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流辉,破裂地碎镜里四处都是流溅的火星,万物如崩,苍生如死。
百里安蜷缩成团,整个背景世界宛若笼罩在黑沉沉的阴影当中,一双抬起的眼眸满是一片空洞与阴霾,映出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苍穹。
四面八方有着呈现着前世种种经历的一切破碎的画面,宛若梦魇一般纠缠着他,围着他的身体不断盘踞。
拉他沉沦。
借着那一点心火的跳跃,百里安空洞的眼眸偶尔会闪烁出一缕清明的色泽。
只是那去那清明稍纵即逝,在烟尘风雪与毁灭之间,他眼瞳深处不断闪烁出无数令人心寂绝望的画面,浮光掠影,却是深深刻入灵魂深处。
云容一时之间不敢随意靠近。
虽说入境一场,可她心中对于时间的计算却是自有分寸。
自百里安心灯燃起,便是她入境梦之刻。
仔细算来,也应不足一炷香功夫才是。
便是心魔侵蚀,沉沦梦劫,也不至于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他的心火明灭到只剩下一豆大小。
云容心中正自感到怪异之时,她忽然好似感应到了什么,美眸流转之间,视线飞快看去。
原本自己被阿娆一箭以魔息浊染泛黑的心灯,此刻看起来竟是通体皆白纯透。
从里至外,不见半分被污染的痕迹,澄澈得好似一盏笼着清透琉璃盏的灯辉,被人小心翼翼地擦拭了千万遍一般。
云容见此一幕,她的大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忽然猛锤了一下,她再度定睛认真看去。
直至看见自百里安心脏前浮升起的那一缕灯火,正自散发出洁白如丝雾的气体,不断流汇至她靠近漂浮的心灯之中,将其中的黑色浊息一点一点驱散干净,恢复成了纤尘不染的澄澈模样。
自己都已经身陷罗网成了这副模样了,却还是近乎本能一般将她保护得如此完美。
云容忽然感到酸楚直冲上鼻梁,面对阿娆时那强大坚毅的姿态瞬间分崩离析,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眼里的雾气忍耐下去。
不再有一丝犹豫,不再小心翼翼,云容朝着百里安方向飞奔而去。
周身破碎扭曲的空间无法阻挡她的身影。
漂浮在空间了斑驳细碎的碎片,划破她的衣衫领口与衣角,云容的手掌触及自己的心灯,却未将之收回。
而是毫无保留的推送至了百里安的心口之中。
不同的主体,无法汲取吸纳他人的心灯。
可是云容的云灯却是毫无滞碍地推送融合进了百里安的心口之中,与那一豆心火融为一体。
百里安眼底一派荒芜的世界,终被一缕灯火照亮。
只是这样一来,失了心灯的云容,就像是在茫茫无际地黑暗大海之中失去了照明前路的渔火。
一旦百里安从她的视野之中消失不见,她将会迷失在这茫茫无际的黑暗之中,寻不见前路,望不至归处。
就像是一个即将失明的旅人,却偏做固执地想要将一个将将尘封冻死之人,一步步带回故里。
暖暖的温度在百里安的胸膛间扩散开来,自他身体内晕开一大片暖白色的光晕。
他神色茫然地抬起了空洞却不再阴霾的眼眸,目光空空地看着云容。
恍如隔世的一眼,让云容神情恍惚,她浅浅一笑,双手捧起百里安的脸颊,闭上眼眸,伏下身子,以额抵额。
四周无尽世界里的崩坏在两人身体相互接触的那一瞬间已然停止。
宛若世间冻结一般,一切都静止下来。
随着云容衣衫缓缓拂动之间,碎片流转变幻,二人身体相连,很快被一枚碎片世界吸入其中,身影消失不见。
天宇静阔,江河万里。
