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春阳已是明媚和煦,大明宫里来往的宫人也尽数换了薄衣,值守殿前的仗兵眼睛直愣愣的,方才那一列柳絮般轻摇行过的宫女们半露着冬雪一样白皙的胸脯,明晃晃的让人不觉失了神。
站在阶下的吐突士昕撇着嘴角恶狠狠呸了一口,一边在心里嫉妒的痛骂着匹夫丑态不端,一边又裹了裹衣衫,他觉得有些冷呢。
大明宫他实在是不愿来的,似乎每个人的目光中都包含着恶意。
特别是还不知道会不会遇上马公度,虽说那人应不至入宫,但若是不幸遇见了~。
“阿嚏”。
抱紧了肩膀,吐突士昕默默祈祷着郑太后能快些出来好带他回到兴庆宫那个逍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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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宫变后母子的初次相见,在未见天子前郑太后心中颇有些怨气,虽然那一夜后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止一次懊悔自己是好心办了错事,可再怎样也是为人母者,又非恶意使为,天子如此薄情不尊孝道怎能不让其心寒。然现今见了这苍老憔悴的几不能认的儿子,满腔的怨气顿时皆化作了心疼。
缓缓的走近,伸出手来想要抚摸儿子的面颊,李忱却一脸执拗的略是一闪,手掌便就这么悬住了。
郑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一日,她满是伤感的哀声到:“春秋时郑庄公誓于其母武姜:不至黄泉,毋相见也1!圣人可意效之~”?
“哎,儿万万不敢,只~,儿这些时日身子略有不适,惟恐延患阿娘,所以~,本打算过些时日好些了再去兴庆宫侍奉,却累阿娘惦念,儿实不孝也~”。李忱轻叹了一声黯然回应到。
李忱知道,他的生母绝非寻常女子,自己能登上皇位也多赖其运筹谋算。也正因如此,于孝道一途他从不敢敷衍,但经先前之事后心底总是有些别扭,甚至是迁怒和警惕。
大唐天子的权柄本就被各方侵占了不少,而太后竟在那一夜堂而皇之的踏入大明宫致事端丛生。如果成事了或还好些,不幸的是郑太后的作为却意外加重了乱象,最终导致了今时这糟糕的局面。
虽然他也很清楚太后当日那番行事只是为了自己,然后宫干政在大唐实乃大忌。则天皇后,韦庶人2,张庶人3,这一代代的深宫女子有的浊乱深宫,挟天子威福,胁制四海,把持废立。有的则干脆篡位改朝了。
所以李忱自登基后侍奉一如既往的至诚殷勤,便是自己省吃俭用也断不会短了兴庆宫里的用度。加之三太后中的郭太后,萧太后也恰如其分的陆续都死了,他虽为此背上了污名,但从那时起,他的生母便是大唐唯一可令天下臣民尊仰的国母。
不过也正是从那时起,李忱再也不会将政事与之诉说参详。
亲近与疏离矛盾的交织着,母子二人皆知为何,也都小心的恪守着默契,然而这份略显脆弱的默契终究还是在那一日被打破了。
“嗨,随你吧,我今次是来给你送些财货的,兴庆宫里多是老弱,也怕有人嚼舌,所以~,你派些可靠的人来取呢”。
“你也无需猜忌,你舅父旁的本事没有,这些年倒是收敛了不少财物,我去他府上讨要了来,他虽现今不在京中,但想来也不会说什么。还有,听言马元贽把家资都献给了兴元寺,你这个皇帝自然不好夺用,我只一介妇人却没什么顾忌,便借了贺寿之名遣人去要了”。郑太后实有些心灰意冷,原还打算说点亲近的话,现在也没了心思,只是冷淡的交待了一番便要转身离去。
“阿娘,万万不可啊,如此你岂不是要担下骂名,儿~,儿又怎能忍心~”!李忱心下一颤,绷起的脸也垮了下来,忙是上前拦住哀求起来。
“骂名又算得什么?我~,我只你一子啊~”。
郑太后背着身子掩面泣声,李忱闻言也终搁下了心中芥蒂,扑通跪了下来抱住母亲的腿嚎啕发泄着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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搀扶了郑太后坐下,李忱乖巧的跪于膝旁,他眼角的泪痕仍是未干,也还在偷偷的抽噎,但心里却是极为欢喜,方才这一番哭诉仿佛又让母子二人回到了未发迹之时,互相依靠着前行,而这种感觉已是太久未有。
“阿娘,儿苦啊,一桩桩祸事接踵而至,时至今日仍不得安谐。白敏中的谥号朝中争论了许久方议定为“丑”,此恶谥也,世人怕是要怪儿刻薄寡恩了。今科的试举因乱事也迁延了些时日,但已是四月,终不能再拖下去了。寒门哭诉于玄都观遭了无妄之灾,世家也自是不肯退让,竟日吵的儿是头疼欲裂”。
