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末将本来欲和涿州兵马一较高低,但刘将军在背后鸣金,坏了我军士气,所以,所以末将就不得不撤回来了!”曹元让看到罗艺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黑,不敢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压低声音,把壮武将军刘义方也拖下了水。
“子义,可有此事?”听闻自家兵马被对方赶鸭子一样赶了回来,罗艺不怒反笑,扭过头去,向自己麾下的另一员爱将追问。
“禀大将军,的确是末将下令鸣的金。河对岸是郭绚率领的涿州郡兵,咱虎贲铁骑只要出手,肯定轻松地杀他个落花流水。只是末将以为,干戈不可轻启。”壮武将军刘义方追随罗艺多年,深知对方的脾性,想了想,朗声回答。
虎贲铁骑乃天下至锐,即便对上李旭亲自率领的博陵军本部都未必会输,更不会将郭绚所部数千郡兵放在眼里。作为幽州将领的一员,刘义方和他的年青同僚们一样桀骜。但比起曹元让这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年青一代,他身上无疑多了几分岁月历练出来的沉稳。“末将不是怕了那姓郭的,而是不想授人以口实。末将听闻李仲坚和杨义臣二人书信往来甚密,而薛世雄父子现在明显吃人嘴短!”他看了一眼罗艺的脸色,缓缓将自己不战而退的理由补充完整。
只要虎贲铁骑和博陵军开战,幽州兵马肯定要面临以一敌三的局面。这是罗艺麾下人尽皆知的事实。虽然虎贲铁骑在战场上未必输给三家联军,但过于稀少的人口导致幽州各郡本身粮草物资储备不足。如果战事长时间胶着下去,不用沙场争雄,光凭一个“拖”字,李、薛、杨三家就能将幽州兵马活活拖死。
“那子义认为,何时才是我军南下之机呢。莫非一味忍着,便能忍来钱帛与米粮么?”罗艺心里也明白刘义方的处置完全正确,但想想自己纵横半生,在多少名将、勋臣面前都未曾输过半招,偏偏被与自家儿子年龄一般大小的少年人逼得缚手缚脚,未免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末将建议罗公不妨参照一下博陵六郡的做法,招募流民,屯田垦荒。人口多了,民间殷实了,府库自然也就满了。到那时,罗公无论剑指何方,末将等必然追随麾下!”忠武将军步兵向罗艺躬了下身体,直言相谏。
他并不是因为对李旭的个人好感才不愿看到幽州和博陵起摩擦。他考虑更多的是幽州的长远利益。光凭武力征服不了中原,步家的鲜卑前辈的例子在那里明摆着。逐鹿中原需要天时、地利以及人心,而眼下,无论天时和人心都不在幽州这一边。
“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罗艺扫了麾下爱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姓李的今年只有二十岁,老夫年过半百。他等的起,老夫却未必等得起…….”