一瞬宛若梦回江南,水上流雾不绝逶迤,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耳边蝉鸣聒耳。
百里安自一阵刺目暖人的阳光中醒来,他以手遮眼,艰难缓慢地撑开沉重的眼皮,金光洒洒的暖色阳光顺着指缝洒落眼瞳,映照得他漆黑的眼眸愈发暖人乌润。
身边湿意正浓,耳畔之下,流水颤颤,有着青翠竹竿撑水划波的清越之音。
百里安撑坐其身,胸口间暖意融融,好似被阳光煨得正暖,而他身下,却是处于一叶扁舟之上。
天风清赏,碧色的水面反射那金色的暖阳,一片白花花的耀人眼睛,湖中莲花开的正茂,美得蓬蓬勃勃。
轻舟行于水上,陌上繁华,两岸春风轻柳絮。
一名斗笠老翁撑竿划舟,嘴里哼着低浅的乡间小调。
箫声渐响渐吟,正映此间流水涔涔,竿石叮咚,宛若珠玉之质,渐渐飘散开来,渺渺动听,悠远而空旷。
百里安神情怔然,揉了揉沉重的额角,抬眸望去。
只见身形岣嵝的斗笠老翁旁,逆光湖雾里立着一道纤婀高挑的身影。
女子亭长玉立,洁白如玉的双手间执一枚玉箫,箫尾坠曳着一条素雅流苏,侧颜如玉美好,明明如月,好似那梨花般风露淡雅。
余光之中许是见到百里安醒来坐起,她停止手中吹奏,放下长箫。
转眸间,女子温雅明朗地笑了起来,眼眸里的笑意映着华光璀璨,暖色的阳光落在她肩头,纤薄的尘土在金色的空气中飞舞,混着湖水的潮湿雾气,她朦胧美好得好似非尘世之人。
“师弟这一觉可真是好眠,一路下江南,竟是睡至了现在。”
百里安怔然良久,思绪久久难以凝聚,一时半会,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整个意识宛若乱粥一般难以理清。
他抬起眼眸,目光不解:“一路……下江南?”
云容见他懵懂模样,虽面上笑意不减,可秀丽的纤眉却微微挑起,似是起了几分不满之意。
她尚未开口说话,一旁的撑竿掌舟的老翁就率先含笑打趣开了口,“这位小相公莫不是睡糊涂了,您买下老朽这竹船,自东青城出发下江南,不正是为了与自家娘子游玩赏景的吗?怎一觉过去,性子便如此迷糊了?”
百里安皱起眉头,头颅隐隐沉痛,老翁的话他一时之间难以听入耳中,只是意识弥留恍惚之间,仿似回忆起了什么血腥可怖的画面。
可是当他想要细想的时候,胸口之下传来阵阵暖意,竟是将那粘稠可怖的思绪给尽数化解压制了下去。
竹舟咯吱作响,此时云容已从船头行至船尾,她深处玉白纤长的手指,在百里安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轻笑道:
“是师弟自己说的,我们成亲多年,便是共住天玺剑宗也是聚少离多,哪家夫妻会像我们这般疏离不亲的。
如此你便承诺于我,解决完了西边旱魃灾害,待到日子太平后,便抽空与我把臂同游江南。”
“何以才至江南,便将自己的承诺忘得如此干净?”
云容眯起好看的眼睛,“还是说师弟嫌我无趣,起了想早些归山的心思。”
百里安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恍惚之间,好似是有这么一个约定。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约定做得遥远又模糊,好像已经是上一世的记忆了。
思绪飞转间,他抬眸看着眼前如玉般温润美好的女子,虽意识依旧难理,头颅阵痛,可唇角却还是不自觉地微微弯起,语气自然道:
“师姐说得当真是委屈极了,可叫我怎么记得,我事后几次相邀,分明是师姐自己日夜沉浸于练剑修行,推脱同行游玩的?”
