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督察再度用审视的眼神扫过街道,似乎看出了别样的诡异。
——
街上的人太多了。
今天天气很好。或许这是支撑两位督察感到正常的缘由。没有更高的云略过太阳的边缘,光芒毫无保留地被街道接受。街坊邻居们闲聊,孩童追逐彼此,在政府救济下拜托了生活的重负,或许就该过上这样祥和的生活。
可他们不时看向太阳。
——
督察克劳利也随大流看了眼太阳。
然后他知趣地眯起眼皮,收回了视线。
——
太阳……在眼底烙下红黑的烙印。所有人如同头颅抽搐一般,不时将头转向天空的光源。
像是毁坏的机械人。不对劲,这些人刚才并没有这样怪异的动作,是什么导致的……
是眼中的光。
——
督察克劳利看着面前的小孩。他面色茫然,头颅也突然抽搐了一下。虽说头及时转回,可转动的那一瞬,他的眼睛正对着扎眼的太阳。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怪异的动作,依旧和克劳利搭着话。他似乎认定面前这位大哥哥和蔼又可亲,此时正在抱怨有人多拿政府派发的食物随后倒卖的坏事。
他的头颅又抽搐一下。
眼睛,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多。克劳利有些难以呼吸。他与孩童对视,小心翼翼地看入那双眼睛。
并非错觉,其中的光芒愈加旺盛。如同找到引火物的火苗,逐渐烧得猖狂。
克劳利突然用双手箍住了他的脸颊。小孩似乎对此感到不解,“你在干嘛?”
他歪着头,用空白的眼瞪着克劳利。
克劳利质问他:“你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动作吗?你……”
眼神一阵晃荡。
手上有巨大的斥力传来,打断了克劳利的话。孩子的脸又开始抽搐了,他试图用手上的力阻止直视太阳的行为,直到脖子吱嘎作响。是濒危的声音。
克劳利无奈松手。孩子的头再次精确无误地转向了天空,阳光均匀地撒在他的脸上。他表情茫然。
“我在……做什么?”
别看了,不要看了。
过去与现在,克劳利心中都在呐喊这一句话。
他徒劳走上前,遮住小孩的双眼。三人靠在街道一角,无助地环视着这处街道。
周围平静得有些诡异。所有街坊邻居不再交流,他们双唇悬浮,似乎还保持在吐字的一刻。手臂垂下,下颚扬起,眼皮抬高,木然地盯着天空之上,炽热的光体。
门框摩擦地面,窗户吱呀打开,人拖着脚步走出阴影,孩童手中的玩具掉落,食物与水洒在地上。
所有人在阳光下站定,面向光芒。
“我在干什么……克劳利哥哥,救救我……救救我呀,我刚拿的糖还没吃呢,我……我不想死啊。”
小孩的身体在克劳利怀中颤抖,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如此。
可他的手却颤抖着挪动,想要掰开挡住眼睛的手。手上的力一会紧绷一会松懈,他似乎还有抵抗的余力。
督察克劳利转头看向塔那:“怎么办?塔那小姐,我们……我们带着这孩子撤退吧。”
塔那督察的眼睛不断眨动,眼皮每次闭上与睁开,瞳孔的位置便会与上次不同。她的嘴唇不断变形,似乎想说很多话,最后脱口时只剩下了一句。
“走,走吧。”
最后一眼她看向了克劳利。她的眼睛也在颤抖,看着那双眼睛,周遭似乎变得寒冷,光芒褪去,脸上的光泽消失得一干二净,简陋的建筑,天空的云朵揉作一团,变成青灰的墙壁……
