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老旧的账本,是三年前方书怀亲自做的,他认得,一真一假两套账簿。
今天出现在书案上的是真的那一本,那真的账本许多已经随着徐家的那场大火化成了灰烬,现在出现的这一本有且只有一本,被他当年带去了玉京,用来威胁王宴清。
而这一本账本当时他并没有在意它的去向,大局已定,一本账册威胁不了他。
但现在,却被当做证据摆在了徐妙音的面前。
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方致远,他究竟想做什么?
方致远这样做只会让徐妙音想起一切,他为何要这样做?
方致远从书房出来之后就直奔澜音院,巨大的恐惧感笼罩着他,可当他走到澜音院门口时,渐渐冷静了下来。
如果徐妙音已经想起来了绝不会是这个反应,还能如往常一般的待他。
她将账本标注好,还提醒他去看,便只是试探自己。
也就是说,她只是知道账簿是假的,怀疑他的身份而已。
方书怀徘徊在澜音院门口,却提不起勇气迈进一步,心里思绪万千,现在最主要的事,是揪出被方致远安插进来的人,了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咬咬牙,方书怀再看了一眼澜音院,转身又回了明辉堂。
等他揪出那个人,他再来见她。
玉秋从屋里出来,恰好见着方书怀转身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眼紧闭的内室门,主子和姑娘这是怎么了?一个紧闭着门,一个过门而不入。
方书怀回了明辉堂的书房。
陈凤翎并未走,瞧方书怀阴沉着脸跨进书房,也不敢多问一句,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撩虎须方为上策。
方书怀前脚进了书房,乔止后脚也跟了进来,吩咐乔止关上门,方书怀冷沉道:“这段时日是由谁给澜音院送的账本?”
乔止道:“由徐明整理好,交由明辉堂的小厮送去的澜音院。”
乔止恭敬地站着,抬眸看了眼上首的方书怀面色阴冷,心里颤了一下,没敢再看。
怪不得一旁的陈凤翎乖觉地站着,看来今天主子心情不好,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来人。”方书怀冷声道。
话音刚落,书房内出现了一名黑衣人。
“去将那个小厮和徐明带来。”方书怀吩咐道。
黑衣人领命去了,书房霎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衣人独自返回了书房,禀道:“主子,那个小厮已经死了,徐明并未找到。”
方书怀闻言,脸色又冷了几分,冷哼一声,道:“去把影子叫来。”
黑衣人领命去了,方书怀瞥了眼陈凤翎和乔止,并未说什么,两人却因那轻飘飘的一眼,寒毛都竖起来了。
两人都老实地当起了鹌鹑。
没过一会儿,影子也来了,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禀道:“主子,死的小厮是丙子号的影卫,徐明是丁子号的影卫,属下搜查了他的房间,发现了他的面具和徐明的面具,还有丁字号的令牌,如果属下没猜错的话,丁子号影卫也已经死了,现在扮作徐明的人另有其人。”
方书怀怒极反笑,望着三人冷笑道:“真是好的很,府里什么时候潜进来一个外人,你们三人既然一个都没察觉。”
陈凤翎与乔止也都跪了下去,三人同声道:“属下知错。”
方书怀阴沉着脸,却没再说什么,他垂眸沉思了片刻,冷声吩咐道:“影子去将所有人细查一遍,若有异心者,就地格杀。”
影子领命而去。
方书怀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未再开口,却让两人感受到了无形的威压。
方书怀向后靠在了圈椅里,将今天的事又细想了一遍,问道:“徐明和夫人接触的时候,可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陈凤翎道:“暗卫说,徐明只是拉了一把即将跌倒的夫人,让夫人小心些,便没有说过什么。”
方书怀闻言,看了看乔止,问道:“乔止,你呢?”
