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失落的垂头,那看不清的面孔却在苦笑:“真可笑,刚上岸的时候我那样坚定,勇往直前要找到您,如今找到您,我却不知道我的方向在哪了。”
渡涯没有说话,无忧看见他转过了身,往走廊前方走了。
而无忧没有走上前去,她听着庭院里淅淅沥沥的雨落音,沉默半天后,轻声说:“龙族,应该是天上的神族,魅族,是生活在海上的巫族,人,是人间的生物,他们如今,却要为了滑稽的理由打仗。”
“你恨世人吗?”
“恨,怎么会不恨?”无忧摸了摸自己那疼痛的肩膀:“但恨又如何,这么美的人间,也和我没有关系。”
“决定了吗?”
无忧没有回答清弥。
她的话前头不对尾巴,看起来乱七八糟让人摸不着头脑,清弥却明白。
第二天无忧起床后,得知了一件寺庙里的事。
原来五更天的时候,爬上山门了一个身负重伤的女子。
她穿着如同火焰般明亮的衣裳,腰上别着三把剑,上面还带着血渍,已经干在了那坑坑洼洼的剑刃上。
她说她叫魏尝,洛台门掌门的女儿,在江湖首屈一指。
“魏施主……”
把魏尝抬进禅房的几个僧人合手礼了一下,一个和尚坐在床边,看了看魏尝的伤势,摇头说:“施主伤太重了,为何又奔波劳顿跑到这里来?”
“我和我父亲,在武林大会上……给凝门的人投毒,却误害了许多其他门派弟子,但这武林盟主的位置不能给凝门的人坐!尽管他们武功术法高超,但终归是邪门歪道!”
“他们的术法是邪门歪道,投毒又是什么光明的事?”和尚心平气和的和魏尝说话。
魏尝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自知作恶多端,会有报应,有个凝门的人,一直追着我,他似乎是看上我了,还为了我不当凝门的少主,可是如今我是他的仇人。”她似是落了泪,站在门口无忧听她的声音都颤抖着。
“还好我不爱他。
父亲说,佛祖救人不分好坏,我认真忏悔,可否叫我瞑目?”她虚弱的眨了眨眼睛,然后直视着房梁:“我们洛台门,受着朝廷庇护,一直以来都秉持正义之旗,以这个口号,我杀过很多人,更无比讨厌凝门的人,除了他。我不讨厌他,我烦他。我只是曾经好心救过他一次。
这怎么会比得上少主这么好的位置?结果让我惹了一身臭,江湖的人都以为我和凝门弟子有染,我烦死了,发誓要在武林大会上和父亲一起,歼灭了凝门!”
“你杀过很多凝门的人。”
“对,可他们就是杀不干净,烧死还能死灰复燃!一群孤魂野鬼、妖魔鬼怪!”哪怕在生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都能恨的牙痒痒:“我想扒了他们的皮,喝他们的血!他们叫我身败名裂,尤其是那个华!”
无忧听到这个字,身影也抖了一下。
“阿弥陀佛!”和尚愁苦的念了一句,然后道:“施主既然如此认为,又要忏悔什么呢?”
听到这,魏尝狰狞的面孔慢慢柔和下来,她平静之后才说:“我错了,我发现我错了。叫我身败名裂,是因为他们和我是一样的人,我和他们不同,他们便觉得我自甘堕落失去风骨了。
我发现我错了,我杀的是活生生的人,凝门的每个人,都不是鬼,也不是妖怪。
我才是那个爱慕虚荣的人,忘记了本心,只热衷于盟主那个位置。以至于被追杀到这里,都没有一户人家愿留我。”
“施主若能放下屠刀,涅槃重生就在眨眼间,死生自然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不要重生,我不想当世人了。”她闭上了眼睛,流了一行清泪,又睁开眼睛,看向门口的无忧:“我想见见她。”
无忧没有害怕,她绕过身前的几个僧人,来到和尚面前,和尚让开位置,叫无忧坐到了魏尝身边。
“你说我爱他吗?”
“你说了算。”无忧伸手摸了摸魏尝的头:“对于一个只知道接受爱的人来说,爱别人其实是很难的事。”
“我不爱他,所以我不要重生,我要一直在这一生。我怕我下辈子会爱上他,可他一定还爱着现在的我,那下辈子的我就成了他,那要多痛苦。
可他不会成为我的,他没有我虚荣,没有我狭隘,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内心那般丑陋,也该轮到我死了,但我死了不要再活回来,我不想再活了,人间这么多让我痛苦的事……”
魏尝闭上了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她忽然僵硬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眼里的余泪流尽后,泪痕也干涸了,无忧却落下了泪水。
无忧和一个僧人一起把魏尝葬在了后崖上,僧人告诉她,根本没有人追杀她,她身上都是因为奔波劳顿,磕着碰着、划伤剌伤后感染的口子,山门前只有一个戴面具的男人,迟迟没有上山。
“她只是想找个地方解脱罢了。”
“解脱?”无忧苦笑:“她解脱了吗?”
