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横刮而过。
扫起尘埃飞扬翻卷。
揭开了石板地面上的旧日痕迹。
听于添这么说,霍楠联想起一个不甚起眼的门派、一桩没有多少人在意的往事。
“如此说来,十五年前点苍派的覆灭便有你在暗中推波助澜?”
于添没有直接给出回应,转而回忆起那在江湖上消失了有些年头的帮派往昔。
“云泽境古来山高水险,于彼处开宗立派者迄今为止仍是屈指可数。
“点苍山是云泽境中的例外,山明水秀,四季如春,宜人居住。
“点苍派曾几何时也是江湖帮门中的例外,在那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子弟,大多温良如玉,澹泊名利。
“点苍派不用毒不养蛊,剑法虽如轻云飘忽,却少有致命杀招、恶毒把式。
“尽管如此,江湖中少有人敢轻犯点苍,派中子弟行走江湖间也常行侠仗义,行止颇令人称道。
“这样的帮门传承了近千年,当然也称得上名门正派。
“至少二十多年前还是。
“可就像人难免会为外力所变,点苍派亦如是。
“遑论彼时的点苍派正处青黄不接之际,相比其他千载正道门派更为垂垂老矣,武林地位式微。
“在毒竺人的毒物面前,温良如玉等同于懦弱无能。
“据老奴所查,最早守不住底线,屈服于毒竺人毒威之下的,正是点苍派!
“大小姐或许也猜到了,老奴被绑后,用以威胁老奴的毒物,也便是点苍派之人掏出来的……
“对于一个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所谓名门正派,其实老奴不需做什么,只要慢慢等着看着,点苍派顶多再苟延残喘个五年,便会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彻底从中州江湖上消失。
“但老奴想着为霍家复仇,诚然也是心怀旧怨,遂略施手段,让他们内乱火并起来,加快了点苍的灭派进程。
“那是老奴入朝为官后,第一次躲在幕后主导操纵事态发展,现在看来还是留下了不少痕迹。
“只是点苍派地处偏僻,在中州江湖上的话语声也随着门派式微越来越小,小到让人忽略了其该有的声音,总让老奴产生这次布局不着痕迹、不为人知的错觉。
“自大的情绪开始在老奴心底里生根发芽,实为后来的一次次谋划埋下了不少隐患……”
言至此处,于添目光暗沉,面露苦色,似陷入了某种懊悔情绪之中。
影佛抱胸在旁,饶有兴致地听着看着。
霍楠却没心思陪着于添伤春悲秋,接着道:“点苍派之后,可是丐帮了?”
于添道:“不错。大小姐应能看出来,为瓦解这天下第一大帮,老奴着实费了不少心思,花了十数年功夫温水煮青蛙,才让偌大的丐帮现如今名存实亡。”
霍楠道:“第五侯决然想不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你的棋子,成为此事的主推手。”
于添笑道:“第五将军出身行伍世家,自幼博览群书,研习兵法谋略,确有几分自傲的资本,看不起老奴无可厚非。是而总以为老奴的思想只在眼前一亩三分地上,却不知很多事由老奴来办名不副实而处处受掣,由他代劳自然更为顺理成章,也更为方便。”
霍楠摇摇头道:“殊不知被你卖了还在帮你数钱,当然,不得不说你顺水推舟的手段过于炉火纯青了,王芝芝能灭华天剑派,想必也是得你暗中襄助吧?”
