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有些感慨,于念麻衣布冠,草鞋驴车,可他从车上下来时,身板挺直,方步端正,虽是个文人,却气宇轩昂,不像个花发老头,像个正值风华的郎君。
“老臣见过桓王殿下,王妃,侍郎,两位督水使。”
“于老怎么这样匆匆而来啊?”李应笑着和于念说话。
“刚从地里回来,就见到一位郎君来找我,知道殿下已经到了,如此风尘而来,愿殿下莫怪罪……”
“这都不要紧。”秦愚立刻扶住要再行礼的于念。
比起于念,旁边锦衣锦帽锦靴锦鞍的官儿们,却显得晦暗无比。
金黄的霞光照的他花白的头发都在熠熠发光。
“于老不如和我说说大概经过吧。”秦愚一手拉着无忧,一边和于念并排走。
“这北乡有条河,是从城中河与护城河引来的,可我到任这两年,年年闹旱灾,不是天不下雨,就是河里水浅。想着是不是河道堵住了,上书后,就有工部的司务来清理河道。”
“的确如此。”李应点点头,接话:“那时清理后……的确有好转啊。”
“是啊,但今年愣是一点水都没有。城中河和护城河到了那城墙下就交汇了,后来老臣去了城里,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有什么建筑?”秦愚和孟开异口同声,无忧看了看孟开,就见他立刻低下了头,而蒋群神色也不对劲,他眼神飘忽的很,好似在怕什么似的。
“夏冬之时,北乡勉强自给自足,可春秋是旱季,怎么能没有河啊……”
路过田间地头,于念还和路边满面愁苦的田农搭话,那些田农只皱着眉,满目惶恐的盯着于念:“于老,你可得守信诺!”
“自然,自然!”于念拍着胸脯,一个个和他们说。
无忧看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田农从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来,伸到秦愚面前,两手一合,轻轻一搓,风过来就把那干沙吹扬在了空中。
没想到,这里的土壤已经干旱到这种地步,这里是平原,却和东雁道西雁道那高原上的土质要比肩了!
无忧担忧的蹲下身,学着那个田农的样子,也伸手抓了一把土……
那不是壤,是沙,几乎每颗沙粒都在张着饥渴的嘴,求一丝一缕清凉的甘露……
“这是京都来的桓王殿下,老朽一定协助殿下,为各位修渠引水!大家一定放心!回家吧,先回吧!”
“这是桓王殿下!”
“这是皇子啊……”
秦愚叹了口气,站到了路边的石头上,语重心长的朝着近处远处的田农呼喊:“走进咱们北乡,五郎就已经了解了北乡墒情,既然走到了这里,我必然给乡亲们一个交代,这个水,一定给北乡引来,你们也是上京的一部分,京都不能没有你们,没有北乡。”
无忧并没有如心中所愿,得到一呼百应的情景,秦愚的声音落下时,天地里只有风吹草飞的声音,沉默的田农面面相觑,并没有十分信任秦愚。
“空口无凭,他们不会信我。”秦愚拉着无忧走进了乡里,要去安排的住处院落:“但我还是要讲两句,至少要让他们看到我的决心。”
“五郎有法子了?”
“或许就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秦愚朝走上二楼的孟开和蒋群看去。
“五郎有信心吗?”跟在身后的青君也问。
秦愚没有回答,他只说:“与我所说一致,我既然来了,三天十天,半月一年,我也一定把这件事解决掉。”
第二日清晨,他们前往了原先北乡河的水源处,在乡里的西边,上面有座桥,桥南是上京城地界,桥北是北乡地界。
秦愚朝南望去,河道并不窄,然河水只有脚脖深,河水也不干净,上面飘着肮脏的衣服,泔水类的东西。
“河水从哪缩流的?”孟开问于念。
“我进城去看过,马郎也知道。”于念指了指身后的乡长,又说:“城楼下就已经缩流了,出了城楼更是所剩无几……”
“是不是有新建的阁楼挡住了?”秦愚又一次问起了这个问题。
无忧看向于念,见他有些犹豫,就道:“既然要给乡亲解决问题,于老还是不要再有所顾忌了。”
于念听到无忧的话,不由得惭愧的苦笑,说自己老了却瞻前顾后了。
他让马郎说了实情。
“城内东市北边,这两年新开了一家勾栏院,名为春风楼,虽不知内情,这栋建筑跨河而建,成‘冈’字形,不知为何,楼的北面在河道上建了一间屋子,拦住了河流去路。”
“何时发现的?”
