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人事

“表姑娘从守孝开始,未曾沾过丁点荤腥。又有婆婆在上头压着,从早到晚不停跪经抄书,如今实在瘦弱的厉害。奴婢想起表姑娘未出嫁时,那时候表姑娘身段丰腴,被家里养得白里透红,谁看了不说一句咱们家会养人。可如今再看表姑娘,她沉疴在体,整个人憔悴的厉害,脸也煞白煞白的,若不是丫鬟们时刻扶着,她都站不住。不仅表姑娘,就连表少爷也跟着吃了大苦头,整个人都快瘦脱相了。”

“王家可恨,就仗着周家距离蔚县远,家中的老爷公子不能出远门,又不能将他们打了杀了出气,才敢这么磋磨人。好在夫人得了信儿,就赶紧派了人过去看情况,拿着咱们家帖子,这才逼得王家人把表姑娘放归。若不然,表姑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是未知数。”

织锦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加上桑拧月姐弟俩确实孱弱的厉害,她倒也没有夸大其词。当然,她省略了表姑娘即便孱弱,也弱不胜衣、楚楚动人这一事实。而她特意强调了表姑娘未出嫁时被家里养得白里透红,更是说周家是厚道人家,周宝璐的父母都是慈善人,对来投奔的外甥女非常照顾看重。至于之后桑拧月守孝期满,娘家人迟迟没去接,这不是路途遥远,周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根本出不了远门么?即便能出门,王家在蔚县是地头蛇,周家到了蔚县,还不是任凭他们摆布?所以,不是周家不尽心,是有心无力。

织锦又点明,是拿了府里的帖子,才让王家二话不说就放人,说明武安侯府的名号在外边非常响亮,等闲人谁敢得罪?这是在讨老夫人欢心。又有夫人善心,专程让人去解救表妹,夫人讲究仁善悌爱,夫人才是真善美的化身。不然表姑娘一直被磋磨着,年纪轻轻就丧了命,那才可惜呢。

织锦非常懂语言的艺术,这不,好似什么话都没说,又好似把什么话都说了。

周宝璐给她投了个赞许的眼神,二夫人则撇撇嘴。

她倒是相信织锦刚才说的,表姑娘和表少爷被磋磨的不成人样的话。毕竟是寄人篱下,又没有娘家人撑腰,那王家人本也不是什么善心人,能善待他们姐弟才有鬼。况且,人是不是凄惨,看一眼就知道,在这上边撒谎很容易被戳破,织锦能成为周宝璐身边的大丫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但织锦言语间替周家开解,赞美周宝璐悌爱姐妹,却让二夫人差点笑掉大牙。

这世上还有有心人办不成的事儿?

若周家真有心,怕是在得知王家磋磨人时,就将人接回家了。周家没势力,周家这不是还有一门权贵亲戚么?拿出武安侯府的帖子,谁敢不卖几分面子?

偏偏等到出孝了,表姑娘表少爷受够苦楚,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了,这时候才去救人,这不就是扮演个救世主角色,想让人念着恩,以后最好唯命是从?

这种雪中送炭的小伎俩,她幼儿时期就学会了。

二夫人懒得戳穿周宝璐,她都看得懂的事情,老夫人心里更是明镜一般。

就听老夫人淡淡说,“你是个有心的。”

周宝璐忙道,“不敢当。到底是自家姐妹,我也不忍心表妹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损,这都是我该做的。只是贸然用上府里的名帖,就怕事后王家那边,会传出咱们侯府以势压人的声音。”

“这事儿你不用管,任由他说去。是非、曲直、公道,都在人心,也不是他们想胡言乱语,外人就会信的。”

“是儿媳着相了。”

“你还年轻,能考量这么周到已经不易。以后再多听听,多看看,就不会被世人裹挟了。”

又说,“你那表妹当真是个可怜人,这么着,我稍后让双鲤给她送点补身子的燕窝过去。她到底年纪轻,好好补补,身体指定还能养回来。她未来人生还很长,养好了身子,以后再嫁个好人家,指不定有更好的前程。对了,再请个大夫给她看看吧。到底是沉疴在体,大夫对症下药,许是能康健的更快些。”

