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花凤举三人出了城,往西二十里外的启山而去。一路上,对于少年昨晚偷偷出客栈的事花凤举并没有提及,就像燕十六自己所说的,“孩子就是孩子”,孩子哪有不想家的。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花凤举淡淡地说道:“昨天小巷的那位,跟在我们后面。”
昨天的那个泥孩子?燕十六转头朝着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继续赶路,就快到了。”
天空飘起了雪花,远山和松林的雪还没有褪尽,横穿秦,华二州的滚龙江依旧冰封数千里。天地间尽显萧条。
花凤举和燕十六两人已经能看到滚龙江的轮廓了,而少年背后竹筐里的小孩晏龙雨在吃饱喝足后也已经睡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滚龙江,欲往启山,先过此江。
只是两人越往前走,就越能看清那江边等候多时的数道人影。
“终于还是碰上了。”花凤举缓缓停步,环手立于原地,身形修长,傲气凛然。
燕十六放下竹筐,手握剑柄,紧随其后。
花凤举仰头傲然道:“前面的!废话就不用多说了,赶紧报上名来,老子好送你们上西天!”
前方为首的白发老者捋了捋长须不屑一笑,上前一步,中气十足道:“年轻人好大的口气。啼鸬关枪宗黄退之,在此拦江。”xizu.org 柚子小说网
又有两个样貌有七分相似的提枪中年人先后上前一步,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啼鸬黄狙。”
“啼鸬黄犴!”
啼鸬关,为前朝枪祖薛淮所创门派,与“提颅”二字同音。宗门之人多为武学三十六道中的枪士,建派五百年来人才济济枪法大家层出不穷,有“天下枪宗,尽出啼鸬”的美名,与那剑州的玉山剑墟齐名为“南剑北枪”,关内有薛、杨、黄、齐四个大姓,枪士近千人。
花凤举冷哼一声道:“哦,原来啼鸬关枪士也成了他人鹰犬,笑话!怎么?使枪使惯了,想试试被人当枪使?”
黄姓老枪宗对于那前面口出狂言的年轻人,并没有恼羞成怒,他平静道:“知道你出身燕北齐剑楼,今日特意带来了你的一位故人。”
说话间,众人身后缓缓走出了一个邋遢的驼背中年汉子,要不是那人怀中抱着一柄古朴铁剑,早就被人当成是个庄稼汉子了,而且还是很窝囊的那种。
花凤举看到那张窝囊面庞后先是一惊,继而又转为耻笑,他怒目道:“哈哈哈,没想到无欲无求的王小师叔,也会替人取命。这主家是有什么宝贝?”
对面的庄稼汉子朝着曾经的同门师侄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同门相残。
白发老者笑出声来,讥讽道:“什么西蜀凤绝,不过是跟着那死了的晏临霄混出来的名声罢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年轻人,别不知收敛!小心死得太快!”
名叫黄狙的啼鸬关枪士笑着补充道:“他现在可不是你齐剑楼的小王师叔了,而是逍遥宗的王翠屏,王大客卿。”
听到“逍遥宗”三字,花凤举不屑地皱起了眉头。
庄稼汉子依旧沉默不言。
花凤举却不理会老人的讥讽,而是转过身去微微侧头,朗声道:“出来吧!跟了我们一路了,既然不是来杀我们的,那就出来帮帮忙吧。”
燕十六以为花凤举说的是一直跟着他们的昨天那个泥孩子,正疑惑一个孩子能帮上什么忙时,却不知道从他们身后何处突然走出了一个斜背大刀的壮硕汉子,立在了花凤举身旁。
“北地刀客张弓,见不得以多欺少,特来一战。”
摸不着头脑的少年燕十六斜眼撇了一眼来人,那人手臂竟然比自己的大腿还粗,燕十六彻底懵了:这人就这么草率?不,直接!
花凤举眯眼向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刀客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张弓我不认识,倒是知道燕北有个‘第一刀客’,他叫张弩!”
