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五九章 难善后事

红日高升一扫莆田郡连日阴霾。

长空如洗不见半点污浊,仿佛先前血光熨天的异象从未发生过。

便是随后半个时辰里升腾上空的滚滚浓烟也很快在清朗秋风吹拂下消散殆尽。

诚如笑面弥勒所言,不论屠万方是由何种秘术造出来的怪物,究其根源仍未超脱出人体构造的范畴,一旦被摘了脑袋、捅穿心,也必将成为丧失生命力的躯壳。

不过,中州江湖群豪们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屠万方的生存原理和远超常人的能力由来。

只能通过那破碎不堪的各个脏器、血含量极少的躯体、硬实如金铁的骨肉等异状,结合所观察来的种种表现进行部分推测。

例如屠万方盖是通过吞食其他动物脏器获取能量供给,越是新鲜、强壮的脏器能予之越多能量。

而屠万方对于血液的需求却是少之又少,鲜血下肚反倒对其有着一定的安定效果,显然屠万方不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同一来源的血液误食多了,屠万方不仅不会对那血液源主产生攻击性,还会产生厌恶与主动避退的反应。

大半月来,红裳便是倚仗此法来“操控”屠万方的行动轨迹。

得出如此一知半解的结论对于中州江湖来说不全是坏事,除了再面对这样的怪物出现时不得不大动干戈外,至少暂不必去担忧心有鬼胎之人轻易仿造出第二个屠万方来。

毕竟在场之中许是唯一知晓屠万方根底秘辛之人再也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了。

相比起屠万方被肢解而亡,红裳的死要平静许多,只是也没能逃过被割取首级的结局。

莆田一役,红衣教教主倾尽所有,没能换来想要的结局,自然不会让自己苟延残喘再受屈辱。

屠万方也好,红裳也罢,不管如何异于常人,多么人不人鬼不鬼,烧起来与人并无二致。

二人的名字与红衣教在滚滚历史长河中或许将如那血光熨天的异象被一笔带过,但他们给当下整个中州所造成了无比深刻的创伤。

作为东瀛之子,红裳的美好畅想失败了,但红裳临死前不要命的反扑却成功了。

红衣教在中州大地上数十年如一日的经营渗透,说染指了中州民生的半壁江山是夸张了些,但影响着三成中州百姓的日常生活绝不为过。

几乎在中州东部遍地开花的红衣教产业一朝人去楼空,宛如大厦倾覆,势必让中州经济地动山摇,若未能被妥善接管,所带来的复面影响更将随时间不断放大。

供盐量短缺之事算是好解决的,不好解决的是很多平民百姓突然断了生计来源,短时间内尚可忍忍或另谋出路,但长时间僧多粥少的局面恐难得改观,偷骗抢掠的现象将不断滋生,四方蛮夷再恰逢其会地叩关犯边,于时,中州内外很难不陷入动荡不安的局面。

至于对中州江湖的重创,堪称釜底抽薪。

盂兰盆法会举办之际,南少林所容僧众近两千人。

数日前参与过法会、而今还幸存的,仅有区区十七人。

南北少林的清远与清明方丈均已圆寂。

成功主持血佛术并破去屠万方不败金身的清苦大师虽侥幸活命,但已由黝黑精壮的高僧变为形容枯槁、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已无多少光景好活。

整个少林乃至中州佛门,经此一役,崩塌大半!

此外,过半中州江湖实打实的即战力南下,来者逾千人,有八百余人丧生,近乎人人负伤!

单论死伤比例甚至直追二十年前的外夷大乱之战!

原先中州江湖内部再如何明枪暗箭尔虞我诈,始终不伤及根本。

此番惨败至斯,没有个十年二十载恢复不了元气。

域外番邦完全可借此前哨战的胜利东风吹响侵略号角!

