绿麒麟袍服,头发绑作高马尾。
原本玉守鼎在开小差儿,听到父亲叫自己,把话儿囫囵听下便拱手道:“父亲教训的是。”
顿了顿,玉守鼎又问道:“阿香姐姐呢?”
听到阿香,玉甄则心中最隐秘的角落,疼了一疼。
自从九年前大小姐玉生香离开濯雪派,大小姐便成了濯雪派的禁忌,谁都不敢提,除了玉守鼎。
因大小姐喜欢朱红,弟子们穿墨绿,临安人戏称,她是“碧叶深处一抹红”。
现在,濯雪派再也没了“一抹红”。
玉甄则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玉守鼎小声儿说:“阿香姐姐毕竟是我的亲姐姐,我……还有丹师兄,他以前是咱们的人来着。眼下,他们都不在了,独留下濯雪派冷冷清清……爹,你说丹师兄怎么就忍心抛下我们呢?”
玉甄则严肃地蹙眉,斥道:“不许胡说!”
其实,他也觉得心中酸涩,不是滋味。玉生香和贺鉴丹都是出身濯雪派的人,又都离开了濯雪派。
如今,他二人各个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令人闻风丧胆,登上乾坤盟会榜单榜首。濯雪派却寂寂无名,沉浮这么多年,仍旧是二流门派。
仿佛是听到了父子二人的谈话,贺鉴丹转过身儿,望着玉甄则:“玉宗主……”
玉甄则一时心驰神荡,唤道:“玉剑丹!”
此言一出,大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复仇后的扶苏派宗主,改名换姓,更名贺鉴丹,玉宗主竟敢当着众人唤他从前的名字,当真是触龙逆鳞!
果不其然,堂中人心惶惶,暗中思忖着这“玉剑丹”三个字该如何收场!
贺鉴丹目似点漆,极有气势:“玉宗主,慎言。”
玉甄则被他凛冽的气势压得难受,勉强克制住颤抖:“老朽……”
贺鉴丹郑重道:“玉宗主若再提及过往,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向来沉稳的人动气起来,更加令人恐惧。
玉甄则不敢看这个往日弟子的眼眸,他觉得深邃到令人不敢直视。从未有那一刻,他感到如此的恐惧。贺鉴丹比宣奉更令人生畏,因为宣奉只是跋扈,而贺鉴丹满身都是未知的神秘。
玉甄则垂眸拱手,行江湖大礼:“老朽愧对贺宗主,请贺宗主原谅。”
还是那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从前的屋檐是烛螭派,如今的屋檐是扶苏派。
毕竟是从前的恩师,贺鉴丹也不好为难太过。他颔首道:“罢了,玉宗主不必如此多礼。”
见贺鉴丹连往日师父玉甄则都敢斥责,大堂众人纷纷心惊胆战,对贺鉴丹敬服的心从七分变成了十分。
一个时辰后,议事会散了,宗主、长老们搁下茶酒,鱼贯而出。贺鉴丹托着额角思忖半晌,朗声道:“玉宗主,请留下。”
此时被他留下,不知是福是祸。玉甄则吩咐道:“守鼎,你先跟着师兄们回去,为父去去就来。”随后迈入其中,等贺鉴丹发落。
不由自主,玉甄则行了属下见上司的礼:“见过贺宗主。”
丫鬟给玉甄则奉上冰镇过的龙井茶,行礼退下了。不出一丝声响。
玉甄则抬眸道:“敢问贺宗主留下老朽,所为何事?”
贺鉴丹拍了拍手,便有二十来个穿牙白色青岩家袍的内门弟子走上来,他们提着箱笼、锦盒、宝器,缓缓走来。
在贺鉴丹的示意下,内门弟子们将箱笼锦盒启开,里头竟然是从烛螭派缴获的的金银宝物,还有秘籍藏书,十分珍贵。书封上镌刻着烛龙图腾。
玉甄则惊甚:“这——”
贺鉴丹负手走下玉阶,温声道:“宗主,我毕竟是你曾经的弟子,跟了你多年,受你许多栽培,我铭感五内。这些是从烛螭派收缴的珍贵之物,足足一半,我赠给你。”
万万没想到,等到他的,不是斥责,而是惊喜。玉甄则登时不知如何是好:“老……老朽多谢贺宗主垂爱!”
贺鉴丹又吩咐道:“将‘玉夫人’请上来。”
玉甄则想,自己的妻妾都在临安,这所谓的“玉夫人”究竟是谁?
片刻后,翡翠珠帘一掀,露出一个单薄女子的面孔。这女子约莫四十余岁,一左一右被两个丫鬟搀扶着,形容枯槁,泪痕满面。
玉甄则惊唤道:“阿柔!”