周宝璐顾不上酸,连忙道:“您老人家一番好意,我这厢先替表妹谢过您了。您经历的多,您说的肯定都是对的。合该让表妹听听您的话,也省的她胡思乱想,再没了生志。”

二夫人见不得周宝璐将人往泥土里踩,就接嘴道,“娘既然给了燕窝,我就给支小山参吧。桑家姑娘怕是伤了元气,这人参用来吊汤养身子,应该更有用些。”

周宝璐:“二嫂有心了。”

“到底是弟妹的嫡亲表妹,我多关心些也是应该的。对了,娘说到请大夫,不若请吴大夫进府给桑姑娘诊个脉?吴大夫和咱们家都熟识了,他医术又好,肯定能药到病除。日后等桑家表妹养好了身子,咱们也多个人一道玩乐,府里岂不热闹?”

周宝璐胸口堵得慌,可也不得不应下,“多谢二嫂,还是二嫂考虑的周全。”

之后妯娌俩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见老夫人露出疲态,就都识趣的告退了。

等出了鹤延堂,二夫人问周宝璐,“天色还早,不若一道去看看桑姑娘?”

周宝璐懒得再做戏,只说,“织锦刚才说了,表妹沉疴在体,我们这时候过去,怕是会打搅她休息。还是缓缓,等表妹病情好些,我们再过去探望不迟。”

二夫人就说,“我这早一日晚一日都无妨,不过你这到底是嫡亲表姐。你不是思乡的厉害?见着桑表妹就等于是见到娘家人了,早一点解了弟妹的思乡之情,弟妹心中不是更舒畅?”

周宝璐深叹二嫂难缠,将来等那一日到来,指定要将二嫂一家扫地出门,届时看她怎么哭。

但眼下也不得不继续耐着性子解释,“荣哥儿年纪小,不好过了病气。我还是等表妹身体再好些,再过去探望。”

妯娌俩不欢而散。

发生在鹤延堂外的种种,转瞬间都到了老夫人耳朵里。老夫人轻颔首,身边的崔嬷嬷便让小丫鬟下去,她则伺候着老夫人脱了鞋袜,歪在美人榻上。

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老三家的惯会做些表面功夫,这性子养歪了,也不知道周家是怎么教养的姑娘。”

崔嬷嬷说,“夫人只是年轻不懂事,您以后多教教,会长进的。”

长进不长进的,说多了也头疼。

从周宝璐嫁进武安侯府,也有三、四个年头了。老夫人是亲眼看着她的心思一点点膨胀的。她那些算计啊,都写在眼睛里,还自以为藏得严实,别人都不知道。若非看荣哥儿实在聪慧,周宝璐和老三也情深意笃,不然,真懊悔当时松了这个口。

“一个周家姑娘,已经够折腾了,但愿今天来这个,是个好性的。”

崔嬷嬷听见老夫人念佛,忍不住轻笑,“那指定是个好性的,若不是好性,也不能那么被人拿捏。只是泥人也有三分心性,就怕被那边的磋磨,再被这边的亲人算计,表姑娘极怒攻心,再闹腾点别的事儿出来,那才让人头疼呢。”

“你啊你,如今是越来越敢说了。”

崔嬷嬷轻笑,“还不是小姐您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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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此时的蔷薇苑,素锦和素心将里里外外都收拾出个模样来,才有两个小丫鬟忙不迭过来报道。她们叫小蝶与桐叶,是府里分给蔷薇苑使唤的小丫鬟。

小蝶眼瞅着就机灵,一双漆黑的眼睛咕噜噜的转着,衬得整个人别有一番娇俏明媚。她不着痕迹打量过蔷薇苑破落的景致,与素锦素心身上朴质的穿着,眼里闪过一丝鄙薄。

反观桐叶,人长得瘦瘦小小,面色也蜡黄蜡黄的。她眼睛木呆呆的,看着不太精神的样子。见了人不知道说话,被小蝶掐了一把胳膊也不知道喊疼,跟个傻子似的。

说实话,素锦和素心见着这样两个人,心都凉半截。两人不知道武安侯府选丫鬟整体就这水平,还是府里特意将有问题的送她们这里来了。若是第一个原因,那他们没话说;可若是第二个原因,这可真是,呕也要把人呕死了。

