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的勇气丧失殆尽后,人的尊严也荡然无存。“饶命啊,军爷!”战败者们跪在同伴的血泊中叩头如倒蒜,鼻涕、眼泪混着血浆泥巴糊了满脸,看上去异常懦弱。
但从城中冲出来的郡兵和民壮却不肯相信眼前的假象,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羔羊们还露出尖利的牙齿。他们的刀头上染满守城将士的血,他们的嚎叫声令整座城市战栗。他们这些天来在所城外造的孽,亦有尚未熄灭余烬记录得清清楚楚。
隋昌附近数十个屯田点被毁,数以千计的房屋被拆,数以万计的无辜者被杀,这笔帐岂能轻易地抹去?泒水南岸的草屋都是流民们在屯田大使的组织下,一铲泥土一把汗搭建起来的。经历了多年的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看到些安宁的希望,而流寇们却将这些希望全毁了,这种罪行岂可饶恕?
无须动员,城门刚开,整个城市的壮年男丁都主动跑出来帮忙。他们七手八脚,用脏兮兮的绳索将投降者挨个绑起来,扎成长串。而那些没有力气帮忙的老弱则从战场中捡起棍棒、树枝,冲着俘虏们劈头盖脸的乱打!
“叫你抢我家牲口,叫你拆我家门板…….”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们边打边数落,“杀千刀的,你把我家的小猪吐出来!把我家的鸭子吐出来…….”
“丧尽天良的,连门板都偷,你们还叫不叫人活了。你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你活!”仇恨的火焰四处蔓延,百姓们越想越气,个个两眼通红。
“饶命啊,大爷!我也是被抓来的!”俘虏们又羞又怕,抱着脑袋哭喊求饶。百姓们却不肯轻易原谅这些破坏者,把一伙人打倒再地,又拎着棍子走向下一伙。专捡其中衣甲干净,身材越结实者下狠手。
衣甲越齐整肯定官越大,官越大造的孽越多,所以打他也不会冤枉。狼和羊转换就在一瞬之间,先前是流寇们肆意劫掠,如今有博陵军在背后撑腰,百姓们自然也不会轻易罢手。
听着四野里嘈杂的哭喊声,王须拔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那些喽啰们在隋昌城外做过的事情,当年他曾经毫不犹豫地做过。其时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如今换了一个角度去看,却霍然发现所谓天道,只是自己糊弄自己的借口而已。非但读书人对此嗤之以鼻,寻常百姓也压根儿不相信。他们需要的是安宁的生活,而不是有人凭着一己好恶去随便破坏。他们屈于淫威,可能当时对你必恭必敬,一旦你落魄,便会被其像对待落水疯狗一样痛打……
“杀千刀的,好好人不做偏偏当土匪!”
“造孽啊,谁祖上缺了大德…….”听着一句句痛骂声,王须拔感觉那些棍子统统打在自己身上,痛得刻骨铭心,羞得无地自容。“如果我不是当初决断得早……”他将槊杆紧紧地握住,十指关节渐渐发白,他感觉头顶的阳光亮得扎眼,周围的血腥味浓得几乎令自己喘不过气…….
“王将军,大帅命你带领本部骑兵留下帮助刘县令弹压俘虏,打扫战场。等咱们的步卒赶到后,再一同前往芜蒌汇合!”传令兵的声音在耳边猛然炸起,将王须拔的心思由梦魇拉回现实。
“唉!末将遵命!”王须拔伸手抹了把冷汗,慌慌张张地从对方手中接过令箭。按既定计划,骑兵们会在击溃敌人主力后,会尾随溃军进行追剿。杨义臣老将军带着其本部兵马正堵在滹沱水岸边,那里将是入侵者最后的归宿。
那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王须拔知道李旭是在照顾自己,揣好令箭后,向中军透过感激的一瞥。他看见大将军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长槊,正微笑着向自己点头!
“末将遵命!”王须拔也将手中长槊举了起来,大声回应。平素李旭的话不多,但每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令人舒坦无比。
“大将军相信我,我已经不是土匪了,不是!”他欣慰地告诉自己。然后在方延年的协助下,率领本部三百铁骑脱离大队,在战场中央结阵备战。“把我家的小猪吐出来!把我家的鸭子吐出来!”周围叫骂声依旧,听在人耳朵里不再尴尬,反而平添了几分亲切。
“等安定下来,我也回涞水河边养几头猪。”一边警觉地监视者战败者的动静,王须拔一边幻想。作为对他这个级别的武将酬劳,博陵军在涞水边给王须拔分了一百二十亩水浇地。如今那些田地正由他的本家叔叔和几个雇佣佃户清理,明年开春后便可以播种。一百二十亩良田的产量,除了家里几口人嚼裹外,能剩下足够的余粮养些牲口。让整个日子都好起来,让家里的女人每天脸上挂满幸福的笑容。
那个梦近在咫尺,无论谁想破坏,王须拔都要跟他拔刀。想着这些,他觉得有股暖流融融于心,眼前的秋光一下子变得分为绚丽。
直到太阳落山,郭绚和赵子铭二人才分兵率领着涿郡郡兵和博陵军步卒赶到了隋昌城外。得知冠军大将军已经带领骑兵去追亡逐北,几位将领拒绝了入城暂歇的邀请,决定连夜带领弟兄们赶过去,以便在攻打芜蒌的战斗中能充当主力。
“不能把战功都给骑兵们立了,咱们总跟在马屁股后面吃土!”涿郡通守郭绚迫不及待地提议,“与杨老将军汇合后,不算收拾孙大麻子浪费的功夫,大将军渡过滹沱水至少也需要一整天。咱们连夜追上去,刚好能利用上弟兄们留下的浮桥!”