当然,这些都是红裳已然看不到的故事。

红裳看不到却乐见其成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这一战的善后之事并不易善了。

在屠万方授首之后,很快便有两人擅自离去。

一个是不告而别的姜逸尘。

另一个是紧追而去的鬼魅妖姬。

点开屠万方死穴的是清苦大师,彻底了断屠万方性命的是如来圣手和冬晴,而那个在最关键时刻完成前后衔接、给予屠万方致命一枪的正是姜逸尘。

血佛术虽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失败的可能性并不小。

从大阵筹备开始,笑面弥勒和影佛便做好了接过下一棒的准备。

除这三人外,若说在场之中还有谁人拥有挪化他人气血之力为己用的手段,姜逸尘自能算一个。

凝露台一役后,他对《无相坐忘心法》的理解进一步加深,驾驭身外力的能力已更上层楼。

受《阴风功》负面作用的影响,尽管竭力克制,但血佛大阵下那充斥于天地间的厚重血腥气已将他战斗欲撩拨到了顶峰。

《霜雪真气》则赋予了他从内而外破坏屠万方肌体的手段。

在暗中获得笑面弥勒的首肯之后,姜逸尘便厉兵秣马未雨绸缪。

在清苦大师后继乏力之际,姜逸尘这一枪不得不发。

只是在这一枪之后,便意味着身份暴露。

屠万方不死则矣,大家都是同袍战友,一致对敌。

屠万方既死,那一切新仇旧怨随时都可清算。

其他江湖人不一定会在这时候来找他麻烦,鬼魅妖姬却说不定。

鬼魅妖姬一来找麻烦,梦朝歌等人岂会作壁上观放任自家小兄弟受欺负?

以听雨阁今日之前在中州江湖的微妙地位,加上自己这人人喊打的夜枭,势必麻烦加身。

南下莆田前的计划已被南少林一场大火全部搅乱,此时再让整个听雨阁沦为众矢之的殊为不智。

为防鬼魅妖姬这个万一,姜逸尘索性趁着血煞之力尚足拔腿就跑。

只要听雨阁没机会为自己出头,那他和听雨阁之间的牵连便空口无凭。

相比之下,鬼魅妖姬的想法就要简单许多。

姜逸尘是她的杀弟仇人,她自然得追上去报仇。

碍于大战之后的惨淡景况,她遂未动用帮主实权,以免将起身之家的诸神殿搞得乌烟瘴气。

要报仇只能靠她自己。

对两人来说,都做出了各自最好的选择。

二人这一去一追,也吸引走了不少人好一阵瞩目。

有不明真相的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也有人默默交头接耳、嚼起舌根。

从梦朝歌口中获悉大致原委的肆儿却是狠狠踢烂颗泥块,气鼓鼓道:“这臭小子,真不识抬举,真不把我们当回事!”

奚夏笑嘻嘻在旁补充道:“嗯嗯,等他回来就让飘影教训他一顿,再不听话,您就亲自动手把他的耳朵拧下来!”

肆儿叉腰意味深长的一笑,说道:“你倒是很熟练嘛!”

奚夏闻言脸皮一僵,借梦朝歌做掩护,嗖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朝歌见状莞尔,叹道:“尘儿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孩子,只要你是真心待他好,他便会用十二分真心去珍惜,绝不愿给你添半分麻烦。”

石中火依言评述道:“老六的心思不难理解,西山岛惨案和石府何其相似,你我作为亲历者时不时会为那场惨绝人寰的梦魇所困,他的情况则是一群亲朋好友突然从他生命中消失。可以感受到他在害怕那种突如其来的场景再现,所以,他一直逼着自己去完成一件件本不需由他来担负的事。”

季喆总结道:“这孩子常与孤独为伴,却又最害怕孤独。”

边上,散人居一干人等相去不远。

公孙煜看了眼才收回南眺目光的墨漓,侧头问冰忆道:“你可有发现玉林龙的尸首落在何处?”

冰忆似已同他人询问过一番,摊手肯定道:“没人瞅见,不是成了碎尸,便是偷偷溜走了。”

公孙煜道:“那你觉得会是前者还是后者?”

冰忆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后者。”

公孙煜又问道:“红衣教自此声名狼藉,他要逃的话,会躲哪去?”

这回冰忆倒是抱胸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红衣教这名头已是彻头彻尾的番邦贼寇,再用不得,玉泥鳅这时候确是会躲起来避避风头。至于躲哪儿,自然该往大家不会去的地方去,远的太远,路上还有可能被熟人撞上,近的,便是莆田以南。”

公孙煜道:“不无可能,要不你带些人手去寻寻看?”

