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可你坐佛前这么久,你能听到佛在说什么吗?”无忧扶着门框站起来,倚在那里,继续说:“你听得到,却听不懂。
这里没有你该渡化的人,真正的苦海地狱,在严生塔外面!”
“施主为何言小僧不懂?”
清弥的声音宛若从空谷传来,无忧甚至被惊了一下,不曾想这清弥真的经不住激将,但如今他说起,无忧也不怕接一接。
“佛说是人间语,你却闻天穹音。
苦修固然可贵,可若不亲自去荆棘里走一走,又怎知痛是何滋味,欲是何等不能自拔?”
“四大皆空,若**种种,则业火熊熊。”
“你不曾见**,如何知其究竟空不空?你不去见世人,世人又怎么让你成佛?”
清弥忽然睁开了眼睛,他耳边回荡着渡涯的话。
不渡苦海,不得成佛。
下一时刻,无忧屏息凝气,她紧张的看着清弥缓缓的站起身子,身上破旧的袈裟抖落掉灰尘,露出那金光闪闪的原样,僵硬的关节咔咔作响,风从门缝里吹进来,他头顶肩膀指尖的灰尘刹那不见。
他要比无忧想象的要高,那样长身玉立,背对着光缓步朝无忧走来。
无忧不由得一下瘫跪在了跪垫上,她轻垂下头,望着光着脚的清弥,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走近,然后恍如出世的跨过门槛,垂落的僧衣轻扫过那红漆的槛头,无忧就见他停步在自己身侧,他弯下腰,伸手扶起了无忧。
他泛着金光的眼眸对视着无忧,却让无忧有些躲闪之意。
那双眼睛太闪烁,太无暇,太遥远。
“贫僧明白无忧施主之意,愿千山万水,与施主同行,普度众生。”
“什么?”
“施主有一生的佛缘。”
无忧看着清弥,却想到了寒竹,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和我同行,并非只有千山万水,还有千难万险。”
“千山万水不是施主所有的,千难万险也不是施主所有的。千山万水是众生的,千难万险也是众生的,贫僧去度的是众生,施主亦然是众生。”
纵使清弥独行,到处也都有千难万险,而非是因为跟着无忧才有的。他要去度的是众生的苦难,苦难的众生又怎会没有无忧呢?
这似曾相识的话,让无忧的心隐隐一痛,她躲开清弥的眼神,转身和他往外走:“你若要跟,那就跟着吧。若哪日想走,你随时也可以走。”
她不会有第二个寒竹,她也不希望有别人因为自己,成为第二个寒竹。
走出严生塔,所有僧人都惊讶的看着走在走廊上的清弥,行云看着清弥,感叹着道这世上的机缘,又感叹,这冥冥之中的命数。
“她竟然真说动了清弥师父……”
清弥望着鸟语花香的风景,半天没有缓过神,一直到无忧给他递过来一双鞋,这是小僧人让她转交给清弥的。
“不穿鞋,别说行万里路,一里路你都走不了。”
清弥便顺从的套上了鞋,走到门口,合手和行云行礼。
他弯下腰时,几乎所有在场僧人都双手合十,向他告别。
无忧望着走廊上瞬间安静下来,便知道,
所有人都目送清弥离开了严生塔,无忧一步三回头望着那些双手合十的僧人。
他们瞻望了这个自诩真佛的孩子数年,却也只和他见了两面。
闭关之时,他脱下大津的破鞋走进寒冷的佛殿,出关时,他接过老人做的一双冬地冬靴,走入寒天雪地。
决定跟着一个少女,为了她一句不去见世人,便不能成佛。
“渡涯师父和你说什么了?”
“他与贫僧说……”清弥望着严生塔前的石阶和风雪:
“停停走走,应依所愿。苦海无岸,执着无果。不渡苦海,不得成佛。”
无忧带着清弥来到了秦愚身边,她希望秦愚能得到清弥的普渡,若能让他平安,无忧愿意做任何事。
后来清弥都和秦愚待在一起,无忧则被穆苏湖的人带去了宫殿幽禁了起来。
等秦愚醒过来时,找不到无忧,却找到了清弥,二人交待了发生的事后,秦愚就接到了穆苏湖的传召。
正巧,秦愚还要去找穆苏湖。
可正在这时候,秦愚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人更换过了,连缝在衣服里的决剑碎片也不见了。
秦愚当然知道决剑碎片为什么不翼而飞,但他如今势单力薄,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他拖着还很虚弱的身体,来到了万冬殿外,殿内依旧还有天窗的那一束白光,白光的后面,隐匿着穆苏湖的身影。
秦愚望着穆苏湖身后那把王座上雕刻的龙头,迟疑了一下,才走进宫殿。
他想起了幼时的自己,因为无知好奇,曾经在面见冬地王前,趁宫人不注意,爬到王座上去摸那只龙头。
那时候,外公走过来,问秦愚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秦愚说是龙头。
外公弯着腰,问小秦愚,喜不喜欢。
秦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说龙头相貌凶恶,会吓到别人,可若是让坏人看到,又可以保护好人。
外公笑着摸了摸小秦愚的头,说他若是能坐在这只龙头下,就是一个很好的王者。
如今坐在这只龙头下的,则是穆苏湖。
秦愚朝他行礼,站好后,才发话:“舅舅是不是拿走了我的东西?”
“那是你的东西吗?”穆苏湖抬了抬眉毛,站起身,往秦愚身前走来:“你有决剑碎片却不交给孤,你究竟和谁站在一起?大津?可你把苦海女带到了冬地。”穆苏湖冷笑着:“冬地吗?可你却把决剑碎片藏了起来。”
“如今您是如何打算的?”