“还有宫里,去了个马元贽,杨钦义也告退隐,但吐突氏却将有做大之势,儿本意欲使王居方制衡一二,可那狗奴一意媚上,怯懦而畏难,其人虽是忠顺,却半点用处都无,马公度虽侥幸未死,但他现在那模样~,哎。加之神策军不尊皇命,只一味恃威讨要恩赏,实不得已赐了些田亩铺家,将将平息了下去。可~,他们是偃旗息鼓了,民间却多生厌愤已有人行那巫蛊咒诅之事了”。
“再有族中那些人,福王叔不幸薨陨,陈王,彭王绝了血脉,王宅中亦多有死伤,儿也是痛心不已的,就不提二郎4也~,便无二郎之事,那又能如何?个个都逼着朝廷下旨征讨魏博及武宁两藩,可现今哪里还能凑出那么多粮饷可用?又该伐谁?更不要说幽州,成德皆有异动。幽州的周綝去岁接替了张直方,权柄未固,据报身子也是不爽利,恐命不久矣。而成德的王元逵~,呵,默不作声的,却也不知何日便反了。北地前时又出了乱子,沙陀人和生退浑莫名打杀起来,个中情由皆有所言,原本使人责斥弹压一番也便罢了,然舅父那边还要依仗沙陀人~。舅父~,嗨,也幸而有舅父和裴公美勉力支撑危局,竟是挡住了武宁贼逆~,儿也才能稍以寐息”。
说及此处李忱心有余悸的握紧了拳头,他都不敢再去回想那一日,更是想不到除了京中竟然还发生了那么多的祸事。
这两月来已收到郑光等人的数份急递了,第一封是言就在长安宫变的那天武宁镇反了,郑光得沙陀藩将朱邪赤心拼死救护,只身逃脱。不到一月又获噩耗,武宁军已南下夺了扬州,润州,浙西即将陷落,江南危矣。正值满朝惊惧不已时,前些天却得了好消息,不知何故武宁军并未继续南下,却是调转兵锋似欲鲸吞淮南。淮南军由盐铁转运使裴休督战拼死抵抗,郑光也借此机会调兵遣将扭转了战局,如今已杀入武宁腹地,或许要不了多久便能平息乱事。
上份呈报已过了数日,李忱每一天都焦急不安的等待着,当下他也不敢奢望太多,只是祈盼能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好让其理顺了这团乱麻。可又要如何整理呢?如今或真的要指望母亲帮衬谋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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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太后轻抚着李忱的手掌欲言又止,又刻意回避了那渴求的目光,她并不想破坏此刻的和睦,虽然儿子的诉苦就是在变相的求问,但自己真的作答了会不会又引了猜忌呢?
就这般沉吟思索了好久她终于还是开了口:“后宫不应干政呢,然~,那便仅此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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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李忱疲惫的躺靠在卧榻上揉着额头,这一天过的着实有些辛苦,但一想到明日便可于朝会上淡然的指点江山排除万难,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开怀大笑。
“咳,圣人,那奴婢便去了~”?
一个沙哑的嗡嗡声惊扰了李忱的喜悦,他这才想起来,马公度确还在一旁候着呢。
“恩,你去吧。对了,朕知你深恨那狗奴,咳,朕何尝又不想杀了他,但今日太后特来说项,所以~,倒是委屈你了。吐突士昕便让他先在兴庆宫里侍候着,若是哪一日他再生了是非,哼。至于你~,这些时日因你伤重也没得了实任,而今既已见好,那你就去威远军。威远军现下也是闲置,你便去重新整顿一番,朕不求能与神策军争锋,但也要可以指用”。
“是,奴婢领命”。马公度头也未抬沉声应到,他不敢让天子看到自己眼中的恨意。
脸上那道纵贯而下极是狰狞的伤疤是吐突士昕亲手砍的,要不是躲闪得及脑袋恐怕都会被劈成两份,虽是性命保住了,可鼻子也丢了一半,如今这个模样马公度也只能用纱巾遮了颜面方能出入。
这场宫变中得失于谁却不好说,但马公度怎也想不到他会因这张脸失了势,一个滑稽到令他都不知如何言说的缘由,如此又怎能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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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马公度离去时那略显落寞的身形,李忱沉吟了良久,他想自己是不是寡恩了些?