冰忆道:“成。当年玉泥鳅的几次算计可都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公孙煜拍着冰忆肩膀安慰道:“所以,这次记得带上脑袋灵活些的,别再给这泥鳅耍了。”

一场大战后,相对宽松的氛围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大家便忙碌地收拾起狼藉一片的战场来。

还认得出身份的尸身由各帮各自收走,大多都选择就近择地火化。

已然辨识不出由来的残尸碎块便只能归拢一处付之一炬。

期间自然少不了众人兔死狐悲的感伤。

待这凝重气氛过了阵后,龙多多只身一人向新月盟所在处走去。

由于拒北盟三帮同聚一处,当龙多多靠过来时,众人皆知他此来何为,身为拒北盟盟主的莫殇当即起身迎了上去。

龙多多倒也没有拂了莫殇这位大盟主的面子,第一时间冲对方点头致意,再将目光挪向展天。

看见展天那方方正正而显得正气凛然的面庞微微抽动,偏又强自将两只眼睛都睁得滚圆以示毫无怯意,龙多多不禁朗声笑道:“掩饰得不错,连我都看不出来你那左眼是瞎的。”

此言一出,不论是否知晓其中内幕的都为之哗然。

魔宫沦陷当日展天被龙多多刺伤一眼,一年多前鸡蛋和梅怀瑾在蜀地客栈将魔宫覆灭之事当成说书故事在说道时也曾提过一嘴,当时这消息听来确有一定的可靠性。

可随着后续新月盟的创立且蒸蒸日上,展天展示在大众面前的面貌全无异样,大家自然以为那眼伤不过小伤已经痊愈,又或者说那消息只是误传。

今日再一提起,大家都不需亲自去过问,只看展天那涨红了脸却又不敢出言反驳的样子即知此事真伪。

紧接着龙多多又自嘲道:“常言道,有的人眼盲心不盲,有的人眼不盲心盲。你的确是眼盲心不盲,而我才是那眼不盲心盲之人,诚不我欺,诚不我欺!”

见龙多多只是驻足大发感慨,莫殇便也由着对方,一言不发,也无驱赶之意。

从龙多多堂而皇之地现身于诸多中州群豪面前时,莫殇便明白这笔旧账要被翻出来。

关于这笔旧账的真相,不需宣之于口,大家已心知肚明。

首先是当年传得沸沸扬扬的龙多多入魔屠戮村民一事不攻自破。

其次便是得有人为魔宫惨遭除名的真相付出代价。

当初那些出于种种目的、在邪门魔教帮衬下一步步把魔宫逼到土崩瓦解的前四海会盟十余个帮派,有如紫夜轩、真武道馆等步上魔宫后尘不复存在,亦有如琳琅居、烽火楼、琥珀山庄之流在彼时便被龙多多带人杀得大伤元气,今已沦为大派傀儡附庸、名存实亡,更有在近来江湖风浪间支离破碎的小帮派,只余寥寥数个代表人物改换门庭。

昔时事件的当事人多不在场,在场的十来人不是难复彼时盛气、便是披伤挂彩,大半已不值得龙多多再提剑相向。

而以展天为首的数位前魔宫、现新月盟重要成员则与上述人等大有不同,即便当年他们更多是顺势而为,不算是罪魁祸首,却依然洗脱不了通敌卖主之嫌。

不论身处何处,背叛者总是最为人所不齿、所难容的!

展天等人背上了这个骂名,若没有绝对的实力做到只手遮天,那么在这江湖上便再难抬头做人,再无法挣得声名,只能彻底为他人所用,借他人权势来赢回些表面尊重。

这些是莫殇自认为可以给的,莫殇也自信可以让展天这类人在自己手下发挥重用。

所以他做出的决定便是保下这些人。

见展天躲在人群中,迟迟不肯站出来,龙多多也明白了对方的想法,正视着莫殇说道:“看来他选择了你来给他做主。”

莫殇颔首道:“是的。”

“你也决定保下他。”

“是的。”

“他值得?”

