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王湖郡时,无忧问清弥要不要回家看看,清弥摇了摇头,一切都是缘分,如今他们走的路,如若进了王湖郡,就是绕远路,如此便是无缘。
“世人对故乡的执念很深,看来你是真的活佛。”无忧笑着从池塘边站起来,盖上水壶塞子,笑着和清弥说话。
清弥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问她是不是真的觉得世人薄情无义。
“对。”无忧点点头,她此次并没有戏谑的意思,收起笑意,一脸深沉面对着朝霞,金色的光芒映照在她的脸庞上,早已经原先的稚气和清透了。
“我和五郎还怀了孩子,我一直担心孩子会被皇帝利用,但到头来才知道,孩子也只是个幌子,他们更想要的心。但结果是,我与五郎的婚事,更是他离开上京前就打保票的事,我会像个傻瓜一样跟他回上京,然后为他们的天下牺牲。”无忧转过身,坐到了池塘边的石头上,身边的清弥,还立在原地听她说起上京的事。
他们同路已经走了好几天,可这是无忧第一次说起上京的事。
“长公主想药死我,无数官品夫人想叫我许愿,还有蓄意接近我的雪鬼,引诱我跟她离开。如果我和她离开,不一定就能去她所说的西垂,但如今我真的要去西垂了。”无忧苦笑着摇头:“身边的女侍都是五郎的心腹,交心的朋友,也是一个个离别,亲兄弟为了一把破椅子头破血流,还没有十五的孩子也能腑脏破裂死在宫殿上,据说秦婉儿死的时候,大殿上的血有池子那样多。”无忧语气平静,然心却不停的颤抖,她可怜他们,同情他们,为了他们而心痛,为他们接近哽咽,惆怅苦涩却无处宣泄。
“我只觉得上京那么繁华的地方,虚实真假叫我睁不开眼。”
“施主在可怜他们,又怎觉得他们薄情无义?”
“因为什么都比不上他们心里的**,对我是可以任意抹杀的。”无忧看了一眼清弥,继续说:“我其实明白为何神力叫作无穷汐潮了。”
“为何?”
“狭隘之人难容间隙之米,宽阔之人有无穷天地。”
清弥点了点头:“你从何处听来?”
“普诸师父对皇帝说的,心若无穷,万物皆在囊中。”
他们路过了王湖郡后,往西北走穿过鹿城,就能见到雁归郡的城墙,雁归郡往西便是依水城,到达琅山山顶时,就能远眺垂阳与辽阔的哈尔原。
清弥说为了节省时间,决定走鹿城南边,直接到雁归郡去,而无忧却回头张望了一番,她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听了清弥的话。
朝雁归郡去,路上便能见到许多逃难的流民,他们说西边要打仗了,他们为了谋生路,要往东边去了。
“打仗?真的要打仗吗?”
“对啊,乌泱泱的大军,都站在关门前了!”
无忧抬起头,眺望远处:“你们准备去哪?”
“西边今年收成不好,便去南方试试运气,那里人做手工,从商被人瞧不起,可我们地都没有了,怎么当农户?”
无忧看向怀抱孩子的妇人,她头上缠着巾帼,发带飘飞在空中,粗糙黝黑的皮肤上还带着白日里吃沿路芦苇,留下的残渣。
“孩子父亲呢?”
“充军了,他回不来了,家里老人不打算离开,就叫我带着孩子走了。”妇人看了看无忧牵的马,半天才说:“看娘子是个善人,有没有能施舍的?这里荒芜一片,没有饭吃,也没有奶水。”
无忧摇了摇头,说她和僧人都是斋人,信佛,不曾备太多东西,但她能给他们指条路,不要南下,往东走,一直往东走。
“为什么?东边是大海!”
他们看着无忧爬上马背,无忧回头看向南边:“因为南边也要打仗。”
“到底是因为什么打仗,人走到海边就没有路了!”
有人愤慨的怨怼,无忧却不再回答。
因为苦海女吗?可这是她的错吗?
“人不能一直逃,到处都有谋生的路。”清弥低了低头,继续道:“走到海边,自然明白有无出路。”
他们见被僧人点悟,也不再说什么,朝清弥礼了一礼,便继续赶路了。
而无忧却一直望着他们:“是可怜人,在上京是见不到这样的人的。”
“在上京时,施主步于云梯,如何见蝼蚁?”
“秦五郎却能见得。”
清弥不再说话,他明白,秦愚在无忧心中,哪怕她有不平,却也从不否定他。
后来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升日落,雨过天晴,落叶满地,秋风萧瑟,无忧眼前的景色越来越宽阔,满目金黄,无比绚烂。
“这里好像北蛮,寒竹最爱北蛮的景色。”无忧坐在树下,蜷着有些刺痛的双腿,却好似不知疼痛,痴迷的望着黄昏:“无涯大陆的景色是无比绮旎的,谁忍心将这里便成一片冰天雪地呢?”