然只片刻他就将这突然的伤怀抛离脑后,母亲的谆谆教诲重又涌上心头,于是便狠下心肠提起笔为一个还未死的女子构思起了墓志铭。
雍王已死,皇长子郓王无用且惹人生厌,最得宠的夔王年幼体弱,前时还在玄都观里受了些惊吓,大唐储君的位置又将扑朔迷离,加之马元贽亡,杨钦义退,内廷中因此暗流涌动,所以,仇士良的女儿绝不能在这时诞下子嗣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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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王宅里郓王李温正打着哈气同田令孜随意搭着话,往常这个时间他早就睡下了,但今日太后去见了天子,他确不敢入眠了。
丢下手里无赖翻看的佛经,李温的心里像是长了草,坐也坐不安稳,可见田令孜仍恭敬的在一旁交手站立,他脸上终于是堆上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这奴婢并未居功自傲实在难得。
“嗨,你说他们这一日说了什么呢?圣人会不会寻我麻烦”?
“不会的,且不说大王又未做错什么,况且现在乱事未休,圣人也定无暇于此。不过~,奴婢以为大王还是应上表的,当下朝中乱作一团,大王当出谋以解君父之忧~”。
田令孜偷偷翻了个白眼,有时候他都恨不能拿一把斧子劈开这个大王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自宫变后他不止一次谏言李温应稍加参与些政事,至少也要表现出一点价值来。天子经逢变故正是无助之时,为人子者此时不站出来又待何时?可李温惟恐惹下了猜忌,竟日躲在王宅里玩耍,那一夜不好容易于群臣处得来的一点声望也消散殆尽了。
李温略迟疑了一息,却仍拨浪鼓似的摇了头:“我~,哎,还是算了吧,圣人现在焦头烂额的,我哪里敢凑上去惹他心烦,你是未见那时他看我的眼神~,呵,能保了性命已是万幸,再说朝中那么多臣子呢,我~,我又何必来露怯”。
“你~,呼,大王,大王啊,雍王死了,奴婢听宫里人嚼舌说是夔王的身子也不大好,便是最终无事其也不过是个龆龀稚子,如今少阳院的门或只轻轻一推便能开了,若此时不作为,待夔王年长了些,那就什么都完了,前时还想着借力于藩镇,然现在~”。
田令孜脸涨的通红,压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劝到,而这倒将李温吓了一跳,他也不及细想自己为何会对一个奴婢竟生了些惧意,只是连忙应和着:“那~,只要不惹恼了圣人,我也不妨尝试一番~”。
“不会的,定然不会,之前天德军的李丕知告朝廷,说是有个河西的僧人要入朝献土,这事已传的沸沸扬扬了。而今国事不济,这是件难得的美事,想来到时会大肆操办一番的。大王向佛之心朝野皆知,而今定要求个接迎之任,出城三十里,百里,不管多远都要亲迎那和尚。大王,只此一事即刻”。见李温似已意动,田令孜忙不迭的将心中所谋道出,说完便死死的盯着,生怕这位大王又要退缩了。
“恩~,这好似无甚忌讳吧?可,待我先接了那和尚,等国舅自武宁凯旋之时,我再去~”。
言只过半,李温忽觉意兴阑珊,便自闭口不言,再一抬眼只见田令孜也是若有所思的垂首不语,一时间主仆二人也不知都想着什么,也就此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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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光面如死灰的躺在船上,前几日他还想着要如何报捷,今时命却丢了大半落个仓惶而逃,唯一能庆幸的便是还活着了。
正是胡思乱想之时突有一道人影闪入船舱一步步的逼上前来。
“谁”?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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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可成了”?朱邪赤衷遮起嘴巴一脸凝重的低声问到。
“呵,成了,他几番上表都尽言你我兄弟之功,加上早先写的那书信,此番定能讨来个名分。赤衷,今时便先便宜了武宁军,哼,待来时咱再与之好好较量一番,也量量这大唐江山之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