壮硕刀客粗犷咧嘴,笑而不语。
说完,花凤举随手解下了背上的长条包裹,从中抽出一柄天青长剑,也不说废话,直冲向前方,义无反顾,一人一剑而已,“此剑名碧落,谁可接下!”
“今天便让你这老狗知道,我西蜀凤绝是如何人如其名的!人多如何?枪法宗师又如何!”
相传在八百年前,江湖庙堂之上曾出现过一个最近乎于神的人物,他让整个天下感慨至今,其流传的故事更是天下执剑之人的梦想。
他是侠客,有携千万剑斩尽天下妖邪,从此天下无妖的传说;他是一国之君,有一剑斩四国,气吞山河的壮举;他所率之军摧城拔寨,战无不胜。
当所有人都认为他能一统天下时,那个风采卓绝的剑神却在两国交战之际,为了一名女子,放下一国,消失于山水天地之间,生死不知。
世人称其为千古剑帝,这位剑帝曾究其毕生所学,为后世习武之人立下了规矩,将武道修行分为四个阶段,九种境界,刻于东岳之上:
初入武学,自名武徒,知习、破腑、筑基、化而为一
游历归来,喜称侠客,淬体、通息、鸣天下不平
再涉武道,可谓宗师,凝神、御气、独当一面
自悟有得,堪比仙人,法地、象天、通融大道
九境由此而来:知习一境,破腑二境,筑基三境,淬体四境,通息五境,凝神六境,御气七境,法地八境,象天九境。
后世武夫,便踏着这条路,划分修为,节节攀升,行走至今。
滚龙江畔。
拦江的二十三人一齐跃出,黄退之一人为七境大宗师,其他人最低也是筑基三境。
这位枪法大宗师伸手接过一条赤红长枪,独自迎上花凤举。
横空出世的北地刀客张弩一夫当关,拦住了窝囊王姓剑客和七名逍遥宗弟子。
啼鸬关其余众人在黄狙、黄犴领头下冲向燕十六,欲夺其身后竹筐。
黄退之单手拖枪砸向来人左肩,花凤举并没有左右闪躲,而是借势向后飞出数米,一剑刺穿一名准备抢筐的枪士胸膛,与黄狙迎面对上。被戏弄的老枪宗冷哼一声,健步如飞,一枪刺出直指花凤举后心。花凤举侧身,使出右手剑劈向黄狙,不见退势,左手化掌接下黄退之枪尖,毫不闪躲。
三人迅猛相撞,原地炸开一个大坑,雪泥横飞。
只一招过后,西蜀凤绝闪身离开,纤尘不染,只是左臂袖袍尽碎,微颤不止。
反观被家族寄予厚望的黄狙,长枪离手,脖子上一条红线,已然成了一具尸体,轻敌的他,没来得及出招便死了。
又是一剑便死!
武夫九境,至六七境时可谓之宗师,凝神六境为小宗师,御气七境为大宗师。
凝神境几近圆满的御气境大宗师黄退之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再差不到四年便可入宗师门槛的宗门翘楚就这么惨死在了花凤举的剑下,悲愤欲绝·。
看来眼前的年轻人,境界早已经摸到了宗师门槛。
黄退之面色凝重:“以命换命,不留退路,好狠毒的打法!只是可惜了你这身本事!”
花凤举悄悄咽了口嘴中鲜血,依旧摆出一副惹人厌的不屑姿态,打不打得过先不说,光是这幅嘴脸便能把敌人气出内伤。
同时。
滚龙江以南三十里外,又有数十人骑马奔赴江畔。
马队往前疾驰之时,一位道髻草履,素袍打满补丁的白发老道人拦在了骑马众人的前路上。
马上众人像是没看见一般,准备直接从这不长眼的老道人身上踏过去。
“静!”老道人只是脱口而出一个字,众人胯下的马儿便如听懂了一般缓缓停在了老道身前,任由马上众人连打带骂,也丝毫不动。
牲灵们在老道人面前乖巧的像极了犯错被先生抓个正着的学塾稚童。
老道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面向马上众人挖了挖鼻孔,然后像一个长辈教导后辈一般,苦口婆心道:“听爷爷的话,调头回去吧!你鹿鸣谷莫要趟这趟浑水,那孩子是死不了的!”