“嗯……咳咳。”
反泼脏水嫁祸不成的云容面上浮现出一缕微不可察的尴尬,她轻咳一声,脸上隐隐红润。
她原是与师弟在早年间有此约定的。
那年他们成亲尚早,二者之间皆有疏远不亲,日子也是过得相敬如宾。
再加之他们二人身边,从无长辈教导夫妻情爱之道,终日做好天玺剑宗宗主,与宗主夫人就已经叫百里羽极为满意了。
对于情爱夫妻相处,二人皆是懵懂不知的状态。
虽说懵懂不知,可是比起一心钻研剑道,满脑子只有剑的云容来说,百里安反倒对于此道倒也有着几分自己的见解与领悟。
二人成亲多年,同房却不同床,也觉得并无不妥。
云容终日修剑痴迷于剑,对于旁枝末节的杂事小事也不甚上心,反倒是百里安见着宗门之间的双双道侣,虽平日里明面上也如他们夫妻一般相敬如宾,却也多了一些他们没有的东西。
一番悉心请教之下,百里安自己隐约之间也察觉到了,真正的夫妻不该终日青山孤云以剑相伴。
似懂非懂之间,也晓得应该带自己结发妻子下山游玩赏景一番。
便与云容定下了结束了西方旱魃之难后,太平之时便各自抽出时间,一起去江南看流水人家,朝霞落日,城池喧嚣。
定下约定之时,西方之境的旱魃闹得正凶。
云容当时也未多想,随口应下。
待到一切平定,百里安兴致勃勃地收拾行囊相邀于她。
也怪她那时心大,那会正自领悟出了一门新的剑术想法,不愿为它事分心生乱,便推脱拒绝。
那时候的她甚至都没有心思去细想当时的师弟是否有过失落的情绪。
只是如今二人共同入梦,梦下江南。
才恍惚察觉到,原来当年未完成的约定,竟是皆成为了二人心中不可言说的一个遗憾。
对于自己一心修剑的直女心思,云容虽容得阿娆可劲儿嘲讽不屑。
只是当着百里安的面,她仍旧有着几分不可直视当年不开窍的愚笨羞赧之意。
故此在梦境之中,占着自己意识清醒的上风,她悄悄地小小欺负了师弟一下,认定他对于前世记忆错位模糊,同她翻不了旧账,只能任由她摆布。
却不料,非但难以摆布,还翻旧账翻得如此一清二楚,竟是险些叫她下不来台?!
云容心中有些羞恼,正要说话间,定定看着她面容的百里安却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故作懊悔道:
“是了是了,是我睡糊涂了,我当时并没有几次相邀,分明只邀请了一次,师姐性情含蓄,我又邀得不够正式,叫师姐拿不定主意。
师姐不知我是否诚心相邀,便以练剑委婉拒之,怪师弟我并未继续执着相邀,叫师姐觉得我心不诚,怕是恼之,故此误了约期,都是师弟思虑不周,叫师姐难过了。”
这回轮到云容怔然住了。
她一双玉润青眸定定地看着百里安,心道怎么这一世的师弟一点也不榆木脑袋了,竟是变得这般通晓人情世故如此圆滑周到。
给她将台阶铺得是明明白白,一点错处也挑不出来了。
这样的师弟……怎么说呢。
甚是可爱得紧。
自从给那一年的阿娆隔着冰棺狠狠刺激到了,用最偏激的行为给她硬生生开了情窍,云容便意识到自己喜欢师弟。
她重伤终日躺在冰棺之中,与他相处的日子可谓是寥寥无几,得她自己心知肚明的心意难以传达给他听,只能说给自己听。
如今时隔数千年,再次与他相遇,又叫云容觉得,她对师弟的心意,没有最喜欢,只有更喜欢。
眼下这般讨人喜欢的师弟,小心翼翼为她铺着台阶的师弟,便是不去触碰他,光是这般近近地望着,都让云容心中止不住地升起一阵甜甜的暖意来。
让她觉得……
这辈子,还能够这样见到师弟。
真好。
可转念一想,师弟变得懂女孩子心思了,固然可爱又暖人,可他这‘懂女孩心思’的本事,都是在一个个女孩子身上培养出来的……
想到这一点,云容又忍不住一阵酸楚吃味。
百里安见云容面上神色一时明朗灿灿,又一时说不上对味的幽怨惆怅,也不知自己哪里话没说好,竟然能够引得自己爱剑成痴的师姐表露出如此丰富的神态来。
“师姐……”他不安地低低唤了一声,不敢再胡乱说话。
云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暗道这都是命。
想当年自己脑子犯轴,还主动提及让自家夫君纳平妻,当时师弟不愿,她在心中还好一顿抱怨师弟古板。
如今师弟不古板了,细数下来,这接下来的平妻数量可是不少。
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她还在这怨什么?
师弟可是超额完成她提定的要求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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