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三章 名都一何绮 四十 中

“由肃宗年河西沦陷至当今天子,大唐已历十帝,虽宫闱私密记叙不详,但许有半数天子是为内臣所弑。今时的天下一如炎汉,家奴凌主,气焰滔天。而朝中群僚结党互相攻伐也有四十余载,今上倒是好手段,尽黜了一方,如此虽看似止了党争,却也使得一家独大,而今朝中多是蝇营狗苟之辈,一身本事多用在了谋筹私利,于国事却少有良策。至于地方,安史贼乱后藩镇四起,战事不休,朝廷几番征伐可终也只是勉力阻遏,如河北道三藩便几自成一国,河南~,呵,去岁也步了河北后尘,我这个节度使实也算个乱贼。哎,江山如此,百姓又该是何等模样我也无须多言了”。

“咳,年初长安同生了事端,变乱骤起死伤无算,也不瞒你,天子亦是吉凶未卜呢,我便是那时逃出来的。当今就是这般,节同时异,物是人非,左右无外乎都是勉强求活罢了,你此番归国却没及上好年景啊”。

悟真对陈权的述说心中虽大感悲凉,却也不觉的有何怪异,毕竟河西沦于腥膻近有百年,如果大唐强盛必早就起兵收复失地了,又何至于使自己一介僧人冒死归国献土。况且代宗皇帝时吐蕃血洗长安十五个昼夜的旧事至今仍是蛮夷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壮举,更是河西汉家儿郎深刻于骨髓的羞耻。而数十年来偶得的一些中原音信多半也是不堪,所以对大唐的情形多少有所预料。

可虽是如此,但陈权所述仍不免让他有些失落,这次归国是要取得朝廷支持尽复故土的,然而现在这等情形可还能成吗?

“对了,方才听你所言,那张公1实堪当世豪杰,非但河西百姓信服,便是我亦恨不能得见其人与之把酒言欢,然~,尔等推其为帅,又欲请封河西节度使,啧啧,如此恐惹来朝廷忌惮2,所以~,还是早做打算吧,余下的,我现今都自身难保,实无力帮扶。此番如能得归武宁,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入中原,哎,我只是不愿英雄遗恨,不管怎样,你我皆是汉家儿郎,又怎堪为蛮夷指役~”。

“还有,既然你已见过了天德军的李丕,那想必消息已递了出去,此乃大功,你不需如此小心,当做足了声势,年初的灾秧或还要你这份喜报来涤荡一番,于此亦对义军应有所助”。

陈权极其诚恳的劝言让悟真颇为感动,虽然从其话里隐约能知这位大王也不是什么忠臣贤良,但本就近乡情怯,这一夜的畅言又颇为投机,加之陈权身份贵重,能得厚待便以悟真这等出世之人也不免心有所幸,且皆为天涯旅人,倒也不意深究过往。

如此他便只是连忙谢过,却未见生分,然又闲话了一阵,悟真突然想到一个关键之处,忙又出言问到:“大王,那~,贫道可是得了天德军的佐助,可那些儿郎~,如是已递报了消息,贫道该如何言说”?

“哈哈,是啊,要如何言说呢?悟真法师,我不留你了,请吧~”。

悟真并未等来回复,却见陈权突然变了脸,这番令人莫名不解的话语一落,陈权便喊过了几个信任的将士,不由分说的喝令即刻护送悟真上路,却又不让远行,只先走一程等候。

——

待悟真走后,陈权使人唤起了沉睡的将士,听着他们小声嘟囔发泄着扰了清梦的不满,陈权也不予理会,只等人都齐列之后方才道出了心中所谋。

“儿郎们,一月来我等跋山涉水苦不堪言,我这个主帅又是统御不利,凭生了些事端,今时行至云州苦寒之地,可这路还远着呢”。

“本是打算一路向北,再东进幽州复而南下,可前路尚有诸藩相隔,凶险难料,所以~,我等不去幽州了,便就此折返回去。子午岭虽险,但已是走过了,万不能相阻,且我意扮作方才那和尚的随扈,待到了凤翔尚另有谋算,必使我等安然回返”。

“再有,诸将士随我一路征难,此前我统御不利,尔等或也有所怨愤,然~,过往之种种勿论何等情由,至此皆略过不言,我愿与诸位刑马作誓,以为凭信,并传之子孙,如有所违者,当领天诛。不过这马自然是不能取我等之所驭,当另寻一匹来,诸位应知这山外有几处沙陀胡蛮的部众,哈哈,去,去寻他们讨要,至日出前,皆任尔等施为~”。

——

悟真心事重重的倚着矮峰上的一颗大树闭目养神,昨夜都未及休息便被强挟了赶路,他倒不担心被害,可之前同陈权还相谈甚欢却忽又如此,他总觉其中必有些蹊跷。

睁开眼一看,太阳已斜斜的挂上了半空,将要至午时了,还在等什么?又要等多久?

——

“法师,法师~,醒醒,我家大王来了~”。

暖阳的烘慰下悟真不知何时睡着了,迷蒙中被人轻声唤醒,再抬眼便见陈权站在身前惬意的笑着。

“大王~,您何时来的,怎~,莫不是受了伤,这身上怎竟是血污”?悟真忙爬起身来连声追问。

“哈哈,无事,无事,旁人的血,你不是问我如何与人言说吗?我来告诉你,恩,我杀了人,沙陀人,生退浑素与沙陀为敌,你又得生退浑护佑,所以~,如此说来可好”?

陈权揽住悟真的手臂,拉着他走至山头张开双臂沐浴在骄阳之下。

身子是暖的,悟真的心却是冰凉,佛家诸多戒律他倒也未全恪守,兴兵时亦曾无奈亲手斩杀过敌人,但陈权这般若无其事的言说还是让他不寒而栗,他不知昨夜有多少生灵亡故,而其中又有多少是为无辜。

“你为何如此?无需杀人啊,你只须说定了,贫道自会照办的,又何苦要害人性命”?悟真一个踉跄闪至了一旁,指着陈权凄声质问起来。

“因为~,我虽不是英雄豪杰,可仔细想过,无论这天下将属哪一家,哪一姓,只我汉家儿郎便足矣了,沙陀人~,我若说沙陀他日将入主中原你可信”?

“我也曾是佛家弟子,亦知诸恶道苦,不过,这一世总要做点什么,或许~,悟真,我今日应绝了沙陀的念想吧?哈哈,哈哈~~”。

陈权肆意狂笑着,整个山谷都注满了他极是欢畅的笑声,而此时他定想不到自己一时意气做下的事会给大唐带来怎样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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