“不清楚,只知道她因为往日的业障,不敢面对爱人。”
“对。”无忧看着碑文上写的“魏尝”两个字:“她以为来到精兰塔就是解脱,死了就是解脱。”
“施主来精兰塔为了什么?”僧人笑了笑,把水壶递给无忧:“难道不是为了解脱吗?”
“对,我也是为了解脱。”
她可以选择装作一个隐士,归去山林,到乱世结束,天下太平。
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的时候,隐士都愿出山,神灵又怎能逃避呢?
无忧在山门前见到了华,他的头发都花白,银色的面具也在夜色里闪着从山间倾泻下的月光。
他就站在台阶下,迟迟不愿走上来,无忧就只能走下去。
但华的目光却动了动,他抬手举起自己的剑,拦住要走近他的无忧:“你不怕我杀了你?”
“魏尝葬在后崖。”
“我还没做完,你和秦愚我一定会杀的。”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无忧看了看手心,还能感觉到魏尝头顶冰冷的温度。
华冷笑一声,自嘲道:“她倒不给我了解她的机会。或许是我样貌太丑陋了,第一次见面时就吓到了她。”
“可她却说自己很丑陋。”
“江湖绝色除她无二。”华抬头看向月亮:“只是江湖已经不是过去的江湖了,天下都不是天下了,江湖还是什么江湖。”
“那你还要杀我吗?”
华慢慢放下了拿剑的手,看向无忧身后:“我去后崖看看。”
话音刚落,眼前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她叹了口气,刚要转身回去,却在夜色里,看到山门下蜷缩着一只猎狗,它后腿瘦了伤,瘦的皮包骨头,嘴里衔着一个鞭子手柄,看起来像是一个马鞭。
无忧把它抱到了佛塔后院去,僧人见状就给它包扎了伤口,喂了一些热汤热饭,猎犬样貌凶悍,许多猫狗都被它的样貌吓得离得远远的,窝棚里只有它蜷缩在那里取暖。
“这是牧马人的鞭子,你看……”坐在窝棚旁的僧人给围着自己的另外两个小僧人看手柄:“上面还有名号,貌似还是东边的,西垂都爱用乌黑的细手柄,鞭子细,东部多会用粗一些的鞭子,东边的草高,细鞭子不好看。这些的是……”
“云边。”
“这是东边的部落……”
僧人看向无忧,询问无忧:“施主,你觉得这是刀伤吗?”
无忧看着猎犬的伤口,犹豫了一下,说:“像是剑伤,刀的刃更宽一点。”
“那应该又是打仗征马吧。”
无忧明白僧人的意思,西垂一般的猎户都是用刀,剑大多都是官家人用,征马还是好的,若是征人,这断掉的马鞭柄,又寓意着什么呢?
无忧摸了摸这猎犬的头,沉思良久,天还没亮,她就去了佛殿中,一些做早课的僧人都已经开始了,她绕过他们,一个人跪到了佛祖面前,闭目凝神,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她不知道清弥和渡涯就远远的看着她,清弥问渡涯,无忧这是在干嘛,渡涯说,她在颤抖,要么是害怕,要么是痛苦。
“因何害怕,为何痛苦?”
“人为患得患失而怕,人因失去不复返而痛苦。”
无忧在佛前跪了六个时辰,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走向了渡涯。
或许是想清楚了,她问渡涯她该怎么做,渡涯笑了笑,说——你什么都不用做。
从西垂边境到达精兰塔,秦愚走到天昏地暗,又走到柳暗花明。
痴情潭犹如一汪从天而降的池水,纯净清澈到令人赞叹,秦愚的疲惫身躯也为其驻足了一刻,他在这里告别了牧昀和青君,一个人上了山。
山路很长,到达精兰塔门口时,已经是黄昏时分,金黄的秋日落霞,照在金身佛祖上,那金色的佛光又萦绕在她周围,身廓犹如许久之前,在一片池塘边,她娇俏的回过头来,身边的芦苇随风荡漾,荡漾着因为她的笑容,更加如痴如醉的荡漾着。
“小……小悠……”
只感觉到眼前这个落寞的背影好似被他惊醒了一样,打了个激灵,可她却没有回头,半天才幽幽的说起话来:“你怎么来了?”
秦愚跨过门槛,苦笑着说:“我答应过你,就不能食言。”
无忧侧了侧脸,用余光看向他:“华也在精兰塔,你不怕他杀了你?”
“不怕。”秦愚摇了摇头:“若能死在这,才算是死的值。”
“你的话,哪句能信,哪句不能信,哪句是你说的,哪句是皇帝说的。”
“我从不说假话。”秦愚痛苦的低下头:“你说若无秦五郎,上京不上京,可我却觉得……”
“这是我说的最愚蠢的话!”无忧悲愤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佛殿内,秦愚都被这一句嘶吼惊到吓到痛到,把下半句话生生咽下去,然后又硬拔出来:“可我觉得,勇而不畏女无忧,才得混账秦五郎。”
无忧听了这,诧异的转过头,看秦愚傻笑着落下一颗肝肠寸断的泪珠,然后就昏死到了无忧怀中。(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