“是的。”

莫殇的回答极为言简意赅。

莫殇志在北方,要建立起个强大的北方帮盟,那便少不了实干型人手。

从地缘位置来讲,擎天众和新月盟两个大帮派是能迅速增强整体实力的最优选。

对两个帮派的拉拢势在必行,成立拒北盟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当然是要收服人心。

相较而言,曾一度与啸月盟同在九州会盟中并驾齐驱的擎天众,本没理由卑躬屈膝委身相投。

奈何擎天众帮主君迟在数年前遭到一次致命伏击后,身子骨便日渐萧条。

加之近些年江湖风雨飘摇,各大帮派连受打击,擎天众目前已处于青黄不接的局面。

选择让莫殇来接管今后的擎天众,既是君迟对莫殇能力的一种认可,也是迫于时势的无奈。

总之,在君迟有心托付的情况下,啸月盟与擎天众间的纽带已很难扭扯开。

而新月盟背靠啸月盟的初衷本便在于倚仗声势。

展天是个极富心思之人,从不甘于人后,即便压在他上边的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也因为心思过多,展天从没有在任一方面做到顶尖,赢得顶尖强者的认可。

若非君迟命不久矣,还存在更多选择的话,莫殇也不会选择展天。

当然,倘若君迟身体安康,擎天众也不会和啸月盟这般“郎有情妾有意”。

龙多多大抵是理清了此中关键,点头冷声道:“那么,要动他,得先踏过你的尸体?”

莫殇摇了摇头,道:“这倒不必,只需把我打趴下。”

此言虽轻,用意却极重。

龙多多不是屠万方,屠万方可以把任何人都打趴下,包括他莫殇。

但他要是被龙多多给打趴下,那他便也没脸当这拒北盟盟主了。

龙多多道了声明白。

莫殇将龙多多请向空旷处。

参与过血佛阵的诸人面色都较为苍白,莫殇尤甚,衬得那双赤红的眸子看来便更为邪异。

他的目光很冷,像地面上的石块一样冰冷。

他也像地面上的石块一般执拗,除非被击垮或者粉身碎骨,否则绝无退开的可能。

龙多多不再废话,起手便是计伴随着虎啸龙吟的流星式,直取莫殇脑门。

莫殇没有选择暂避锋芒。

面对龙多多这样的对手,他一退,只会教对方气势更涨,纵然避开这一剑,往后每一剑气势都将更为凶悍,他没有屠万方那敌强我更强的底子,自不会让麻烦越滚越大。

是而,莫殇不退反进,同样执刀向前,同以流星式针锋相对!

尽管这以刀当剑模仿而来的流星式难以发挥出十成十的威力,尽管后发难以先至,但这种以攻为守的硬碰硬,很容易破坏对手的进攻节奏。

莫殇的用意很简单。

他打算与龙多多分胜负分生死。

放在往常他也有把握与龙多多斗个平分秋色,眼下二人间的状态还是龙多多更为吃亏。

只要僵持住,谁也奈何不了谁,即是最好的结果。

不出所料,不到半盏茶功夫,清苦大师竟是亲自过来调停。

在屠万方身死后,清苦大师信守承诺,遣少林弟子将“行”字印印画给在场诸人。

魔头尚存时,大家确实是一心除魔,没想太多。

待“行”字印的梵文和小人形象印画在眼前时,大家才回过神来,清苦大师此举堪比昔年外夷大乱时闫卿与萧羽桐大侠将所创刀、剑、匕、斧、刺、棍六样兵器的特式武学共享于众中州江湖义士。

对于这样的清苦大师,在场任何人都打心底里尊重。

龙多多也无法例外,只得暂时作罢。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俞乐,见双方都停了手,无戏可看,这才说道:“还有力气在这打生打死,不如想想怎么回去,或者说怎么安然地从朝廷官兵眼前退离莆田。”

俞乐这番话多少有阴阳怪气的成分,但所言不无道理。

谁也没把握莆田郡封锁线上那些朝廷军兵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列队欢迎是痴心妄想,最怕被当作乱臣贼子兵戈相向,再打一场。

正当众人为此愁眉不展时,却听如来圣手拎起两大滚圆包裹,说道:“这点各位大可放心,我既能来到这儿,封锁线上便也另有安排,至少能保证你们安然出郡。另外,这两颗人头的赏金就由区区在下取走了。”

众人对于如来圣手的后半句话倒是不以为意,再缺钱也不至于和这半个救命恩人挣银两。

俞乐却是替大家伙问出心中疑问:“这位兄台凭何保证朝堂上那些狗官不会趁我们最疲惫的时候拿我们开刀?”

如来圣手笑道:“就凭众位合力手刃魔头、歼灭外贼、给无辜惨死的百姓报仇雪恨,朝廷官兵也是爹生娘养的,他们要想对你们动手,至少莆田郡的百姓绝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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