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一刻,墨文坊墨房。
李道清走到廊子上时,就看见画屏站在墨房门口东张西望着,他愣了愣神,还未曾反应过来,画屏就转过身,正好目光投到李道清身上。
画屏笑着轻轻招了招手,又朝快步走来的李道清说话:“先生准时,两位夫人已经在屋里等了。”
“惭愧惭愧。”李道清背着画箱,听到画屏这样说,连忙抬手作揖。
画屏摆了摆手,就领他进了屋。
“先生……”无忧迎上来行礼,然后伸手指向端坐在侧屋的苏兰。
“这就是那位求画的夫人。”
苏兰抬起眼睛,轻咳了两声后,有些紧张的看着无忧,见无忧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她才安心端坐:“先生不必多礼了,尽快执笔吧。”
离开燕王府时就费了一番周折,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苏兰已经痊愈,她还是从平日里厨房拉货的小门偷溜出来的。
无忧坐在李道清旁边,画屏站在无忧身后,李道清稳稳落笔,毫如丝墨如霞,莲台先生一脉的画法讲究的就是一个细致入微,传神栩栩,神与型必须俱佳,既能让人物跃然纸上,又能使画像灵动情深。
估摸着过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李道清忽然开口说话:“不知道夫人求此画何用啊?”
“还要讲这个吗?”
李道清轻笑着说:“相思之人用来传递情感,画师要以表情为绘画重点,寻亲之人用来觅人踪迹,要以此人形貌特征为重点,念旧之人用来珍藏青春,就要以生动的细节为重点,因此求画用途也是很有必要的。”
“这倒没什么,只是我夫君不擅长作画,他画的我不满意罢了,但我觉得,得有一张。”
无忧听到苏兰这话,总觉得她只说了一半。虽然的确不了解秦昇的画技,但为何非要一张画像呢?
李道清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继续作画了。
一直等到了苏兰已经腰疼腿疼坐不住的时候,李道清这边终于收了尾。他请苏兰来鉴别,苏兰赞不绝口,说李道清肯定是莲台先生的亲传弟子,挥毫泼墨的功力十分浑厚。
但苏兰最后还是问了一句,是否可以叫莲台先生再修改修改,虽此画已经要皮有皮要骨有骨,但同时也的确少了那么一点自如的灵气,多得是功力而非神韵。
可苏兰的女侍拦着苏兰,说修改就算了,她病刚好,无法扛得住去南山坡的颠簸。
“可这新画,放久了,旧墨添新墨就会不好看了。”苏兰有些为难。
“师父修改其实也可以,若夫人无法前去南山坡也可以,只是需要夫人一个物什。”李道清看着苏兰:“并不是要名贵的东西。”他阻拦下正准备掏钱的苏兰的女侍,继续说:“是夫人独有的,常常佩戴的。”
苏兰看了一眼李道清,又看向无忧,最后决定了之后,把腰上香囊解了下来,然后从中掏出了一个小竹签。
上面写的是浅尝辄止敬如宾,深觉久傍最动人。
无忧想起她婚前与吴皇后去玉塔求诗,离开时吴皇后告诉她的,其他皇子成婚时所求来的诗句,这句竹签上的,正是苏兰和秦昇成婚所求来的诗句。
就见苏兰深深的看了一眼后,又塞进了香囊,将香囊递给了李道清:“那就有劳先生了。”
“不如我同先生去南山坡吧,正好我也想去拜访一下莲台先生。”无忧拉了拉苏兰的手,又将目光移向李道清:“若能看到莲台先生修图,我猜也是一件幸事吧。”
苏兰起初还不好意思麻烦无忧,但见无忧也是怀着对李莲台的好奇之心才决定前去的,就没有过多阻拦,便行礼拜谢了无忧。
等到李道清离开前,无忧拿着画,说改天她得空会拿着画亲自去南山坡。
苏兰送李道清离开了墨房,一直看着他走出走廊。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弟妹的意思。”无忧走到苏兰身边,道出心中不解:“为何一定要画这幅人像?”
“别人画的都不行,我都担心……”苏兰摇了摇头,喃喃了半句话,没能说出心声,话锋拐了个弯,她挽住无忧往外走:“不知道嫂嫂有没有去看过三嫂……”她咳了两声,又道:“现在还是得喊郡主比较好。”
二人缓步走在走廊上,无忧沉默了半天,才说:“我只听说,她被安排去了连涛居。”
“在长嫂那?”苏兰听了先是有些惊讶,此外便是嗟叹:“没想到啊,马上就是母后的生辰了,却出了这档子事,这个生辰还能高高兴兴过吗?”
“皇后生辰?”无忧是刚知道这事,她没有听秦愚提起,也没见秦愚准备,有些不明白其中之意,回到桓王府,无忧便问秦愚她应该做些什么。
秦愚却说若宫里没有来消息,便尽量不要去宫中叨扰皇后。
“三皇子刚被流放,暮春时节皇后与陛下先后的生辰,但他二人都不爱庆祝生辰,若有需要,内务司会来知会的,你放宽心。”秦愚拍了拍无忧的手背,便端起无忧的汤碗盛汤。
无忧却还是有些紧张,她可没有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庆祝过生辰,虽然赶上了伤心事,一声不吭也不好吧?