——
不,不不不不。不要沉入回忆,意识体克劳利撤离了眼前的景象,看向眼眶外的混沌。
——
在他看不见之处,扭曲的意象舒展回原貌,冰冷的触觉消退,又回到了那个阳光下的贫民窟。
督察克劳利猛的回头。遮住眼睛的手上突然有瘙痒的触觉,他纯粹靠着神经反射将手猛然抬起,让孩童的双眼再度暴露在阳光之下。
当他察觉这一点时,为时已晚。
“克劳利……哥哥。”
光芒充斥纯白的双眼,孩子逐渐停止了挣扎,他不安分地四肢停了下来,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松懈。
下嘴唇舒张,两颊收向后脑勺,嘴角翘起,面上的表情逐渐演化为……微笑。
“克劳利哥哥。我看见了。”
他的眼睛逐渐凸起,那是手掌上瘙痒的源头。眼球上裂出缝隙,裂缝顺着表面流淌,逐渐布满整颗眼球,克劳利轻轻放开了小孩,让他重新回归到整条街道的景象之中。
“我看到了一个身影。他……她,祂要带我离开这啦。”
克劳利摸了摸他的头,从怀中的铁盒再度摸出了一颗糖果,放入了他的嘴中。
“那就好好走吧。”
眼球的裂缝越来越多,直到细密得难分彼此。
终于,一道破片弹出眼眶,两只细细的触角探出世界。
双眼被白胖身躯拱出通路,形如蛆虫的未知生物突破眼球,身上仍旧湿润。它们看上去又不同于蛆虫,触角与黑色眼睛观察着世界。
当它们舒展透明翅膀的时刻,克劳利恍然大悟。
是飞蛾,飞蛾破茧而出。
眼中没有流出透明的液体或是猩红的血。在眼角处汇聚,随后留下的,是纯粹的光芒。克劳利起身看向整条街道,孩童,老人,青年,所有人留下光辉的泪水。比阳光更璀璨。
出茧的飞蛾踏上眼眶。舒展着依旧湿润的翅膀,液态光辉化作它们飞行的轨迹。细小的足脱离了眼眶,像是用力踹向下方以借取飞翔的力气,人们瘫软着倒地。
阳光晒入他们破裂的眼球之中。
那里空无一物。
非常应景的警报声在此时响起,回荡空域,异常刺耳。
克劳利与塔那茫然地看着彼此。警报虽响,却略显遥远,难道不是这里的警报?
两人的大脑似乎无法同时接受如此多的信息。眼中爬出的飞蛾,无处不在的要素,拉响的警报。
没时间给他们思索了。危险正在迫近。
飞蛾们在云朵边沿的上空盘绕。居民们倒地的声响如同雨点洒落,洒遍云朵边沿。无数新生的蛾子从街道上升,加入飞翔的行列。
它们旋转着上升,旋转的中心则是炽热的骄阳。
克劳利微微将视线降低。他的脚上能感到大地正在震颤,遥远之处,与飞蛾群一并升起的是尘烟,建筑物们一栋接一栋地倒下,引发的尘土颇为显眼。
“滴——嘟——”
在尘土中,督察克劳利的眼窥见一丝猩红。
——
猩红似乎被迷雾包裹,又或者是尘雾的部分颜色,因为那颜色所及之处实在是太过庞大了——可一种预感爬上了克劳利的脑际,太像了,和那些所谓“要素”的玩意实在是太像了。
——
“我要拍照。”塔那小姐咬紧嘴唇,从腰包里掏出了一个形状奇怪的机器。形似除了同样有一片圆形的玻璃,克劳利看不出那玩意和自己听过见过的“相机”有什么关系。
克劳利没有回应。他看看塔那,又看看远处轰然升起的尘土,他的嘴巴似乎想说“走吧”,但他暂时还没给这一话语找到理由。
塔那没有将机器摆在眼前,只是单纯对着天空,按下按钮。
“飞蛾,趋光性,眼睛,光明的味道……这件事无疑和辉煌之光教会有关,我们要去下水道调查。可八号水道一路贯穿东区,我们又要从哪里开始寻找?”