于添颔首肯定。
“大小姐高见。
“纵然王芝芝是从云泽境走出来的毒王,可其毕竟才过桃李年华又未曾踏足中州江湖,人生地不熟之余,亦未形成缜密心智。
“只凭一腔怒火,要说毒杀大半个华天剑派或有可能。
“要让整个华天剑派以及其后的玉恒派跟着一人不存,至少得寻到足够的由头让这两派全部子弟都足不出户且完全放松警惕。”
霍楠叹服道:“王芝芝必然也料想不到,她这十四恶人之名,最初是你送予她的造化。”
于添道:“只是成人之美,各取所需。”
霍楠道:“好个成人之美,那像王芝芝这样的高手,你竟不纳入麾下,为你所用。”
于添道:“老奴遣人做过尝试,徒劳无功。王芝芝应也是后知后觉为人所利用,所以寻了个地方躲了起来,生人勿进。她虽做不了老奴的手下,至少也不会成为老奴的敌人,便由她去了。”
霍楠道:“最后便是崆峒派和少林派了。”
于添深吸一口气,似为往昔之事愤恨难平。
“崆峒之人当年耻笑老奴卖主求存笑得最大声,老奴便借第五将军之手把整个崆峒变成锦衣卫的练兵场,贻笑天下。
“当年那少林和尚只看着老奴受逼受难,全程一言未发,兀自诵经念佛,最是假慈悲。
“而外夷大战中,不少战果都被误挂在少林身上,与武当相较,实在枉为名门正派执牛耳者。
“老奴趁红衣教鱼死网破的怒火,烧掉他们个半壁佛山,就算是烧掉佛家的半张脸面,好教他们重新学学何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
霍楠盛赞道:“好手段,好气魄!”
于添闻言,才高昂起来的胸膛立马内缩,才直挺起来的背嵴立马卑躬。
“说来老奴每开个头,大小姐便能心领神会,实可谓才思敏捷、机敏过人。
“老奴佩服!”
霍楠嗤笑道:“听得出来你这些年的确学了不少东西,当年一个老实巴交的厨师长,而今已是堂堂中州的掌印太监,却还能这般纡尊降贵,一口一个老奴自贬,来拍我这一介草民的马屁,实在让小女受宠若惊了。”
于添忙摆手连道不敢。
“大小姐莫要这般说,可折煞老奴了,在霍家人面前,老奴永远都是老奴。”
霍楠听言笑得更大声了些。
声音清脆悦耳,却满是嘲弄之意。
反问道:“那如果霍家人要来寻你复仇,取你性命,你待如何?”
于添双手拢于袖中,欠身道:“老奴有负于霍家不假,但自问这些年来为报霍家之仇亦是煞费心血。”
霍楠道:“以你之意,该是功过相抵,就此两清了。”
于添道:“老奴只想为自己争取个机会。”
霍楠不假思索道:“君临天下的机会?”
于添听霍楠一语中的,心下并不吃惊,反以为喜。
坦言道:“时势造人,以大小姐之聪明睿智,若有心做那千载一遇的女帝,老奴愿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
霍楠奇道:“竟有这好事?若我无此心思呢?”
于添道:“那老奴希望大小姐给老奴十年时间,十年之后,老奴到大小姐面前领死。”
霍楠道:“十年?你想用十年时间,让中州,噢不,让天下人来记住你?”
于添袖中左手紧抱右拳,上下双唇竟轻轻打颤,道:“知我者,大小姐也。”
“你改名于添,不正为此般么?”霍楠一笑而过,“无怪乎你一直放任中州朝廷往下坡路走。”
于添苦笑了下,款款而言。
“老奴以前书读的少,的确看不明白什么天下大势。
“后来见的人多了,看得事多了,便渐渐懂得何为大势不可逆。
“二十年前的外夷大乱留下了太多遗毒未清,致使中州这些年带着一堆隐患发展。
“这样的中州所谓兴盛都是浮于表面,财富大半积累于有限的权势手中。
“朝廷威严不再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民生多艰,国邦根基难稳。
“要改变这样的局面,说难也难,说简单也容易。
“无非便是刮骨疗毒,或者更简单直接的破而后立。”
霍楠道:“然而刮骨疗毒的过程太过漫长,你已等不及许久,遂推着中州往破而后立的道路上走。”
于添道:“是的。走这条路有诸多好处。”
霍楠道:“首先当然是时间短,见效快。”
于添道:“其次,四方外夷处心积虑久矣,可论底蕴始终拼不过中州。”
霍楠道:“也便是中州毫无覆灭的危险,至多是以三四成损失,换四方夷敌百年委顿。”
于添道:“再则也能借外夷之手,削减中州江湖势力,彻底一改中州朝廷颓势,重振朝廷威严!”