“不日则会迎娶苦海女,孤来年一定要有一个,拥有神力的孩子。”
“如何才能让舅舅收回王命?”秦愚紧皱着眉头。
穆苏湖死死的盯着秦愚的双目,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你在北蛮听到了人皇的传说。”
“对。”
见秦愚点头,穆苏湖则勾起嘴角:“乐川河岸,有一座河神庙,你去找盈盈带你去,我要你去看看,那里是有银甲,还是有决剑碎片。”
“银甲认主,无法寻觅。”
“那就找决剑碎片。”
秦愚抿紧嘴唇,犹犹豫豫不知道能不能答应穆苏湖,他并不知道穆苏湖值不值得相信,可他必须放手一搏,这是唯一能拖延时间的办法。
“北蛮要和我们争苦海女,我很需要这两样东西。”穆苏湖拍了拍秦愚的肩膀,肯定的望着他。
“如果我不回来,舅舅还是不要举行婚礼的好。”
“孤答应你。”穆苏湖转过身,往座位走:“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东西和马,快去快回。”
秦愚这是无路可走了,如果让无忧多一些时间的唯一办法是让他前往凶险的极北,他也必须试一试。
无忧是他带到冬地的,他必须再把她完整无缺的带出去!
就在秦愚要出城时,青君和牧昀却迎着风雪赶过来。
“北蛮陈兵西部,严卫陈兵南方,冬地此刻腹背受敌!冬地王为何现在让五郎去极北?!”青君仰着头,对着在马背上坐着的秦愚。
秦愚抬了抬头,看向北方:“冬地王自有办法让北蛮和大津打起来。”
他说的不错,穆苏湖将决剑碎片的消息放到了南方,严卫此刻正在纠结,如若拿到决剑,以此威胁苦海女生命,说不定苦海女自己就会走到涂州郡来,就算穆苏湖不放,难道还要守着一个死了的苦海女吗?
只是严卫不知道,决剑碎片有一块在穆苏湖手中,决剑哪怕缺一寸,都不会成为杀死苦海女的匕首。
“除了决剑碎片,我觉得,穆苏湖还会将长城的事告诉严卫,大津不敢轻易攻打冬地,可打一个北蛮易如反掌。”
“那五郎就要任凭冬地王摆布吗?那可是极北,不是你一个人能去的地方!”
“我之前就去过。”秦愚吐出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只要我能回来,我一定要把小悠带回上京。”他将目光从青君身上移回前方:“至少在我身边,我能保护她。这世上愿意保护她的人不多。”
青君并没有听到秦愚的后半句,就上前拉住了他的缰绳:“可大津怎么办,你若死在了前面,你的王朝,你的上京、小悠、你的一切都没了!”
“我若连小悠都护不了我要这些王朝上京众生干什么……”秦愚拉开青君的手:“若我没了她……也没必要再要那些东西。我不只是为了她。”
那些东西让他不痛不痒,让他得到了比失去还难受,让他困在笼子里,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就像被囚住的穆拉德,不敢动弹,不敢抬头。
他甩开自己的鞭子,策马奔腾朝前飞驰而去。
秦愚说的对,他不只是为了无忧。
在拯救无忧时,他似乎也拉住了悬崖边自己的手。
而此刻的无忧,则跪在王殿的佛堂里,摆在佛龛里的是一尊观世音菩萨,清弥把无忧带到了这里,说他打听的,这里似乎是万冬城唯一有佛龛的地方。
见到清弥的无忧也知道,看来秦愚已经苏醒了。
可她却不能见秦愚,她认为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清弥禅坐在无忧身边,看着她伸手摸着那半颗玉珠。
“施主可有做过早课?”
“我不通佛理,也不知道什么课业。”无忧摇了摇头,看向说话的清弥。
“施主去过哪些寺庙?”
“很多很多。”无忧苦笑:“你是不是想说,我去过很多寺庙,却连课业都不知道是什么。”
“非也,贫僧只想知道,施主可否有以佛理自护的能力。”
“我曾经有位朋友,用她的袈裟护我。”无忧看清弥还看着自己,就知道他想让自己说下去,可无忧却摇头,不愿再讲起。
她抬头看着窗外一点白亮的日光,叹了口气,说:“雪停了。”
清弥却依旧看着无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似乎想要解救她,却单靠一双眼,是不可能的。
王殿被穆苏湖的人看着,无忧如今就被囚在这,再出去时就是大婚当日了。
夜里她就靠着窗棂,抬头望那圆满的月亮。
清弥坐的远远的,看她却觉得满目的悲戚幽怨。无忧好似在等什么,在等秦愚吗?当然不是。
在她请来清弥时,就已经和秦愚诀别了,无忧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让穆苏湖救他,选择嫁给穆苏湖,对秦愚是好还是坏。
或许上京还有更好的娘子,冬地也有美丽的姑娘。
她嘴里哼着那首北蛮古语的歌,无忧还没把歌词的意义告诉秦愚。
会让他想起故乡,想起无忧的歌,他再也听不到了。
无忧的眼泪顺着鼻梁滑落,那样的冰凉剔透。
她不曾问起秦愚的下落,也不知道外面的战况,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就在窗棂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夜。
等到第二天清晨,无忧哭着闹着要见秦愚,她求门口的宫人去通报穆苏湖,可他们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清弥也被困在王殿,根本出不去。
“施主梦见什么了?”
无忧泪眼婆娑的说:“雪地,又是那样的雪地,把眼睛可以刺瞎的雪地,他……五…五郎去极北了!他为什么去了极北?!我要去见冬地王!”(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