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进澄的交涉,总算是在宾主尽欢的氛围中结束,两边达成意向一致后,张进澄便带着好消息,第一时间折返回朝。去时背影颇显沧桑。对他来说,说服仙盟受降只是第一步,真正艰难的工作才刚要开始。想要真正给两亿国民以救赎,他还面临着太多的挑战。至于仙盟一边,在短短时间内就做出这样的战略决策,也着实非易事。所以鹿悠悠很快就召集了仙枯林成员的紧急会议,就未来的战略部署,与其余人初步达成了一致。尽管几位大国的国主,在拓荒问题上其实都各怀心思,各为其国。但鹿悠悠作为仙枯林首席的威望,这两年来日益增长。昨日一场歼敌过亿,更一举陨落三尊真仙的辉煌大胜,更是让她在仙盟百国的芸芸众生间,都奠定了更胜鹿芷瑶的高大形象。一言九鼎,即便在国主之间的会议上,也是有效的。所以,当鹿悠悠明确表态要接纳新恒朝人——虽然手段上可以商榷妥协,但大方向决不妥协——就连补天君也难得收起了反对意见,认真与她商讨起了后续的落实方案。身后来人,正是周郭的国主长生君,一位憨态可掬、慈眉善目的秃顶老人。这种亲切感,并非来自体内那颗荒毒凝结的元婴,而是源自更深层次的,比形与魂还要深层次的存在概念。下一刻,一阵沛然的威压扑面而来,仿佛整个天空都在崩塌。长生君傅明顿时笑道:“若是不放心,我便立刻回报鹿国主,说这个差使我做不来,还是另觅高明的好。”巨仙明一面色顿时凝重,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傅明,以及他手中之物,一时间竟没有点头答应。巨人投降的诚意是真的,但仙人的投降,份量之重也是真的。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脱离胜利者阵营。王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而就在此时,西边天空忽而染上一抹血色,最初仿佛是墨水滴入清池,但转眼间清池就化作墨池,半个天空都失去了晴朗的清澈,变得比脚下血河更加污秽沉重。同样,大师姐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也一定不是图他有多大本事,能帮仙盟定鼎乾坤——应该说最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鹿芷瑶几乎一个人扛起了左右。反而在仙盟胜局已定时,才唤醒王洛,其中用意,其实也很明显了。傅明说着,又颇为感慨地摇头叹息道,“我任周郭国主已有十余年,此前更在前任国主身边任心腹之职,自以为对天下大势已颇有认知,但这两年来真是屡屡被打破常识……”然而当他真正落地时,坠势却瞬间变得极其轻盈,仿佛羽毛飘落一般,甚至没有在血河上激起一点波澜。体内,仿佛有一半的血液都在欢呼沸腾,如同挣脱樊笼的囚鸟,迫不及待展示高飞。而另一半……并没有反对的意见。或许,自己的价值,就和那张进澄类似?“呵呵,也罢,这些油滑的闲话,就不与山主多说了。那么,王山主也是在此等候那几位古荒魔?”王洛没有回头,只是说道:“长生君,早上好。”巨人解释道:“我,就是我们,我是混元仙,代号明一。”傅明心中疑惑,也不矜持,大方问道:“何为混元仙?”好在王洛此时已经轻描淡写地走到他身前,为他挡下了天崩之重。傅明花了一瞬,才说服自己相信,眼前这位身高十米的巨人,竟是七位仙官合体而成!不,不单单是仙官,还有他们的家当和仆兵乃至灵禽异兽。这巨人体内,根本不知融合了多少生灵的血肉!这也就难怪他刚刚面对明一的臣服,竟有些承受不住,因为融合无数生灵的混元仙,俨然已不是张进澄口中的下品仙官,至少也有中品乃至上品金仙的力量。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多带几个人来……说着,王洛抬了抬手,而巨人的庞大身躯也随之立起。傅明便说道:“过去千年来,仙盟还从未抓过位列仙班的战俘,如今……确是让人满心期待,这将是我们进一步了解荒原的绝佳契机。”傅明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巨人的反应。巨人显然在认真听,认真思考,而对于傅明的条件,巨人几乎毫不迟疑就答应了。当然,纵使是剧毒,区区一枚种子的剂量,也根本无关痛痒……但无关痛痒的前提,是他们能将剧毒消解、排除,而不是养在自己体内,五十年不动。亲切感是发自肺腑的,但理性上的排斥,也是实实在在的。听到此处,王洛也不由好奇:“堂堂国主,来作接引使者?接引谁?”天庭在明墨两州的势力主动投降,无疑是个巨大的战略契机。要如何权衡利弊,做出决策,而后调整既有方案……这需要整个仙盟都为之思考和行动。傅明点点头,这的确称不上严苛,对于一群寿元动辄千年甚至更久,且大部分人生都用于修行的人而言,五十年的确只是弹指一挥间。但是,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依照事先定好的程序,完成简单的受降仪式。“众仙混同为一,万法归元,即为混元仙。唯有成就混元,才能令各仙官暂时抵抗住体内仙律的约束,向贵方投诚,待进入仙盟地界,有八方结界为盾,我们才能各自分开,回归初始……而如今,明墨两州尚存的七位仙官,连带各自的仙庭洞府,都在这里了。”然后,那巨人看向前面不远处的王洛和傅明,犹豫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屈膝,虽只是单膝跪地,但臣服的姿态已经一目了然。王洛问道:“了解荒原,有什么好处?若是不知明州那两亿人,仙盟可以只管闷头推动茸城一路向西,碾压一切拦路之敌。