她自言自语。
警报仍在拉响,自此次看向远方的东区,人们在高高矮矮的建筑上疾行奔走、尖叫,可两人周围已经没有任何闷响。也没有更多的飞蛾加入回旋的队列了。
飞蛾们似乎有了新的目标,它们悖逆的本性,不再赶往太阳。回旋的队伍在圈的某一处集聚,将冲向了远方那团尘土。
“诶呃————”
诡怪的叫声冲破尘土,震动与巨响盖过隐隐约约的警报。那似乎是一阵嘶吼,有巨大身影踏出了毁坏的建筑群,定睛一看,是一头堪称恐怖的六足巨兽。
虽然不比远处的云帆与议会高塔那般庞大,却足以让人感到震撼。它像座移动的山丘,六条如同山羊般反骨的蹄子踏在地上,身侧伸出无数长短不一的细长触手,头颅似乎在不断扭动着变化。克劳利的眼无法看清细节,因为巨兽的身躯上覆盖着一层猩红的虚光,如同太阳一般刺眼。
塔那放下相机,呆滞地看着远处的巨兽。
“「最后宴会」,恶魔之兽……”她的下颚在颤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它,它要冲过来啦!”
震动颇有节奏。前蹄、中蹄、后蹄,有序踏下,巨兽像是斗兽场中出笼的牛,一头攒向圆形场边缘的贫民居住地,而天空中飞虫的集群俯冲而下,不断撞入巨兽的体内。
“快跑!”
克劳利果断拉起看呆的女孩,在徒有寂静的道路上撒腿狂奔。
——
【「最后宴会」。天哪。云朵上哪来的这种鬼东西啊。】
什么意思。克劳利没听懂。自从大家看到那个造型诡异的巨兽后,为什么全都在说“宴会”?
【得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好哇。
克劳利看向眼前,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化。重影,扭曲,断断续续,似乎从此处开始,记忆变得不再连续。
你讲吧。暂时不用看这段记忆了。
【好。反正,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的开头一般都是这样——世界上有诸多王国,其中一个王国我们将他称为蔷薇王国。他们在外敌连年的入侵下国力凋敝……这其中有许多恩怨,先不讲了。最后,外敌终于要攻入国门了,这时的国王也因为战场上的伤与执世者的诅咒瘫痪在床,丧失了一切斗志。他做了一个挺合理,可现在看来真是罄竹难书的决定:召开一场宴会。】
宴会出事了?
【哼。国王命令仆人将一大卷红地毯铺开,铺到何处,何处便是宴会的场所。众人原本以为宴会只会在皇宫内召开,所有残余的贵族们聚集在城堡里,开始了声色犬马的宴会,但将整座城堡的地板铺满,红色的地毯卷却丝毫没细下多少。两位仆人回去询问国王意见时,被拖下去斩了首。随后,国王又派上了两位新的仆从,他们是王国里最为沉默寡言的两个人,带着地毯,从城堡门口出发了。】
【地毯铺遍了整座城市。城市陷入了狂热,市民加入了狂欢,所有的食物都被发掘出来食尽,所有财务被当做干柴焚烧,所有活物相互屠戮,人们与见到的所有事物交姌,在血液与淫猥物中溺死,每个人都享有无上的权力,每个人都丧失了权利,不再有穷人,富人,贵族,奴隶……】
【当大军到达蔷薇王国的首都时,只能见到天空中长燃的灰烟。士兵打开城门,两个不成人样的仆从等待着他们,两人踉踉跄跄将最后一寸红地毯带出,铺到领头将军的脚底,随后倒地死去。城市内见不到人影,所有地方都铺满血肉,只有中央矗立着一头甩动触手的巨兽。它的身体由无数张人脸组成,每张人脸上都带着世间最为璀璨的笑容。它持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所有踏入城内的士兵不由自主奔向它,融入为它的一部分……啊,反正最后,被执世者们制服了。】
什么?这故事……确定不是你现编的?
克劳利颇为郁闷,看着过去闪烁的画面。
故事走入了现实。
【你要说这是故事也行,要说这是“历史”也行。记得我说过的“仪式”吗?对过去的复刻。当欲念的要素聚集到某一极值,「最后宴会」便会出现——而不得不说的是,世界上有一种生物只由欲念组成,它们天生就能变成那种终末巨兽。】
什么生物?别吊我胃口啊。
【你应该对那种生物……很耳熟才对。或者说,有印象?】
巫女似乎迟疑了一下。
【它们体表覆盖着漆黑的鳞片,头上通常长角,膝盖处是反骨,还有着羊一般的横瞳。它们被称作“恶魔”。】
克劳利皱起眉头。这种族真是耳熟,耳熟得不能再耳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