这是他的亲妹妹,玉甄柔。当年嫁给宣奉作妾,算是个出身名门的贵妾。后来生下了宣琼琚,在烛螭派更是地位显赫。
奈何烛螭派悲惨覆灭,玉甄柔的丈夫儿子都死了,眼下她无依无靠,日夜垂泪,把眼睛都哭得看不清了。
玉甄则连忙将多日不见的妹妹拥入怀中:“是你吗?阿柔!哥哥还以为你不在了!阿柔!”
玉甄柔身子颤抖,清泪涟涟:“哥哥……你是有多少年不曾见奴家了?眼下奴家无枝可依……不如死了干净!”
玉甄则连忙宽慰道:“往后你跟着哥哥,哥哥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贺鉴丹没有看这对兄妹重逢的模样,只是望着窗外垂柳依依,他的侧脸很完美,有刀锋斧凿般的轮廓:“玉宗主,倘若没有当年你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绝没有我的今天。有恩不报,乃是小人所为。要报答你,那些珍宝不够。我杀了烛螭派的所有人,独独放过了玉夫人,今日送还给你。”
玉甄则本以为,妹妹死在了烛螭派灭门那一夜。
他老泪横流,拉着妹妹给贺鉴丹行礼:“宗主,你的大恩大德,老朽此生必将报答!”
贺鉴丹道:“玉宗主,请起。”
玉甄则连连摇头:“来日,玉甄则以扶苏派马首是瞻,还请宗主抬爱!”
贺鉴丹把玩着墨玉扳指,道:“在下必不辜负玉宗主的拳拳忠心。”
短短几年的时间,这对上司下属,竟换了个个儿。
贺鉴丹向来知道,统领之道,在于恩威并施。
荷藕旁,水榭里。贺鉴丹的夫人百里芳菲正坐在石墩上刺绣,孩子咿咿呀呀地背着《三字经》。
便也只有面对妻儿的时候,贺鉴丹会完完全全卸下防备。他坐在妻子身旁,行云流水地握住芳菲的纤纤玉手。
百里芳菲穿一身广袖鹅黄秋水海棠绫裙,气色甚好,眸中粲然:“夫君来了。”
贺鉴丹与她耳鬓厮磨:“这么热的天儿,也不让丫鬟供上冰块儿,热坏了你,可怎么好?”
百里芳菲拨弄着自己的翡翠镯子:“旁边就是水,不热。”
贺鉴丹迎娶百里芳菲这些年,从不纳妾,从不流连花丛,对她和儿子万般宠爱。宗主们的妻妾、女儿都羡慕得很,羡慕百里小姐嫁了这么个好郎君。
“娘亲不热,可是我热呀!”贺无忧鬼头鬼脑凑过来,抱住百里芳菲的腿,“娘亲抱一抱,无忧就不热啦!”
小少主这一言,旁边的丫鬟都笑个不停。
百里芳菲点了点他的鼻子,嗔道:“淘气!”
贺鉴丹也被儿子逗笑了,看着这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小团子,他作势生气:“这么淘气,这么磨人,是谁把你宠坏了?嗯?”
贺无忧摇头晃脑地背起了《三字经》:“子不教,父之过!”
贺鉴丹:“……我竟无法反驳。”
百里芳菲笑得俯下身子:“你呀,不许胡闹!”
下一刻,贺鉴丹霸道地把儿子抱在怀里,逗弄道:“好!爹爹抱无忧,无忧便不热了!好不好?”www.九九^九)xs(.co^m
百里芳菲一壁喝着梅子冰饮,一壁笑道:“听到了吗?儿子都说了,是你把他宠坏的,和我可没有干系。”
荷花丛中,一家三口尽享天伦之乐。欢声笑语,不绝如缕。
贺鉴丹一下一下抚摸着儿子的羊角髻,看着芳菲的笑面盈盈,心中千滋百味,翻涌不停。
他暗暗发誓,自己活着一天,就要好好儿疼爱妻儿一天,绝不辜负芳菲和无忧。他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芳菲和无忧。
无忧是他的骨血,打断骨头连着筋。他绝不会让无忧和自己一样,背负着仇恨而活,与杀戮纠缠在一起。
无忧无忧,本该无忧无虑。
就快过年了。
玉生香和温珑陵一时兴起,买了豆沙、糯米、猪油等物,预备自己动手做汤圆吃。点火烧灶,好不热闹。
又邀了檀风、小叶子、阿泊寄等故友来尝,他们起初只是等着吃,看温玉二人做不成,便都撸了袖子去灶台前帮忙。
阿泊寄拦住玉生香加柴火的手:“师父!你别把厨房炸了啊!”
玉生香无奈道:“炸不了!你放心!”