“谁说爹爹年龄老来?也不需等太久,依我之见,恐怕只要一年半载,局势便霍然开朗!”一个充满朝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罗艺的自怨自艾。
众人闻声抬头,看到少将军罗成背着一身阳光缓缓从外面走入。与满脸风霜之色的罗艺不同,少将军罗成面孔白净,凤目蚕眉,修身长腰,一幅天生的风流公子相。但熟悉罗成的人都知道,此子无论武艺和谋略都在不逊乃父之下,行事更与那些绣花枕头般的公子哥毫无干系。
“见过父帅,见过诸位将军!”罗成走到帅案前,先向自己的父亲施礼,先后抱拳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此举与军中礼制不符,但偏偏罗艺拿自家儿子毫无办法。罗成是在罗艺三十五岁时由其正室生下的,也是家中至今唯一的男丁。长辈过分的纵容养成了他一身傲骨,但同时也造就了他鄙睨天下的英雄气度。
“你跑到哪里去了,没听见中军的聚将鼓么?”罗艺拉长脸色,略带不满地追问。
“我刚刚去桑干河畔巡视了一番,刚巧遇到涿郡郡丞郭绚在河道另一侧,便上前跟他打了个招呼!”罗成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汇报。
他说话的口气平平淡淡,却着实吓了众人一跳。昨天双方刚起了冲突,今天罗成就又与郭绚“偶遇”,按罗成平时的脾气,恐怕双方已经恶战过一场。
“表哥,你把郭绚的头割了……”曹元让听说罗成遇到郭绚,精神头立刻又高了几分,凑上前,涎着脸问。
“他是奉命过来给咱们赔罪的,我为什么要割他的脑袋?”罗成轻轻摇头,反问。
“哦!”“呼!”闻此言,曹元让满脸失望,其他几个将领却长出了一口气。涿郡郡丞郭绚虽然不算那李仲坚麾下的心腹,但毕竟归博陵大总管调遣。如果罗成仅仅因为流民归属问题便将其杀了,恐怕幽州将不得不面对一场旷日持久的报复。
“他奉命前来赔罪?奉谁的命,怎么个赔法?”罗艺听说博陵方面服软,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在帅案后坐直身体,笑着追问。
“肯定不是博陵大总管的将令。那姓李的刚刚回到博陵,不会立刻又北上。但的确有人在郭绚背后指点,今天他见了我,态度十分客气。命人推了三十车粮食过河,算做前些日子那些逃人的赎身之资!”罗成的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对敌手的所有想法了然于胸。
“那么多人逃过河去,三十车粮食他就想了解此事。姓郭的想得倒是便宜!”众将中,有人气哼哼地说道。
“这粮咱们不能收。否则,也太让人小瞧了咱们幽州!”有人提高了声音,唯恐罗艺父子听不清楚自己的谏言。
“我已经命人将其入库了,人家大老远运来,咱不能再让人运回去!”罗成用目光向四周扫了扫,大度地说道。
“也好,咱们虎贲铁骑正缺军粮!”罗艺听儿子已经自作主张,不愿当众扫了他的面子,勉强点点头,回应。
“我还建议双方再有类似冲突,一概以此为例!”罗成见父亲没有反对自己决定,微笑着继续补充。
这下可有些触及罗艺的底线了。从夏天到现在,由蓟县逃到固安一带的百姓足有数千人,对方送了三十车粮食来便了结此事,等于按每人一斤多粮食的价格便买了数千丁口去。如果一切照这个价格,博陵方面拿出一年的收成,已经足以买下整个幽州!
他手掌用力压住桌案,站起身,准备当众给儿子些教训。但是看到儿子那胸有成竹的笑容,满腔火气又瞬间冷了下去。“你有什么打算,不如说来听听。为父知道,你一向不会吃亏的!”满脸笑容后,同时隐藏着重重风暴。
“博陵那边刚刚安置好数万流民,手里其实也未必有多少余粮。他们之所以送粮食过来,为的是避免双方立刻破脸而已。我觉得多等一年半载对咱们好处更大,所以就答应了他!”罗成冲大伙笑了笑,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向众人解释自己的理由,“我听人说,薛世雄大将军自从去年剿匪时在窦建德手上吃了亏后,胃口一直很差,如今每天只能吃两小碗饭。油腻、酒水一概动不得!”
“嗯,薛世雄啊,他也老了!”罗艺慢慢坐回了胡床,脸上的表情除了不甘和愤怒外,又多出几分内疚。薛世雄去年夏天之所以输给窦建德,并非由于指挥上的失误,而是因为罗艺麾下的虎贲铁骑趁其与流寇作战时,趁机接管了东北三郡。失去老巢薛世雄哪还有心思剿匪?被窦建德从巨马河直接追杀到桑干水,兵马损失过半。
“依我之见,薛大将军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罗成见父亲听进了自己的谏言,心情一松,说话更加有条理。“右御卫兵马本来也没多大战斗力,薛世雄一死,更对咱们不构成威胁。届时义父只要以替老友操办丧事之名,派一支偏师,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把另外三分之一涿郡接管过来!”