乔止回想了下,心里一僵,还确实是有一件事他未禀报过,现在想想也确实是自己疏忽大意。
心里有些忐忑,硬着头皮禀道:“徐明在书房和夫人单独接触过,他们说话声音太小,暗卫并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我当时并没怀疑过徐明,所以这件事也没有禀报过。”
书房瞬间安静的可怕,方书怀就这样一直盯着乔止,什么也没说。
乔止只感觉一阵杀气萦绕着自己,让他跪着的腿都差点颤抖起来,他只能咬牙忍着。
方书怀从圈椅上起身,走到乔止的面前,淡声说道:“乔止,你走吧,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宽容。”
方书怀说完这句话,便径直出了书房。
书房里,乔止已经瘫坐在了地上,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感觉到方书怀要杀了自己,可是他走之前那句话却更让乔止如临深渊。
陈凤翎起身拍了拍乔止的肩,轻叹一声,出了书房。
方书怀走的很慢很慢,但走的再慢他还是回了澜音院。
日暮已经西陲,澜音院里只有廊下闪耀着斑驳的光影,如同他的心境暗淡了许多。
他看了看院内,空无一人,抬步进了澜音院,却没听到一点声响。
他看向紧闭的房门,有些不敢向前,他有些怕面对现在的徐妙音。
“吱呀”一声,紧闭的房门开了,徐妙音站在门内,看着距离她几步之遥的方书怀,淡淡开口道:“你进来。”
说完,她便转身回了内室,坐在软榻上等着方书怀。
方书怀慢慢走了进来,关上了内室的门,却不敢再走近她一步。
徐妙音侧头看他现在惶惶的样子,心里冷笑,讥嘲道:“方公子既然有胆色只身入我徐家为婿,现在又何必装着这般模样来。”
方书怀呐呐地想解释,却又突然住了口,抿着唇看着她。
徐妙音看着他那双带着些委屈的眉眼,霎时泪流满面,他以为还用这样的表情看着她,她就会心软吗?
她撇过头,没再看他,冷冷道:“你还想用这样的神情来骗谁了,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她闭了闭眼,又转头看向他,“你处心积虑的进了徐家,家产你也到手了,我不想和你再争辩什么,我只求你,离开徐家吧,带着你想要的东西走的远远的,我不想再看见你。”
方书怀愣了愣,慢慢走近她,想去牵她的手,却被徐妙音一把挥开。
“你不要我了?”方书怀看着自己被挥开的手愣愣地道。
徐妙音嘲讽道:“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方书怀眼含温柔的看着她,“妙妙,我没有装,我是真心待你,我知道错了,你相信我。”
徐妙音对着他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冷冷地道:“你谋夺我徐家的家产,若不是有人提醒我,我至今还蒙在鼓里,是不是到时候你就要害我爹爹性命,要将徐家斩草除根了?”
她起身逼近他,又道:“你说让我相信你,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定要盯着我们徐家不放?”
方书怀一步未退,看着她眼含厉色一步步逼近自己,心里一阵阵绞缩。
直到她站定在他面前,他才下定了决心。
他一直希望她能恢复记忆,又怕她恢复记忆,所以一直都在逃避,当看见她如此疾言厉色地对自己,心里的钝痛一阵强过一阵。
他还想她像以前那样,与她做一对平凡夫妻。
他以前是做错了很多事,他会祈求她的原谅,只希望她别再离开自己。
现在她还没有记起大火以后的事,那只要她一直记不起来,他就还有回环的余地。
只要她认为那些悲剧还没发生,她的亲人还没有死,那装一辈子又如何?