温珑陵捏了些茶粉馅儿的汤圆,码在案上,整整齐齐。檀风也不甘示弱,娴熟地搓了一排羊肉馅儿的。
叶弥书惊叹道:“最贤惠的,还是温兄和檀风姐姐!”
玉生香把自己捏的汤圆放在众人跟前,问小叶子:“叶子,看你嫂子!贤不贤惠?”
阿泊寄凑过来道:“头一回见红色的汤圆……”
玉生香热情地介绍道:“这是辣椒味儿的汤圆。”
叶弥书违心地夸赞道:“贤惠贤惠!看我嫂子,上能临阵杀敌,以一敌百;下能对灶做饭,煎炸焖炖!”
檀风拍拍他肩:“小叶子,说书人不打诳语。”
众人围坐在锅灶前,煮汤圆,饮美酒,好不快活。玉生香来不及拒绝,所有人都把所谓的“辣椒味儿汤圆”夹到了她碗里。
温珑陵温柔地把辣椒味汤圆递过去:“来。”
玉生香:“……?”
阿泊寄激动道:“用中原的话说,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檀风笑了笑:“也叫自作自受。”
叶弥书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也叫自食其果。”
温珑陵含笑道:“也叫咎由自取。”
玉生香委屈地端着碗,往后缩了缩:“这里没有我这条咸鱼的容身之处。”
温珑陵伸出手:“过来吧,我怀里是你的容身之处。”
玉生香走过去,温珑陵抱住她。叶弥书不知犯了什么病,提醒他:“锁喉!快!锁她喉!”
玉生香敲了敲叶弥书的头,恶狠狠道:“兄弟,我看你需要一点儿敲打!”
众人皆忍俊不禁,调笑起来。百里檀风笑得绣春刀都拿不稳,落在地上;阿泊寄抽搐如濒死的骆驼;叶弥书一边躲着玉生香的“敲打”,一边告饶:“女侠饶命!”
调笑过后,玉生香想起了些杂事,从房中取出几册子医书,问道:“这是我醒来后,在这院子里头发现的。是你们谁送的?”
百里檀风摇头道:“不是我。”
阿泊寄道:“也不是我,我对中原的医书不熟。”
叶弥书道:“是不是景兄弟,游历到鲤州,顺便给你放下的?”
玉生香疑惑地抛了抛医书,摇头道:“不会是小景。前段日子,我写信问了他,他也不承认。”
温珑陵心中疑惑,不是檀风、小叶子、阿泊寄这些亲近的朋友,这医书会是谁送的呢?
谁会不留名字,把有关昏厥的医书送到阿香的院子里?
不知不觉,元宵节便到夜半。
睡前,玉生香裹紧了水红碧叶桃花锦袄,温润的唇含住一颗汤圆儿,喂给他。
温珑陵半倚在床榻上,衣衫半敞,露出瑞雪般的肌肤,让人移不开眼。因他身形瘦削,可看作个病美人。
温珑陵眼眸轻颤,唤道:“阿香……”
玉生香坐在脚踏上,握过他的手,从指间一寸寸吻到手臂:“我在。”
短短的两个字,给他心中无限的熨帖。
无论如何,她都是在的。
温珑陵任她刁钻地吮吻着,缓声问道:“你说,医书既不是他们送的,会是谁送的呢?谁在默默无闻地关心着你?”
“不知道。”玉生香笑着摇头,“倾慕本姑娘的人如过江之鲫,说不准是哪个少年郎送的,哈哈哈。但是本姑娘只眷顾你,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欢不欢喜,感不感动?”
饶是温珑陵脾气再好,听到这不要脸面的一席话,也忍不住了。他指了指门,道:“出去。”
一炷香后。
玉生香委屈巴巴地扒着门框,任凭细碎的小雪落在她髻上、袄上:“温美人,快放我进去吧!放我进去伺候你!”
温美人冷道:“我并不需要你伺候。”
玉生香徒劳地拍着门框:“求你了!求你了!我得进去给你暖床啊。”
温美人吹灭了灯烛:“这里头挺暖和的。”
玉生香忽然惊喜道:“我知道医书是谁送的了!你听我说!”
在温珑陵披衣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玉生香脱了带雪的衣裳,兔子似的扑到他怀里:“我这叫声东击西!”
温珑陵:“……”
温公子善良地把她的铺盖扔在地上:“今晚,睡地上。”
玉生香委委屈屈道:“好吧。”
翌日,玉生香在地上睁开眼时,发觉自己怀里躺了个美人。不知什么时候,温珑陵睡到了地上,陪她一起。
玉生香低头,吻他耳朵:“你怎么也屈尊纡贵下床了?”
温美人没睡醒,呢喃道:“我要陪着你……我怕你不见了……”
这乖巧模样,怎一个可怜可爱了得。
冬日里难得的阳光照进来,玉生香心中甚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