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渔岸捕人

两个月前。

渔船在碧海上起伏,小渔民将手靠在眉上,挡住阳光,遥望海岸。

他看见岸边荒芜的村庄,几缕升起的炊烟,还有悬崖上倾塌的灯塔。

快到了。

海浪拍在船壳上,翻涌起泡沫,尔后破裂。或许是呼应水的召唤,捕上来的鱼在船舱内挣扎,啪嗒啪嗒啪嗒。或许再下两次网就能收船了,收成已经不错。

收成一直不错——自云朵上的城市坠落开始。

小渔民用鱼叉撑着甲板,抬头看向天际。

他曾远眺那座城市。苍白的云上,巨大的风帆被建筑群包围,像是朵积雨云,酝酿着狂暴的大雨。也确实有雨落下。城市污水从各处管道排出云的底端,城市行过之处,像是下过一场赃污的雨。

那样巨大的城邦在一夜之间坠落,掀起百米巨浪,吞噬了海岸线。人们或是被迫,或是主动,远离了世代生存的海泽。

他没有离开,他无处可去。

父母被大海带走了,现在只有德高望重的老约旦肯带他出海。但老约旦已经太老,有如躺在潮坑中挣扎的鱼,每一次出海都像经历太阳的暴晒,将水坑中所剩不多的水分蒸发。

等待他灵魂被风干的日子来临,自己又要去哪里?老约旦的儿孙们十分看不惯自己,难道要前往城市吗?

不,不可能。城市们像是食人的巨口,不仅将人一口吞入,还要敲骨吸髓,连一丝残渣都不剩下。邻家的乔实和乔安娜随着父母逃去了附近的约克城,随后再无音讯。

父亲,母亲,如果我在海边拾到寄宿着你们灵魂的海螺,你们是否能为我指明一条道路呢?

小渔民在心中祷告。

祷告的对象是已确定的事实,失去自由的事实,所以起伏的渔船未变,咸腥的气味未变,身上破烂的衣装未变。

多变的天气同样未变。

浓云突然盘旋在海岸上空,船身发出细微的声响,有人低声说到道:“鱼群。”

是赞叹的语气,憧憬,或者……迷茫?小渔民说不清。他转头,发觉侧舷早已挤满了围观的人,出乎意料,平日速来五大三粗的汉子静悄悄地集合了。

人们挤在一处,却只发出细碎的声响。小渔民凑近人堆,使尽全力才在腿构成的森林中挤出空位。他探出脖子在海面搜寻一番,发现海面之下有块突兀的黑暗,比起周遭的海域更为深邃。

是鱼群。庞大的鱼群。

“笃,笃。”

闷响。是拐杖敲在甲板上。老约旦走出了船舱,众人自觉地让出走道。看到这副盛况,他的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了些许颤栗。

“是祂……古海之神的馈赠,是祂回应了我们的祭祀……拿大网!”

壮汉出入船舱,手上扯着一张庞大的渔网。

“放。放!”

呼喊也在收敛。

憋在喉头的话此刻都变为力量,渔网猛然甩出,旋转着扩散化为罩子。落水时刻,发出的声响难与潮声分离。即便如此,众人还是连呼吸都放缓。眼睛纹丝不动,盯着水下的鱼群,网在下沉,壮汉们眼中亮起光——鱼群没有逃走。

“不对,不对。好怪……”

小渔民喃喃着。

鱼群,在旋转。虽说是阴影的错觉,但就像个同心圆。它们在绕着什么旋转,是漩涡吗?不像是。眼神无法穿透厚实的海面,旋转的中心究竟是什么?

“收——网!”

老约旦眼底燃起火焰,扯着喉咙呐喊,打破了海面的宁静。

喷出的气体吹断口腔中的唾液。

“起!”

“诶啊——诶啊——诶啊——”

劳动号子愈加响亮,可手上并没有预想之中的阻力。鱼群即使身处网内,它们仍在旋转,旋转,似乎要保持如此,直至永恒。

从中似乎透露出一种蔑视,对外力阻挠的蔑视,对人类向未知施以无知为根基的无畏而感到蔑视……

网笼的上端升出水面,预想之中,此时鱼群鱼群应该争相跃起,试图找寻已然消失的出路,却不断被网格绝望地拦下。

可是,此时此刻,安静得出奇。

停下?还是继续拉网?主动权在自己手上,但众人不由得感到惧怕。自恃狩猎者的信心被未知所摧毁,此刻脑中剩下的,唯有最纯粹的恐惧。对于大海,对于失控的恐惧。

必须有人做出决定。

老约旦眼中依旧闪烁着狂热。

“继续拉!”