霍楠道:“以一年战火纷飞,换百年太平长安,确实是个好买卖,最后你若能通过四五年的功夫为中州开启四五十年盛世,确能流芳后世,为历史所铭记。”
于添道:“这便是老奴余生所愿。”
霍楠道:“好算计,想人之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
于添道:“还是先前那句话,只要大小姐愿意当中州女帝,老奴甘为大小姐效死。”
霍楠叹气道:“可惜了你的一片忠心。”
此言一出,于添双眉斜飞,袖中双手揪成一团,显然对于料见霍楠的选择感到极为痛苦。
霍楠继续道:“我一介女流,从没有什么大志向,曾经最大的念想不过是成为中州家喻户晓的梨园台柱子,然后在霍家族谱上添上我的名字罢了,称帝非我所愿也。”
于添闭上了眼,双颊泪两行。
霍楠结语道:“至于你的心愿,刚见面时我也说了,我已帮你了了桩不小的心愿,今日此来,便是送你安心上路的。”
于添躬身一拜,嘶声道:“老奴晓得了!今日之后,老奴定会帮大小姐重修霍家族谱,并将大小姐的名字编入其中。”
言罢,于添重新抬头挺胸扶正笼冠,立直了身躯,双手在袖中掐起个印诀。
在影佛和霍楠看来,于添分明一直站立在原地,却又似从未在那出现过。
不知何故,其身躯上下衣袖边缘竟有晨光笼罩。
猝然间,光芒大胜,直刺人双眼,教人不敢直视!
就在影佛与霍楠眼睛将眨未眨的一瞬,于添已从原处消失,出现在霍楠身前,白净的手掌几乎已拍落在对方天灵盖上!
影佛这才见得于添身周光芒岂是晨光,而是佛光!
冬!
彷若千年古刹中的撞钟声自于添之手与霍楠之天灵盖间向四野传荡开。
霍楠立身未动。
双手拇指相并,食指伸出指面相接,余下六指紧扣。
右腿呈盘膝坐姿,左腿膝面与右膝平齐,仅以左脚尖触地。
浑身同样有金光笼罩,虽是女流,可同样宝相庄严,不可侵犯!
“临字印,不动明王?!”
于添心念电转,当即了然一切。
随而咧开嘴,面颊筋肉抽动扭曲着,哈哈狂笑起来。
“那些秃驴果然该死!
“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
“什么名门正派满嘴胡话!?”
于添一面张嘴讥骂,一面以退为进,从衣袖中抖甩出相伴多年的雌雄球朝霍楠左脚所立处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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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砰!
两颗看似平平无奇的铁球在地面板砖上砸进穿出。
霍楠身周本是平整的丈宽地面不出片刻已破碎不堪、崎区起伏。
于添虽未能习得临字印秘诀,却早已知悉清明方丈临死一战的全部经过,并中悟出针对临字印之法。
——迫使对方立足脚离地!
这般地面就算霍楠还能站住也立身难稳,于添不怕她圈地为牢。
霍楠自也知晓临字诀短板所在,不自缚手脚被动挨打,主动换招应敌。
于添见招变招,一身佛光敛去,雌雄双球收摄入手,再出手时,气势更为狂暴骇人!
这回雌雄双球的袭击目标当然已是霍楠。
却见霍楠举重若轻。
静待雌雄双球从两面夹击而来,双手食指指甲尖顶着中指指腹往外轻搓,点向双球。
双球便以比来速更快的速度返回袭射向于添!
于添双目圆瞪,不敢置信,体内阴阳二劲鼓荡而出,附于双球之中,复又向霍楠射去!
休休!
又见霍楠双指轻弹将双球返还!
于添屡败屡试!
双球便在二人的较劲十数合后,不堪重负,碎裂成渣!
初一番试探后,霍楠道:“修成四门内功,其中更有已失传近两百年之久阴阳兼修的五蝠神功,这便是你的底气所在?”