马队中立即有人骂道:“臭牛鼻子……”
“不得无礼!”领头的中年人似乎看出了一些门道,制止了打算怒骂的随从。中年人下马向老道行礼,随即恭敬问道:“晚辈鹿鸣谷令狐袭,不知老道长仙邸何处,为何阻我等去路,还请解惑!”
老道人弹掉指间鼻屎,笑呵呵答道:“老儿,符箓山张沐阳!”
令狐袭大惊。符箓山,如今天下的道统祖庭,连当朝天子都敢拒之门外的神仙居所。而这位老人,更是符箓山上传闻活了近两百年的三位最老天师之一。
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得见真身!令狐袭去留为难呀!
老道人依旧横于路前,眼神由随意转为了凛然,捻眉说道:“调头回去,老儿不说第三遍!”
——江边。
庄稼汉子王翠屏亲眼看着那燕北刀客砍死了自己从逍遥宗带来的七人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向刀客抽剑迎上。
两人完全不像是拼命,倒更像是切磋。
反观才入淬体四境的燕十六,勉强算是个剑客。他遇上黄犴和十几个啼鸬关弟子,没有半分优势。好在剑仙徒弟总有些跨境对敌的本事,那便是,跑!
燕十六轻功一绝,只见他迅速背起竹筐便飞入松林,身手敏捷,朝远处的江面上跑去,脚步稳当,竹筐里的孩子甚至还在睡梦中没被惊醒。
黄犴脸色阴沉的追在燕十六身后,他刚刚亲眼看到自己的族兄就这么憋屈的被人一剑斩杀,怒火难息,他不会再让这帮人继续喘息下去。
在松林中,燕十六轻松自如的穿行其中,借助树木隐匿身形,摆脱攻势,黄犴等人跟本连他的鞋都摸不着。但出了松林,跑到还未解封的江面,视野开阔后,燕十六便力所不及了。
燕十六背着竹筐踏上了冰面,却见有三名走出山林的枪士飞身赶来,横枪直戳其后心。
燕十六俯身躲过的同时,快速抽出腰间短剑,转身划破三人大腿,在冰面上滚出一个弧度后,又继续前奔,身后只是传来一阵哀嚎。
可没过多久,又有两人赶上,正当燕十六准备故技重施附身时,一柄铁枪却直接穿过了燕十六身后枪士的肚皮,将燕十六的左腿钉在了冰面上。
此枪出自姗姗赶来的黄犴之手。
一枪刺中,黄犴再接过身边人递来的一柄长枪,不给燕十六留任何机会,大踏步上前,挥枪砸在了燕十六的头上,后者应声飞出数丈,又狠狠砸在了冰面上,筐中的孩子直接摔了出来。
名为晏龙雨的稚童睡眼惺忪地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喊疼,便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那个愿意陪他走街串巷,给他买各种吃食的十六哥,此时眼眶炸裂,满头鲜血趴在地上,正用他那双充血的眼睛看着自己,他腿上还插着一柄长枪,嘴里只说着一个字,“跑!”
孩子终究是孩子,想跑但却迈不开腿,吓得瘫软在地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恐惧得说不出话来。
黄犴依旧没有收手,提枪继续向前,杀向这个叫做晏龙雨的剑仙之子,一步步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
花凤举最后一刻突然赶来,飞身一脚蹬出,将黄犴侧踢飞出数丈距离。而花凤举背后却被穷追不舍的黄退之,狠狠一枪戳中,血星四溅。
一瞬间,花凤举身上缓缓泛起了一圈青色韵气。
黄退之脸色剧变,收枪向后退去,“你入御气境了!”