“对,大将军对咱们仗义,咱们也不能给他丢了脸。追过滹沱水去,让杨义臣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军队才堪称精锐!”刚刚升职为归德将军的柳屹大声附和。他和吕钦等几个从雄武营投过来的军官在博陵军中一直颇受重用,心怀感激之余,总想能做一些事情来报答李旭的知遇之恩。
“既然附近逃散的流寇不多,也不必留下太多的弟兄恢复地方秩序!”绷着脸的军司马赵子铭想了想,也倾向于连夜赶往下一个战场,“命令伙夫晚上给弟兄们加一顿全肉餐,告诉大伙儿吃饱了肚子后抓紧时间赶路。如果能把高士达和刘霸道两个堵在饶阳和芜蒌之间,两年之内,肯定再没有盗匪敢入咱们六郡一步!”
“对,让他们知道一个怕!”其他将领也纷纷表示赞同。携百战之威的他们根本不认为世间还有其他兵马是博陵军的对手。“这群流寇声势不小,其实就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劣货,早拾掇完了早回家抱孩子,省得冬天来时还在外边跑!”
“可,可本县仅剩了一千乡勇,押在城外校场里的俘虏就有一万六千多!”半天没机会插言的隋昌县令王九德听闻众人立刻就要做出连夜拔营的决定,苍白着脸提醒。下午在博陵精骑刚刚离开,便有胆子稍大的俘虏企图煽动闹事!亏得王须拔当即立断,带领三百铁骑直接把带头者砍死了,才避免了另一场灾祸。
“难道放了他们,他们还不肯走么?”赵子铭的眉头耸了耸,两眼猛然放出一到寒光。博陵军对待流寇向来是俘虏了之后,稍做教训便勒令他们各自回家屯田。而博陵周边六郡的流寇事后也的确大部分都重新过上了安分守己的日子,便不再出头胡闹。很少有战败者像王九德说描述的这样,得到了宽恕后,居然不思感恩。
“各位将军可能有所不知,他们都是一群惯匪,和夏天时受招安的本地流民不一样!”县令王九德偷偷看了王须拔一眼,苦着脸汇报。“咱们本地的流民,都是被形势所迫才上的山。乡里乡亲,怎么着都念着感情!”他尽量选择词汇,以免碰触到王须拔的心头之痛。“但这伙人却是千里迢迢跑来打劫的,没捞到好处就让他们回家,他们自然心有不甘。你看看他们这些日子把隋昌糟蹋的,除了打地基的石头搬不走,其他能搬的东西一点儿渣都不肯剩!”
“是这么回事儿。城外的所有屯田点儿都给他们破坏了,春天大将军刚刚命县里出丁帮百姓盖的那些草房,被这帮缺德玩意儿一把火全烧了!”县尉杜大安是个因伤退役的老旅率,没读过什么书,所以说话直来直去。“咱们如果毫不追究就放人,下次他们肯定还会前来打劫。反正捞一票是一票,被抓了后投降便能平安回家!”
“就这么放了他们,县里的百姓也不答应!”几个主簿七嘴八舌。他们的庄子都在城外,虽然大部分物资及时撤回了城里,但家族的损失依然不小。
听着周围的议论声,王须拔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青。他同情那些俘虏,但却无法否认县令和县尉指控的都是事实。当年他麾下的大燕军对民间搜刮得也非常狠,却远没到了连门板和窗框都要拆的地步。而战后从土匪营垒中收缴回来的物资中,锅、碗、瓢、盆居然占了一大半,土匪们的贪婪程度让他这个当过流寇的人都觉得汗颜。
“他们下午还试图再次作乱!亏了王将军在才没出事儿。如果几位将军执意要走,烦劳将这些流寇也押走!”县令王九德拱起手,对着几位主将团团作揖。“否则他们再闹起来,阖县老小都有灭门之祸!”
“那还不好办,咱们晚饭后将俘虏押到河边去!一刀一个,直接送回老家!”吕钦听得怒不可遏,手按刀柄,大声说道。
“对,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说不定下回他们还来!”郭绚大声响应。他原来便不主张一味地怀柔,今天见有人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杀人立威的建议,巴不得立刻就将其变为现实。
“得手便发财。战败了还能捞到回家路上吃的干粮。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咱们要是真把他们给放了,这群白眼狼不知道下次能招来多少同伙!”张凤城、周康等科举出身的主薄、参军们也纷纷建议。博陵六郡是他们的老家,为了避免家园再度遭受劫难,他们不介意对敌人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可大将军从未杀过俘虏!”王须拔看到大部分人都开始响应将俘虏全部斩杀的建议,着急地向军司马赵子铭求救。对方在博陵军中地位极高,他说一句话,抵得上吕钦等人说十几句。
“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令王须拔非常失望的是,向来对大将军的命令毫不违背的赵子铭今天也转了性,居然冷着脸,说出了一句令他似懂非懂,但心凉无比的话。
“大将军知道后,恐怕会震怒!”长史方延年明白赵子铭话中的含义,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醒。
“大将军还不知道从洛阳传来的消息!”赵子铭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在渡过泒水前,已经近一个月没回博陵的他收到了郡守张公艺转来的急报。打开急报后,在场所有将领都惊得倒吸了口冷气。
这也是今晚诸将杀心大起的首要原因之一。素来对流寇仁慈的张须陀老将军在一个多月前阵亡了,其头颅被瓦岗军悬挂在山寨的旗杆上,官军至今还没能将其抢回。
如果大将军知道张老将军死于流寇之手,他会不会还给敌人怜悯?赵子铭不敢保证李旭怎么做,但他必须保证的是,即便大将军倾六郡精锐南下复仇,短时间内,也没人敢窥探他的老巢。
这是大伙共同的家园,无论谁来侵犯,都必须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