于添叹气道:“中秋之夜,老奴只稍微显露出些许十多载勤学苦练的底蕴,吓得第五将军失魂落魄,乃至次日请旨离京,遂以为身怀四门内功,足矣横行天下……岂料看来连大小姐这关都过不了。”
霍楠稍一沉吟,便道:“或许是你的根基不是靠苦练得来的,不够扎实。”
于添道:“大小姐慧眼如炬,老奴终究是在年岁不小时才晚学后进,有些苦头没有丹药做辅实在吃不消。”
霍楠道:“五蝠神功的阴阳相克之痛确实能靠丹药挺过来,看来幽冥教帮了你不小的忙。”
于添道:“幽冥教那些人虽然恶毒,但弱点也很明显,他们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为世人所弃,要想存活于世,身心都离不开一方净土,只要抓牢了这块‘净土’,就很容易要挟他们做事了。除了帮老奴度过平衡阴阳、五行相克的难关外,还有血炼驻颜丹让老奴重拾青春活力,说来真该好好谢谢他们。”
如果姜逸尘此刻在此,便也能从于添的话中听出他在幽冥教蛰伏期间探而难得之隐秘。
霍楠道:“所以,近期就算他们不再任你使唤,你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于添道:“幽冥教从上到下都是面上张狂无情,实则内心软弱,甘于偏安一隅之辈,不论如何也不会对老奴构成威胁,不需要他们时老奴也不会揪着不放。”
霍楠笑道:“你倒是拎得清,分辨得很明白。”
于添无奈道:“只可惜大小姐不认同老奴的观念。”
霍楠道:“你也知道这点本强求不得。”
于添道:“那老奴只能继续得罪了。老奴虽与大小姐一般同修四门内功,可大小姐仅是水火相融,老奴同炼金火之余,还有这五蝠神功,总的也该算是通习五属性内功,不该拿不下大小姐才是。”
霍楠道:“尽管来试!”
于添道:“大小姐小心了!”
一语落下,腾身半空,双掌化漫天掌影如千鸦啄尸般冲下!
霍楠手蕴道火,双拳变万拳以下犯上!
扑扑扑!
两人拳掌硬碰。
于添掌中一道道阴狠毒厉的气息尽皆被霍楠灼火真气打散。
却毫不气馁,与霍楠再交手百余合,越战气势越盛。
久攻未果,于添口中发出声厉啸!
身形移动飘闪如巨大夜蝠,忽左忽右,蹿高伏低,起若惊鸿,落如电闪!
对霍楠展开全方位进攻!
时至此刻,影佛自也识趣地退闪到一旁。
只目不暇接地盯着场上变化。
看着一只大蝙蝠围绕着一颗古松四处飞舞盘绕,偏偏无处下口啃咬。
好半晌,于添才放弃这无头苍蝇的冲击态势。
可这挂起秋阳的天地却突然如严冬般肃杀。
于添童孔收缩,额上青筋凸起,长发无风飘起,将笼冠拱卫于中间。
像是凝集了全身劲气,准备孤注一掷!
不难看出只要他一击出手,定然石破天惊!
谁知他也只是欺近霍楠,学着对方举重若轻、轻描澹写地推掌而出。
看似准备了搏虎之力,使出的招式似乎连薄纸都穿不透。
霍楠几乎只是简单的反向排掌,与于添相对。
两个人双掌相拍相接,啪啪作响。
飘忽来去,却像是小孩子们玩闹间的拍手把戏。
影佛却看得出这决不是儿戏。
二人双掌的变化之妙,已无法形容,竟似已能使沧海纳入一粟,将有形炼为无形,每一个变化中,都包涵着无数种变化,每一次出掌,都含蕴着可以开金裂石的力量。
若影佛有心列出个当世以手为兵的高手榜排行,有三人必是一骑绝尘远远甩开所有人。
当中魁首自当是在莆田一役中徒手力挫非人屠万方的如来圣手。
另二者近在眼前!
当然于添还是只能位列前三。
霍楠胜之一筹。
不过,于添能到达如此地步已远超影佛所料。
可不消多久,于添将被霍楠从这世间抹去。
果然,约莫在影佛的十个呼吸之后,双人拍掌已止,四只手对搭在一起。
于添神色凝重,额上汗珠滚滚而落。
反观霍楠只是气息沉重,可仍面容平澹,古井不波。
以双人所立为中心的十丈方圆地面统统碎裂陷落。
于添脚面更已陷入面板砖下的土中。
不见二人再有任何举动,于添却忽然龇牙咧嘴起来,面目更是剧烈扭曲着!
撕心裂肺的尖锐叫嚷声自于添口中传出,往皇宫四面八方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