沉重的网逐渐出水。鱼群像是了无生命的浮游物,捞出海后在网底沉淀,偶尔为空气的侵入抖动两下。

几位跟随大船去过深海的水手有些疑惑,指出鱼的种类不完全属于这片海域,还有的鱼已经融化成勉强黏连的液体,那些鱼的出现更是难以理解:它们来自深海。

而后,拨开五花八门的鱼,人们发现了一具浮尸。

这可不是什么好发现。众人嫌恶地将浮尸扔在甲板上,浮尸却在几下抽搐后诈了尸。肺中的水被吐空后,他活了过来。

众人注视着他。他也环顾众人。

他身着破烂的衣物,无论什么衣服在海水中泡上一阵都是那副模样。不过,口袋里被海水润湿的证件显示他是一名督察,叫“克劳利·博伊德”,来自已经坠落的云端城。

故事告一段落。

克劳利说得口干舌燥,掏出腰间的水壶饮上几口。一旁的小哑巴抬头看着他的脸庞,她面无表情,眼中却饱含好奇,显然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段故事。

机械人此刻也兴致大增。它一顿一顿转头,像是齿轮卡了壳,直勾勾盯向克劳利。

“云端城”。

眼前的一切没有变化。

吊儿郎当站着的落魄男性个体,与当他跟班的女性个体。

但一切又因为那个词变化了。

哪里都值得分析,哪里都有值得研究的信息……机械人的视觉单位晃动不止,它不清楚自己已被一种名为“兴奋”的情绪狠狠攥住。

眼神最终停在了左臂。诡异的纹身——价值评估系统嗡嗡作响,许多神秘都与纹身相关,因为许多纹身都与最为神秘的存在,「执世者」有关。

除此之外,还有迷惘的眼睛,督察的职业,破碎的衣物,失忆的缘由,它们都潜藏着饱满的故事,只待采摘,只消轻轻按下,鲜甜的秘密便会挤破表皮,喷涌而出。

也在这时,背景音乐变成了狂想曲。音符像是泄出的山洪席卷曲折的阶梯,抬升与下沉毫无征兆,只是为了带动狂热的情绪。

暗淡的视觉接收单位毫无变化,但克劳利突感一阵寒意略过身体。

他感觉那对暗淡的玻璃制品正放着光。是那种流浪汉在垃圾堆中翻到食物,强盗发觉藏在鞋底夹层中的财宝时,贪婪的光。

克劳利没有对此感到不适,相反,他心中似乎有了些许猜测。

机械也会和人一样伪装,也会将心中渴望之事潜藏,也会在梦中遇见电子羊么?

他要将之利用起来。

机械人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问道:“不错的故事,然后呢?”

他说:“然后我来到这里咯。”

天气似乎有些炎热,天边不见一朵云彩。克劳利装模作样地擦了吧不存在的汗,将臂上的衣服拉高了些——尤其是左臂。

诡异的纹身彻底暴露阳光下,却如同暗黝的空洞,将光吸食殆尽。

狂想曲悄然进行到激昂的片段,如果能呼吸,机械人一定会喘着粗气。它太想知晓其间的秘密了,无论怎么样都没法在脑中寻到相匹配的资料,这并没有挫败它,反而激起了好奇。它想要就近看看,更加仔细地拆解分析……

它要提出这一需求……

克劳利好巧不巧,这时候突然发问:“话说,你不觉得有几处奇怪吗——一帮渔民怎么能认出云端城的证件,还是执法人员的?海滨和天空,差得很远吧。”

情绪控制是每一位机械人精通的事情。与人类正相反,它们只有掌握了情绪,才能拥有情绪。

它紧急按捺住提问的想法,如同狠狠拉下车的手刹。

“嗯……”

给机械出题。智能机械无疑是善于思考的种族,可由于讯息的缺失,还有算力分配的不均——念头未能完全停止:纹身,能凑近些么?还能从中看出什么讯息?——E3562得出了错误的结果。

“附近有城市,所以有消息的流通?或者,村中曾经有亲属去过云端城?”