陆时方肯定有办法永远封存她的记忆,对,他可以将她的记忆封存起来,这样她就不会离开自己。
方书怀心里逐渐升起了疯狂的念头,他因着疯狂的念头眼底越发的亮了起来。
“妙妙,只要你别想着离开我,我可以告诉你一切,来,我们坐下,我慢慢和你说。”
方书怀颤抖着手想去拉她,却被她侧身躲开,不再面对他。
方书怀笑了笑,讨好般道:“好,那我们就这样说。”
“我的名字叫肖麒,我的母亲姓方,我的外祖父是太原守将,因对战失利,方家被抄家,女眷被罚至掖庭为奴,有一次我母亲去送换洗好的衣裳,被醉酒的父亲撞见,便强要了她,之后便有了我,之后母亲便被接入了宫中。”
徐妙音缓缓转头看着他,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方书怀趁她愣神,牵起了她的手,牢牢地抓在手里,接着道:“父亲的宫妃众多,母亲转眼便被他抛到了脑后,母亲因怀了我,招人忌惮,被人陷害,便被打入了冷宫,我就是在冷宫里出生的,我出生之后一直没有名字,直到一年以后,我才有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还是父亲的一个宠妃取的。”
他自嘲般笑了笑,似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一般,“冷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何况母亲还带着我,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了五年,母亲的身体每况越下,在我五岁那年便撒手人寰,从此就只有我一个人,皇后便派了一个老太监来照顾我,那个老太监见我年幼,什么都不懂,在外面受了气,就回来对我又打又骂,而且还……”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这些过往有多难堪,他只在意徐妙音是怎么看他,他偷瞄了一眼她的脸色,见她并未有任何厌恶的神色,才接着道:“有一日,那个老太监去打水,便再没有回来过,我又变成了一个人,我很开心,以为再没有人能欺负我,直到长到七岁时,我偷溜出冷宫,撞见了你外祖父,他那时还在教授众皇子们的课业,便上书了我父皇,那时我便被接出了冷宫,养在一名并不受宠的低阶宫妃名下,但是还是没有摆脱被欺负的命,皇兄们想尽各种千奇百怪的方法来欺负我,羞辱我,后来我只能装傻,也唯有装傻才能逃过他们的欺辱,后来,一个自称我舅舅的人出现,他教我习武,教我谋略,直至我太子皇兄登基,他杀了所有的兄弟姊妹,我因舅舅给我的假死药,而逃了出来,之后我便到了扬州,舅舅告诉我,他要帮我夺得皇位,豢养死士,所以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于是,我才计划入赘了徐家。”
徐妙音已经震惊到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并没有怀疑他现在还会对自己说假话,现在这个份上,他也没必要再骗自己。
原来徐家只是他皇权路上的垫脚石。
皇家,他们徐家一介小小商贾之家,何德何能能被他们惦记上。
她自嘲地笑了笑,看着他道:“原来你们惦记的只是徐家的钱财,那为什么还要我徐家满门的性命?”
她问的凄婉,眼底逐渐有了恳切之色。
方书怀不忍她这样看着自己,想要去抱抱她,却被她推开。
徐妙音摇着头,手抵着他的胸膛上,不让他靠近自己,又道:“你们想要钱财,我们给你们,我只求你,放过徐家,不要伤害我的家人,只要你不伤害他们,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求求你。”
徐妙音泪流满面,眼底满是悲凉,缓缓朝他跪了下去。
方书怀随着她一起跪在了地上,强硬地将徐妙音抱在了怀里,眼底满是沉痛,“妙妙,你别跪我,你别这样对我,我会受不了……”
他将头埋在她的肩头,“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原谅我,我只要你,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重视的人,你相信我……”
徐妙音心里被恐惧和焦虑充斥着,她没办法判断自己能不能相信他。
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只有徐家的那场大火,死在牢狱中的父亲,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她喉头一阵腥甜,吐出了一口血之后,便昏厥在了方书怀的怀里。
方书怀一惊,慌忙抱住她下滑的身体,见她口角有血,心里的慌乱疯涨,“妙妙,你怎么了……”
他轻摇着她,却不见她醒来,他手颤抖着放在了她鼻下,还有呼吸,他松了口气,理智慢慢回笼。
方书怀将人抱起,放在了床上,给她盖好了锦被,才出了内室,吩咐玉秋去请陆时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