晚膳后无忧又说了要去南山坡的事,秦愚听了之后半天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样子,他说回想起幼时母亲也曾提起过这个李莲台,只是一些可惜可憾的语气,似乎是有些遗憾未曾和李莲台有更多的交情,是她穆阿凉的憾事。于是秦愚便有意想要和无忧一起去南山坡,拜会一下李莲台。
南山坡顾名思义,就在城南郊外的山坡南面,从城里到山坡下需要两个时辰的路程,为了等秦愚下早朝,就选择了下午前去。午后容易犯懒,无忧抱着画,秦愚揽着无忧,她趴在秦愚怀里睡着,梦里却见到了怀里那画中人的模样。
无忧看到苏兰含笑娇羞的倚着门框,笑靥如花的模样和廊子外的花朵一样美不胜收。她长得玲珑灵动,平时开朗可爱,却但又温婉可人,无忧从没觉得她像个所谓的细作,然而她为了秦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仿佛还在闺中一般的守着燕王府,更觉得她满心满腹都是为了秦昇为了他们的家,而不是搞什么党争嫡变。
“为什么要这幅画?”
“活着是个寄情之物,死了也是个念想。”苏兰含笑低头,双眸明亮闪烁,看起来如阳光般和煦温暖,可无忧隔着梦里那虚幻的光晕,看到的却是漫溢难盛的惆怅遗憾。
无忧猛的睁开眼睛,她喘了口气,才发觉自己满头的薄汗,后背的里衣几乎都浸湿了。
“醒了?”秦愚拍了拍无忧,看她额头闪烁的汗珠,一边用袖头给她擦汗,一边感慨:“感觉天越来越暖了。”
无忧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对,是这样。”她自己也拿袖子擦了擦脖子,然后掀开窗帷透气,才见那南山坡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个山坡并不高,李莲台的宅落就在半山腰,一片幽林之中,隐藏着一条山阶,这里郁郁葱葱静谧宜人,躲在一片华丽盛开的春意中,却宛如隔世之地。
大门也只有两人宽,上面一块小门匾,墨绿的字底,隽秀的写着“山居”二字,就连宅落称呼都这样平凡无奇。
无忧叩了叩那脱漆的门环,喊了一声有没有人在,大概喊了有两三声,才听到庭院里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大门就被李道清打开了。
他拱手拜了拜无忧,又拜了拜秦愚,说想必这就是夫人的主家了。
无忧笑着点点头,说称呼秦愚为五郎便可。
听无忧这样自说自话,却觉得心里有些欣喜,便笑了笑没说什么。
无忧和秦愚走进门去,后面的画屏和牧昀才走入李道清的眼帘。
见了画屏,李道清又赶紧作揖,画屏回了个礼,便跟着无忧往里走了。
走出几步,画屏感觉李道清还在原地,便转回头看去。
阴霾的天空下并没有阳光,李道清站在门檐下,轮廓清晰分明。
他浑然不知碎发已经遮住了他半边的目光,只在微风里,望着画屏,短笛随着风微微荡漾着,空气里还有春泥的微香,她笑着抬起手,轻轻弯了弯手指,招呼李道清走向她。
“快走吧。”牧昀已经走到了画屏前面,他回头叫画屏,画屏听见后便转身跟上了牧昀,只留下了李道清。
穿过正堂就是卧房,秦愚和无忧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见李道清匆匆而来招呼二人进屋。
屋门一打开,就一股浓浓的药气,侧房床榻旁还坐着一个佣人,他朝进屋的李道清、无忧还有秦愚低了低头,便继续为床榻上半坐着的李莲台擦拭双手了。
无忧和秦愚被李道清带到床边,瘦削年迈的李莲台缓缓睁开眼睛,抬手将雪白的碎发整理到耳后,眨了眨松弛的眼睑,浑浊的目光才看清楚眼前的人。
“先生好,我们是来求画的。”
李莲台半天没说话,他有些茫然的看着面面相觑的两个人,目光在秦愚和无忧脸上游走,最后却落在了秦愚身上。
“你是谁?”
秦愚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无忧,只好镇静恭敬的抬手行礼:“在下是山下上京城的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上京人。”李莲台甚至要坐起来,他仔仔细细的看着秦愚,扶着李道清坐起来:“把……”他伸出颤抖又枯瘦的手指,指着窗下桌上的一个匣子:“拿来。”
佣人立刻会意,取匣子放在了李莲台面前,他颤抖着双手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画轴,边缘已经泛黄,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岁了。
他小心翼翼的展开,目光流转的看着画:“太像了,太像了……”
李道清看了看画像的落款:“宁和十二年……这么久了?师父这画……”他看了看这幅残缺的人像,上面只有一个轮廓,面孔也只有眉目,唇未点,耳未描。
“二十一年。”李莲台摇了摇头:“二十一年了。”
“先生是在说什么?”
“我不会认错的,郎君……”李莲台抬起头,又看向秦愚:“是阿凉娘子的孩子吧?”
秦愚愣了一下,又连忙点头,他有些迷茫失措的看着李莲台,不知道李莲台是如何认出来的。
“老朽作画一生,母子兄弟、姐妹血缘之间的相似一眼便能看出来!”李莲台咳了两声,继续说:“二十一年了,我这幅画都不曾完成。”
“这幅画上的……”无忧看了一眼秦愚,试探着问李莲台:“是五郎的母亲吗?”
“五郎?”李莲台看着秦愚:“你若是秦五郎,那便是了!”(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