“不。”克劳利摇头,“海啸发生后,这处村庄开始崇拜叫“古海之神”的玩意,还不时举行活祭。平日里绑架路过村庄的旅人,或者截住逃亡城市的原住民什么的。不过,他们过去遇上了一艘从云端城逃离的飞空艇。或许上边有位可怜的督察吧。”

“那他们不想祭祀你?”

“可能想过,更多是想拿我当鱼饵去捕鱼。”克劳利表情有些无奈,“这并不关键。我想说的是:沿海的居民们在云端城坠落后愈加疯狂,两者肯定有秘而不宣的联系。所以我要听更加隐秘的故事,而不是那些问谁谁都能扯两句的传闻!”

面前的机械陷入沉默。

用形容人类的话说,它走神了。

手臂上的旋涡有无与伦比的吸力,将眼神旋转着吸入中心。那里连通着难以视物的黑暗——信息占满了空间,紧密贴合着,难以将任意一条单独剥离出来。

一段话语的优先级在脑中提高再提高,打一开始是“你是如何失忆,如何与女性个体相遇,又如何来到这里,还有如何……”,但在数次欲言又止后,话语像是被按入水底的气泡,越缩越小,最终简化为:

“能否观摩一下那处纹身”。

那处散发着诡异气味的纹身。

克劳利看机械人半天不说话,权当它去查资料去了。没有舌头的女孩坐在克劳利身旁,她这会儿似乎有点不安,又扯起大氅的衣角。

克劳利转头,她的眼神望向垃圾山的山脚。

克劳利安慰似的拍了拍她。

机械人决定过一会再开口询问,以免造成人类个体的抵触情绪。毕竟独处的时间要多少有多少,它可不会这么轻易放任故事离开:

“我不清楚坠落前的云端城发生了什么。不过,令我感到可疑的是:主机资料库里,云端城建立之前的资料被加密了……”

克劳利拉着女孩起身,准备离开。

“……但我知道加密这段资料的人叫什么,他的编号是杰克,是敦伦城教团的大主教。”

克劳利眼睛瞪大,一下来了兴致。

他转头看回机械人:“杰克?你确定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叫个这么常见名字,一听就是假名吧。”

“人类,名称的真假可不能如此判断。你既然能够依照‘杰克主教’的编号找寻到指定目标,又何必要在意曾可能存在的废弃编号?”

克劳利耸耸肩:“机械真是爱诡辩……不过,敦伦?很耳熟啊。这位杰克现在还待在那吗?”

机械摇头:“停止运转了。用你们的话讲,就是死了。”

克劳利并不因为这个消息而伤心。他现在居然有了一个目标,这是最为重要的。

表情分析估算出克劳利心中的打量,机械人提醒道:“不过,从此处前往敦伦,不可避免要经过人类与我等的交战区。你确定要去吗?不如在此等待,还有……“

纹身,纹身……讯息模块在脑中平移,滑动,造就瘙痒的错觉。此刻,机械人似乎也拥有了与人类相同的,求知欲造就的骚动。

低音长号配合着鼓点,节奏愈加紧凑,似乎将要在下一句话上爆发。

“能否让我观摩一下位于你左臂上的……”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有人会来带我过去的。”

克劳利又一次打断了机械人的话,还颇为得意地向它挤了挤眼。

什么意思?

背景音乐突然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节奏。嗒,嗒,嗒,嗒,整齐划一的脚步踏上了山顶。

来者挡住了天光,在山顶边缘围作一圈,而克劳利则是这个圈的圆心。

来着看样子是人类,又像是铁铸的人像。他们面上覆着铁面具,手持的枪械造型奇怪:膛口点着火焰,身后渗出苍白的烟气——是与身体贴合的外骨骼在散热:以蒸汽铜管为主干,细密的齿轮结构向外伸展,覆盖了全身大部分区域。

两座铁像突然移动,让出空隙,让一位穿着与众不同的女性站在了队伍的前段。

相比队伍里一众铁壳,那家伙穿的很清凉。燕尾服,长筒靴,护目镜。身上除去几个奇怪的挂饰与小型武器,便再无其他装备。

看到中心的男子,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

“克劳利·博伊德,非法入境者。你在十日前于蔚蓝海掀起海啸,袭击我国人民,你的罪行将在押送至敦伦总教裁定所后得到最终审判。”

话语在宣读判决,小哑巴与机械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克劳利。

女孩的眼神错愕。

克劳利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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