黄退之初见花凤举时便看出他不寻常,但没想到这么不寻常,与自己同一境界,却比自己年轻这么多!区区二十几岁便抵得上自己半生所学!
“和你花凤举过招,我黄退之自惭形秽呀!习武近一甲子,竟落得个胜之不武!”
黄犴正准备挣扎着起身,又被飞身而来花凤举一脚踏在脸上,刚抬起的脑袋彻底贴在了江面冰层之上,黄犴神色暗淡,绝望至极!你花凤举真的还是人吗?
“谁说你们就一定能胜我了!”花凤举擦了擦嘴角鲜血,晃晃悠悠地重新挡在了自家孩子身前,身形依旧洒脱。
晏龙雨看着舅舅背上还在冒血的骇人伤口,两道泪珠顿时划过其白嫩的脸颊,颤声哭道:“凤叔,我不想你死。别……”
白袍染血的花凤举没有理会身后的孩子,他并指颤抖着抹掉了手中剑上的血污。
只见那柄青色碧落长剑一瞬间也泛起了和他身上一样的天青气韵。
面向众人,这位西蜀凤绝发髻凌乱,傲然道:“我曾于青衣江畔一剑斩杀秦王帐下七员大将,自悟一剑,这孩子的父亲给它起名‘水掉割头’。我今日便以此剑,拿你试锋,老匹夫可敢接下!”
说话间,花凤举全身青色韵气汇于手中一剑之上,其剑尖处竟无端凝出一颗水滴,花凤举顿时被周身的天青气韵裹挟。
西蜀凤绝周身托带着天青之气如一道天青长龙一般挥剑向前直冲,所过之处残影隐现,直杀向那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啼鸬关老枪宗,一路踏去剑势凛然,变化万千,但不论花凤举的剑招如何汹涌,手中碧落长剑剑尖处的那颗水滴却依旧平稳如初!
有几名啼鸬关枪士想试图拦下一人一剑而来的花凤举,刚一近其身,就反被其周身剑气连同手中剑招绞成了肉泥。
看着疯魔了一般的年轻人正携剑朝自己奔来,黄退之终于有些怕了。他迅速牵引全身气机紧握赤红长枪,长枪那血红的枪尖顿时散发出了一缕微弱猩红的光芒,转瞬即逝。那人已经过来,黄退之来不及考虑,凝神聚力,挥枪迎上这个令他恐惧的年轻人。
青红两股气韵相接,天地间一声巨响!
两人脚下的冰层缓缓开裂。
花凤举剑尖水滴缓缓滴落。
黄退之的长枪刺穿了花凤举的右肩,血水从其中不断涌出。而花凤举,竟不知何时将右手剑变为了左手剑,天青长剑刺入了这位啼鸬关枪法宗师的喉咙!
生死只在一招一势!在场众人谁也不会想到,啼鸬关老枪宗黄退之会死在一个名声初显的年轻人手里!
冰面上,花凤举用最后的力气在老枪宗耳畔断断续续地说道:“忘了告诉你,我,我花凤举出剑,只死不伤!下辈,,下辈子注意点!”
说完,西蜀凤绝花凤举口中吐出一大口浓血,与黄退之同时倒地不起!
天地重归宁静。
西蜀凤绝听不到黄犴的恼羞成怒的吼叫了,听不到倒在血泊中的燕十六呼吸渐渐紧促了,听不到远处刀客和庄稼汉子刀剑相撞的脆响了,更听不到小外甥的痛哭了。
天地合成了一条线。
要死了吗?
死也不过如此,只是心有不甘,我花凤举不该死的这般寂寂无名!
突然,花凤举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张模糊的儒雅面庞,那人笑意醉人,对自己说着什么,但已经听不到了:这难道,是仙人吗?仙人,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