“只是施主不忍心罢了。世人正将这里变得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感觉这两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过得那么快,却紧凑的,回想起来时目不暇接。”无忧落寞的低下眼眸:“刚上岸时对无涯大陆充满了憧憬,如今觉得,在苦海看的书,对这里的向往也是叶公好龙,只是不识真面目罢了。见了之后也不过如此。”
“刚刚施主还说这里无比绮旎。”
“对啊,让人不舍,可,当时景色,如今来看却大不相同了。”
“施主如此悲秋悯伤,是又想起什么了?”
“想起了很多。”无忧眯了眯眼,侧身躺了下来:“太多了。”
他们后来叩了雁归郡的大门,无忧朝城里人打听了西北长城的情况,客栈里喝酒的信使说,没有传言那么夸张,长城并没有倒,雪域只是扩张到了长城北墙,但因为还有金火石,还有长城城头的铁块,倒没有到了塌了天的地步。
无忧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到了夜中时,她的屋门忽然被推开,一群穿着官服的男人朝她行礼,无忧翻身穿好衣服,便知道他们是来捉她走的。
无论如何,一个姑娘和一个僧人进城门都太引人注目,又住在一个地方。
“王妃见谅,臣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您出关。”说完这句话,雁归郡刺史就把无忧关进了府宅屋子里。
她透过窗纸,看着门外屋檐上的月亮,好像当初在沦阳,她和寒竹被喀尔丹羽关在王宫中,那间小屋子和现在一样,只能看到那么一点天空。
无忧无望的瘫坐在地上,没有流泪,也没有喊叫,似乎只想渴求老天能帮帮她。
然而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夜间本该静谧的院落中,却是无数慌乱匆忙的脚步,无忧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门外落锁的声音一下惊醒了她,不知道是谁路过碰到了锁,她立刻起身查看,就见到满院子收拾东西要跑的下人,无忧第一反应,就是开战了,且局势对大津很不妙。
为了赶紧离开,她跑到窗下,看守的人果然不在了,钉死的木板,无忧搬起茶几就狠狠的撞了上去,努了好几把力气,才把窗户撞开。
看躁动中没人顾得上她,无忧又将隔壁房间的清弥救出来。
他们从后门逃出府宅,一路也没有见到刺史,可大街上、小巷里,到处都是收拾家当连夜出城的人,烛灯火把犹如白昼!
无忧抓住一个路人问怎么回事,路人一脸惊慌的打量了一下无忧,说:“你不知道?!北蛮的金火石已经没了!长城被从城墙脚冻裂,直接塌了!”
无忧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片黑暗,差点摔在地上,清弥扶着她,要她快些上马,无论如何要出城去,到精兰塔问渡涯她该怎么办。
“许愿吗?”无忧迷茫的看着人影憧憧中清弥的身影,心里已经乱到如麻了。
“雪域没有到长城东南你如何许愿?!”
无忧点了点头,可还没来得及上马,她恍惚间,却觉得在人群里见到了一个只出现在她梦里的背影。
只是人影模糊不清,犹如幻想梦境,无忧只觉得看走眼了。
她跟着清弥上了马,一路朝西城门而去!
大马奔驰,很快引起了城兵的注意,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匹普普通通的马,此刻却如同疾风一样狂奔,清弥告诉无忧,此刻不要多想,前方的阻碍还如高山难跃,依水城是陈兵重地,再往前就是战场,如今长城倒塌,西垂恐怕更加急不可耐想要得到无忧,以及朝大津攻击,能够往东南方向迁徙。
于是无忧抓紧了缰绳,趴在马背上,眼前只有一个方向!
向西行!
而紧闭的城门拦住了无忧和清弥的去路,无忧的马被团团围住,刺史赶来,痛心的规劝:“王妃不要去西垂!如若您去了西垂,大津该怎么办?!”
“我无论如何必须出城!”
“你是大津王妃,为何要为他人弓箭?!”
“我不是弓箭!”无忧愤怒无比的拔下头上戴的秦愚送的银簪,直接对准心口:“如若不放行,我挑断心脉,谁都别想要我许愿!”
“不要!”
马下的人都害怕的颤抖起来,只有无忧冷冷一笑,她看着这群懦夫,呵斥:“快快开门!”
“放行!”
“刺史!”
“臣相信,王妃会以大局为重的。”
无忧看了那刺史一眼,没有犹豫,继续朝西去了。
他们一路不敢停歇,快马加鞭,天蒙蒙亮就到了荒原上,好像是骑了千里马,黄昏之时,便到了依水城。
她没有犹豫,就径直穿过了队列整齐的大津军队,一直进了城,又到了西城门。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依水城值守的边关龙虎将军是严卫的堂哥,严质他摸了摸自己那一脸的络腮胡,眯紧了眼睛,直直的望着无忧:“你不能出城。”
“那我就死在这。”无忧冷漠的垂眸看向那严质。
“你吓不倒我,我不是那些个酸文人。”严质冷笑一声,接着说:“况且你也死不了。”
“你若不放行,无涯大陆都要完蛋。”
“你是说长城吗?”严质抬头看着马背上的无忧:“冬地王用龙珠修好了长城,王妃不必太牵挂,此刻掉转马头返回上京最重要……”他转过身,又说:“或者许个愿,让天亮这一仗打赢也行。”(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