“今年初春。”于念接话:“原以为是冬日时拦着河流,毕竟冬河上,尤其是北乡河这种不宽的中流河,常有滑冰出事故的事,以为是为了缩流防止意外,可到了春天还是不开。”
“春风楼?”秦愚只知道清风楼,毕竟他根本不去勾栏院。
“这是家勾栏院吗?我一直以为是家酒楼。东市也有风月之所?”李应挠了挠脑袋,满眼疑惑的看向更是对春风楼闻所未闻的秦愚。
蒋群笑着解答:“东市不如西市热闹,却也没有西市鱼龙混杂,勾栏院这种地方,也是有规有矩,含蓄文雅的环境。”
“听着好像蒋水使去过一样。”秦愚眯了眯眼睛,转身看向蒋群。
蒋群发觉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躬身赔笑:“这倒不是,没有吃过猪肉,也是看过猪跑的。”
听到蒋群的话,一直站在一旁的青君笑而不语,只是觉察到了几人的灵魂流动都有所变化。
而无忧也觉得这个蒋群不对劲,她又看向于念,觉察到他对蒋群也有一种莫名而来的鄙夷感。
同时,她相信秦愚也能看出来。
于是,回到院楼的时候,秦愚把于念叫到了屋里,问他是不是还知道些别的事。
此刻秦愚和李应对坐,于念站在秦愚面前,孟开和蒋群就在门旁立着。
无忧和青君则立在秦愚身后。
于念抚着胡子,苦笑说:“有些事是老夫不能插手的,也不在老夫的职责所在,老夫只愿殿下,可否从城中河堵塞处引出一条渠,通往城外的北乡河?”
“这样做,今年北乡春天都难播种,过了夏天恐怕必然颗粒无收。”秦愚摇着头说:“修渠工程大,且如今工部的工员大多,都忙着东门的兵楼,人手不够,能发动的百姓也只有北乡人,跑去了城里修渠,那北乡就没有人劳作了。”
“修渠要多久?”无忧问。
“至少到夏末。”青君掰着手指数了数,叹息道。
“这太晚了。”李应也摇着头,无奈的言:“或许只能拆掉那个春风楼了。”
“殿下……”蒋群忽然走过来:“那个楼,可拆不得。”
“为何拆不得?”孟开闻蒋群说这话,立刻也走来:“这是当下最好的办法。”
“可这春风楼好歹是东市名建,拆了多可惜啊。”
于念闻声,冷哼了一声,沉默不语。
“名建?”秦愚等待蒋群继续说下去。
“春风楼的构建独特,高五层,成塔状,却每层房屋设计各不相同,每层飞檐上,都有神态各异的飞天神女雕像,中间空出的河上桥,悬在三楼处,上吊一秋千,每到十五,楼内行首都会立于秋千上闻歌起舞,样就好似神女飞天……”
“蒋水使还说自己没去过?”秦愚看蒋群那神往的目光,冷冷的呵斥了一声,吓得蒋群就要尿裤子,他连忙跪在地上,为自己辩解:“这都是臣……臣听台内其他台员说起的……”
“哪个台员?”
“这……这……”
看蒋群紧张的头上直冒大汗,李应连忙打圆场:“他只是个水使,上不中下不落,他得罪不起别人,殿下叫他说,是强人所难了。”
秦愚看了看李应,目光里的寒凛,骇的李应也噤声。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老头,拄着拐,带着几个田农闯进了院子。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横冲直撞?!”蒋群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拦在了要走进屋内的几人,却被那老头一拐杖打倒在地。
“老朽自然知道。”说罢,老头就带着几个田农跪在了地上。
“老人家快请起!”秦愚立刻向前扶人起来,却发觉几人似乎执意要跪在地上。
“这是北乡的先达,赵老。”于念赶紧介绍,前面这位风骨不凡的老人。
“老朽不是什么先达,只求殿下救救北乡。”
“殿下这次来就是来帮助北乡的,老先生先起来吧。”无忧也赶紧凑过来要扶他站起身。
“老朽听说,北乡河被什么建筑堵塞了,老朽只想知道,殿下是要拆楼,还是要修渠?”
秦愚将目光移到蒋群身上,又移到于念身上,最后又落到了赵老的目光里。
那里一片浑浊,又一片希冀。
他与那几个田农一样,望着以为来到北乡的菩萨、神仙。
忽然之间,秦愚有些迟疑了。他度量了一下,说:“目前来说拆楼是最好的办法……”
“殿下,那楼不能拆……”
“只是,此楼似乎内情颇多,我还需调查清楚。”秦愚厌烦的看了一眼蒋群,然后又赶紧扶着赵老站起来:“但您放心,我一定会解决这件事的。”
“是吗?去年来的刺史是这么说的,监察御史也这么说,前年来的督水监也这么说,结果两年过去了,今年都第三年了,我们不能年年都为了水担惊受怕睡不着觉啊。”赵老颤抖的、枯瘦的手抓着秦愚的手腕,他的话语如同逼在秦愚背后的锋芒:“殿下能给我们一个准信吗?如若这楼真的拆不了呢?”
“没有拆不了的楼。”秦愚皱着眉,赵老手心炽热的温度,让他不敢说起什么绝对的话。
但这句他敢说。
后来等到一干人等离开后,秦愚才问青君有没有发现。
青君摇了摇头,她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了白素,人群,泥污。
“这是什么意思?”无忧有些不安,她看向秦愚,却又得不到答案。(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