小蝶声音银铃似的,到是好听得很。可素心对她不喜,就拉着脸不爱搭理她。还是素锦扯了她一把,素心好歹将脸上的爱答不理收拾起来,去西厢房擦拭药罐子和小茶炉去了。

素锦则三言两语将素心的失礼含糊过去,又和小蝶拉家常,不过片刻工夫就将这府里如今的境况弄明白了。

武安侯府大大小小的主子不在少数,尤其值得注意的,也就武安侯太夫人,武安侯老夫人,如今的武安侯,以及仍居住在府里的二爷和三爷一家,再就是府里的三姑娘。

武安侯太夫人尚在人世,不过上一任武安侯去世后,太夫人就在家庙中带发清修。老人家整日在佛堂捡佛豆、抄佛经,武安侯府里里外外的事情她全不过问。即便每年除夕要去宫里拜见,太夫人都借口已是方外之人,免了这一行程。

这位等闲谁也见不着,倒是不用担心犯了老人家的忌讳,惹来不喜。

武安侯老夫人,也就是现任武安侯的母亲,管着府里大小事务。老夫人到底有了春秋,加上儿媳妇也进了门,就有些惫懒了,就把府里的事情分给二夫人和三夫人做。

不过许是两位夫人年轻,许是担心分出去的权利之后难收回来,等侯爷续娶的侯夫人进门了,妯娌几个再因为管家的事儿闹出龃龉,是以两位夫人管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即便出错也不会惹来乱子那种。府里真正的大事儿,还是老夫人身边的崔嬷嬷处置。这是老夫人的陪嫁嬷嬷,自小就跟着老夫人,在侯府很有几分薄面。

现任武安侯自不必说,那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不过侯爷公务繁忙,等闲也见不着人。

二房和三房又有不同,二房是庶出,不过生二爷的姨娘在他年幼时一场大病去了,二爷自此就被养在了老夫人膝下,即便不是亲生,养了这么多年,也和亲生的没多少差别。

二爷出公差在外,二夫人娘家来头不小。况且二夫人不是个吃亏的性子,脾气上来谁的脸面都敢不给,在她面前最好恭恭敬敬的。

三夫人生了这府里嫡脉的唯一嫡出的公子,三爷又爱重,即便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下人们在她面前也不敢造次。

再有就是府里的三姑娘沈玉瑶了。这是府里唯一嫡出的姑娘,又是武安侯老夫人的老来女。自小就金尊玉贵的养着,脾气有些骄纵……

这话是素锦从小蝶话中推测出来的。小蝶话说的含蓄,可意思就那么个意思。素锦微微颔首,示意她都记住了,万不敢得罪三姑娘身边伺候的人。

许是见素锦上道,许是说的兴起,小蝶又说了些别的。比如,姑奶奶一家如今也在府里住着。这位姑奶奶是太夫人的女儿,和老夫人是姑嫂关系,乃是现任武安侯嫡亲的姑姑。

素锦闻言问说,“姑奶奶家里是遭了灾了,才来京城投奔娘家的?”

小蝶撇嘴,“那可不是。咱们这位姑奶奶嘴上说的好听,是来伺候亲娘的,可太夫人等闲不见人,也不知道姑奶奶能伺候什么。不过她硬赖在府里不走,那谁也拿她没办法。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姑奶奶是想和娘家亲上加亲呢。”

素锦眼睛微微瞪圆,做出恰到好处的吃惊状,“亲上加亲?姑奶奶看上咱们家三姑娘了?”

小蝶拍她一下,“三姑娘可是尊佛,姑奶奶拿大拿惯了,她能弄个娘家侄女回去供着?人家啊,是看上咱们侯爷了。”

素锦:“……侯,侯爷不是和离过么?”

“和离过又怎么了?这不前边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先不说嫁进来直接就是侯夫人,只说咱们侯爷那样的仪表姿容,那样威仪赫赫,那个小姑娘见了不眼花心跳?别提侯爷还是天子重臣,朝中多少大臣都想与咱家结亲呢。你不知道,自从侯爷和离后,老夫人每年接到邀请她赏花、吃茶、上香的帖子都比往年多了好几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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