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升楼后门。
张璁送杨一清出来,一直欠着身就没直起来过:“首辅的忠告,下官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间,不敢丝毫忘却。首辅放心,入阁之后,下官一定尽心辅佐首辅,替首辅分忧……”
“不对。”杨一清打断他,斜睨了一眼,吓得张璁赶忙闭了嘴:“是为朝廷,为陛下,为大明!这等言语,若是再让老夫听见,可不能饶你!”
“是是是,下官谨记。”
伺候杨一清上了车,一直瞄着走远了,张璁才算是把腰给直起来。他也一把年纪了,佝偻着一个多时辰,端的是腰酸背痛,得仆人扶着,才能爬上自己的马车。
马车里,桂萼已经等候多时了。见张璁上来,伸手拉了他一把。曾几何时,张璁不过是个观政,遭人排挤到了南京,还得他这个南京刑部主事帮衬。可是如今,今非昔比了。人家豁出去一回,换来了入阁的大机缘。门槛内外,截然不同。往后张璁即便算是不能位列首辅,只要不出错,伺候好皇帝,早晚也能论资排辈混个次辅。如此殊荣,足够祠堂里头坐中间了。
“张大人,这事儿是成了?”xizu.org 柚子小说网
“差不多。”张璁年纪不小,可是若论为官的资历,八个他都赶不上一个杨一清。今夜饭吃了,训斥的话听了一箩筐,但就是没听到一句从杨一清口中说出来的准话,每次提“入阁”俩字儿,他要么就不接茬,要么就划开,偏偏还跟你聊得火热。这样的态度,让张璁心里没底儿。
简单叙述了一下过程,桂萼的脑筋动了起来:“欸?张兄,我似乎是明白了。”
“嗯?”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看呐。杨阁老这态度也正常,毕竟你带给他的消息,也不是准信儿啊!”见张璁仍有些茫然,桂萼进一步解释,道:“你想,如今是你猜……不,是满朝廷都猜必定是杨阁老继位首辅。可这旨意可是还没到呢,这里头会不会有变数?我估摸着,杨阁老也是这么想的,如果陛下真的下旨,让他接任首辅。那你的事儿,就是他投桃报李回报陛下的机会,铁定能成。可如果他的事儿没成,你的事儿呀,估摸也悬。”
“哎呀……”张璁终于回过味了,拍大腿后悔:“万一真如你所说,杨阁老是在观望,那我今日不该见他!”
“为何?”桂萼这会儿反倒是不明白了,道:“话是这么说,可如今这局面,杨阁老必是首辅啊,谁能压他一头?”
“未必未必!”张璁清醒了过来,越发觉得忐忑:“你还记得陆炳的反应么?”
“唔……”桂萼回想,眉头皱了起来。
“我本意是想把这个顺水人情送给他,这样一来,杨阁老欠他份情,我更是欠他一份情,日后若是有机会回报他时,他也能心安理得,不用惹人非议。这点小心思,他肯定明白。但他却拒绝了,我估计,肯定这里面有岔头。”
桂萼还没明白,道:“可是杨阁老地位摆在那,现在朝廷里的前朝老臣,论能力无人及他,论资历无人及他,他又是最先暗中支持陛下议礼的,首辅之位,还能是谁呀!”
“不不不。”张璁这会儿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叹气道:“今儿朝会的局面你也看了,那群人虽说败了,失了主心骨,但这口怨气可是没散呢。这会儿若让杨阁老做了首辅,等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陛下考虑到这些,估计会退一步,选一个之前中立的人做首辅,让杨阁老依旧做次辅。等这风头过了,再寻个机会,如此更妥当。”
“哎,定是如此。”张璁连连拍大腿,悔不当初:“这下坏了,我今日把话已经说了,杨阁老还当我是替陛下传话,对我还勉励了几句。可如果他做不上首辅,他会认为我是投机之徒,对我的印象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嗐!”桂萼也明白了,咂摸嘴儿道:“要不怎么说还得是近臣,今儿陛下先把陆炳叫进去,肯定是先透露了什么。这厮真是坏透了,竟一句都不告诉咱们,让咱们枉做小人!”
“说这些有什么用。”张璁叹气连连:“陆炳的圣眷那是独一份的,咱们得罪不起。再说了,他提点是人情,不提点是本分,如今你我人微言轻,哪有人情予他,不帮也没什么说的——”
“那这事儿怎么办呐!”桂萼一脸焦急,心里却多少有些幸灾乐祸。毕竟张璁这大学士还八字没一撇,而他的翰林学士却是已经板上钉钉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明天我先上奏一本,乞致仕,看看陛下反应再说。”
……
翌日朝会。
当黄锦读完任命费宏为首辅,负责编修《武宗实录》,杨一清为次辅,兼管吏部和边防之后,朝堂上的议论声顿时少了很多。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也让一直处心积虑找茬的六部给事中们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因为如果这两条任命他们反对,已经退了一步的嘉靖肯定会觉得遭到了挑衅,说不定会立刻提拔杨一清做首辅,而杨一清为了给皇帝出气,一定也不会放过他们。
杨一清在内阁二十来年,虽然干不过杨廷和,但收拾几个言官还是有的是手段的。
这俩任命刚议完,众人的目光便隐隐地瞥向了张璁和桂萼。就在这时,张璁一步迈出,高声道:“陛下,臣启奏。”
嘉靖微微蹙眉,但还是给面子,道:“讲。”
张璁深吸了口气,道:“启奏陛下,臣与桂萼等生不同方,官不同署,窃见一时轻议,有悖于万世纲常。是以见同论同,不嫌于犯众。理直气直,不觉于成仇,已然不容于朝堂也。进明诏重颁,大礼攸定,此臣等所以义在当去而不苟容也。”
此言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恼。欢喜的是六部的科道言官,心想这贼斯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还知道不容于朝堂呢。恼的是嘉靖和杨一清,在他们眼中,张璁就是个冲锋陷阵的卒子,棋子而已,听话就是了,你还慷慨激昂上了,表演欲什么那么强啊,找什么存在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