现在局面却复杂化,风险也随之倍增。”傅明认真答道:“了解,好过不了解。无论我们知不知道,明州人毕竟就生活在那里,不因我们的认知而改变。若是我们在疯湖落脚后,才发现不远的明州,足有两亿人在承受苦难,那时就进退两难了。同理,能早一些了解荒原,好过我们深入荒原,与他们面对面时再大惊小怪。”一时间,王洛不由出神,直到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这是我周郭的转莲之种,每一位周郭的国民,自出生那一刻就会被种下此物。你们需要将将它完好地收容在体内,不使其有丝毫的损伤。”“礼毕,平身吧。”一位身长十米开外的巨人,仿佛一团阴云,搅动着天上血河,破浪而来。又过片刻,他已至定荒结界前不远,于是飞行的势头为之一转,拖着瀑布似的轨迹,轰然坠落。无论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样,无论他心底对大师姐的许多作为如何想,至少此时此刻,他已经站到了仙盟一边。而仙盟,看起来已经稳稳地占据了优势。这是王洛第一次亲自踏足荒原,而亲身得来的直观感受……与以往任何间接得来的知识、理解,都格外不同。“区区五十年而已,这个条件并不严苛。”此地距离仙盟的定荒结界并不远,关铁军拉纤的身影便在后面不远。而昨日仙盟动员总力,一举诛仙的余威也依然萦绕在在血河两岸,似无形的破浪尖锥,将茸城西进路上的荒毒排斥一空。而十余座歼星神剑要塞更是始终蓄势待发,所以,纵然身处结界之外,也谈不上什么风险。听到王洛的招呼,老人丝毫不介意对方的随性,反而有些开心地说道:“王山主好闲情,这下我就放心了。”傅明此时也调整好了状态,上前半步,向那巨人拱了拱手,略带迟疑地问道:“愿降的,只有你一个?”“天庭仙官明一,向仙盟投降。”“自然是那几位弃暗投明的古荒魔,或者说天庭仙官。两亿人的接引是个大工程,急不得。但几位仙官的投诚,无疑是刻不容缓,张进澄带回消息,他们恐怕马上就要过来。目前,按照会上的初步意见,仙盟准备将那几位收容在我周郭境内,自900年前那场荒乱之后,周郭茂密的雨林,反而成了最适合收容棘手荒物的地方。而我作为周郭国主,自是责无旁贷要总揽一切。而与那些古荒魔近距离,面对面的对话,我也不放心交给别人,更不愿交给别人。毕竟,这应该算是仙盟与荒芜相争千年来,极其少见的正面对话,必将载入史册,如此光耀之事,我就不客气的独享吧。”王洛回过头,有些好奇地注视着老人,问道:“若是不放心,傅老待要如何?”王洛赞道:“叠了这么多甲,亏你还说的动话。”王洛想了想,点头道:“的确想见识一下风采,顺带问问话。”傅明张开手,掌心中一颗水润的种子,似宝石一般滴溜溜转动。仙人臣服的威压,对王洛来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而打完招呼,王洛便又退了半步,将真正的受降人让了出来。长生君不由失笑:“王山主快人快语,我却不能这么坦率直言。何况平心而论,纵使明知鹿国主在许多关键事上,对仙枯林的其余成员有所隐瞒,我其实也提不起埋怨,更愿意相信鹿国主她是另有苦衷,为大局计。我这老态龙钟之人,是听闻着两代鹿国主的传说故事长大的。哪怕在我成为国主,前往广寒仙宫与鹿国主同列而坐的时候,我依然对她心怀仰望。”傅明此行前来,已经仓促却完备地做好了准备,但事到临头,面对这个明一巨仙,他发现自己的准备还是薄弱了些。而在此期间,王洛却并没有回到灵山参与决策,而是留在血河沿岸,漫无边际地走着。仙盟并不担心仙官投降的诚意,但这份诚意无疑是有重量的。受降真仙,非得是国主一级的人物,背靠民心与大律法的支撑,才能拿捏得稳。长生君傅明一时窒息,只感到浑身真元为之凝结,竟有些难以承受!他之所以独自一人走到结界之外受降,自然不是为了什么独占荣光,而是唯有他,才有可能面对真仙而从容自如。但是,在这看似弹指一挥间的时间里,他们需要经历严格的净化、洗礼。说话间,傅明便站到王洛身旁,说道:“仙枯林的会议刚刚结束,鹿国主已经说服了众人接受她的方案,后续部署也有了初步规划。而我嘛,就被分配来此,做接引使者了。”在知晓了天劫时代的诸多内情后……尽管王洛也深知,目前他所知的一切都只是当年那场惊变的之鳞片爪,他的一切判断都源于盲人摸象般的认知,但也不妨碍他在心底做出自己的判断。反而迎面而来的迥异于仙盟的空气,让王洛感到别样的舒畅。元婴与真仙,真仙与真仙的差距,实在是判若云泥!王洛打断道:“傅老不妨直接抱怨姓鹿的天天当谜语人,很不厚道。”在这片荒芜统治的血色土地上,王洛却仿佛回到了故乡一般。建木之种、转莲之种,本质上都是仙盟大律法的化身,对于天庭仙官而言,这些种子虽小,却是剧毒。“依照仙盟目前初定的方案,各位进入仙盟后,将暂时在我国划定的区域定居……若无节外生枝的事情,那么满二十年后,各位就可以在大半国土范围内迁居,满五十年,则可前往他国。”而就在明一沉默时,傅明沉声说道:“而这是仙盟的底线,我们不可能将完全无法掌控的人放在国境之内。如何接纳这颗种子,意味着你们如何适应仙盟与大律法。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考验,你们若是能协调好体内荒毒与大律法的关系,或许能一面维持真仙修为,一面在仙盟内行动自如。而若是协调不好,这颗种子也不会要你们的命,反而能给予你们身为仙盟子民最基本的保障。”说完,傅明合上手,收起了转莲之种,说道:“当然,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你们可以考虑清楚再作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