“伐丧?那岂不是更让人说三道四?”曹元让见罗成居然也不愿意与博陵开战,不顾一切地反驳。
“元让,你先退一边去!”幽州大总管罗艺敲了敲桌案,命令。
“是,末将,末将遵命!”曹元让不敢违拗,对着帅案施了个礼,悻悻地退到了武将的队末。这才是他应该站的位置,他一直努力想向前挪几步,却始终不能如愿。
“还有么?你接着说!”罗艺斥退了曹元让,微笑着向自己的儿子询问。他膝下就这一个继承人,所以看到儿子运筹帷幄,比自己领兵打了胜仗还高兴。
“咱幽州目前治下有六个半郡,拿出一个辽东的小郡来给薛家哥两治理,损失并不大。两家结为一体后,咱们接管薛家的地盘,其他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罗成点了点头,继续补充。
“不错,姓李的既然能容得下薛世雄占据他的地盘,自然也没理由在对方刚刚一死,便立刻赶人家的儿子走!”几个幽州系老将相继点头。不通过战争手段便达到自己的目标,这才是良将之谋。像曹元让那种终日喊打喊杀者,给少将军提鞋子都不配。
“至于李仲坚和杨义臣两个,我想了个更好的办法对付他们!”罗成见自己的谋划被众人接受,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儿有何良策,尽管说。错了也不会有人怪你!”罗艺手抚胡须,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自己刀头舔血大半生,不就是为了给家族谋个出路么?有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儿子在,又何愁家业不兴?
“依我之见,朝廷恐怕早已对姓李的不满。之所以没有对付他,恐怕是因为咱们逼得太紧!”罗成点点头,笑着给出一个众所周知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咱们先对朝廷恭顺些?”罗艺点了点头,追问。这个考虑他也做过,但稍做退让后,又怕朝庭中那些人会错了意,反而得寸进尺。
“不但要恭顺,而且要上下打点,把几位‘肱股’喂饱,让他们说不出什么废话来!然后咱们再将虎贲铁骑稍稍后撤,以示诚意!”罗成整理了一下思路,慢慢说出所有谋划。
众所周知,杨广已经基本不问政事。而裴矩、虞世基等人只顾着捞钱,幽州只要喂饱几个权臣,足以维持目前这种事实割据的局面,道义上,不授其他人兴兵的口实。
“朝廷未必肯上当。但只要咱们将兵马稍微向后退一退,杨义臣就有了余力去剿灭河间、平原等地的乱匪。毕竟咱们名义上还奉朝廷为尊,而河间赵万海、平原高士达都已经自己立国!”罗成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推演虎贲铁骑回撤后,相邻几家的即将采取的动作。“自从咱们幽州驱逐了朝廷任命的官吏后,杨义臣老儿就一直将自己的军营扎在河间与涿郡交界处的运河边,随时准备逆流而上。但赵万海和高士达却如同背后的两把刀,逼得他寝食难安。如果此刻虎贲铁骑突然回撤,杨义臣必然要先掉头收拾近在其咫尺的大赵王赵万海。赵万海的“国土”狐狸淀背靠上谷和博陵,前方受到杨义臣的攻击,他势必要将压力向背后转移。到那时,姓李的即便不想再动兵戈,恐怕也由不得他了!”
“好一条驱虎吞狼的恶计!”听完罗成的分析,刘义方等人忍不住暗中打了个冷战。这条计策环环相扣,几乎没浪费幽州任何力量,却给博陵制造了无穷祸端。
如果赵万海退向博陵,李仲坚不迎战么?如果杨义臣尾随赵万海杀入博陵郡中,已经隐隐呈割据之态的博陵军是扫榻相待,还是用战马横刀来迎接这位对大隋朝无限忠诚的百战老将?
想在乱世间开辟出一块桃源出来,哪会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