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零六章 凝露非台

长夜尽,白昼临。

仿若陷入长久沉睡之人惺忪睁眼目露迷蒙,淫雨霏霏连日不开的天暂放初晴亦是空蒙一片不见颜色。

不见颜色,非黑即白。

层云如浊浪滞空,是灰败的白。

远山藏匿其后,是暗沉的白。

同无边天际连成无尽的白,等待着那天成妙手为这副长空画卷添光绘色。

今日凝露岭上空的天色即是如此。

至于凝露岭本身,草木繁密,郁郁葱葱,不负春夏交替应有之景。

长达十里的青石板道,迎来了两辆马车和十余马匹。

正是护送牛家父女绕道去往岭南的姜逸尘一行。

三日前,雨夜见月,又闻峰山堤垮萧山桥断,众人决议改道凝露岭,于两日内尽早上路。

前夜,终逢雨势暂歇,再有明月高悬。

众人多候了一个时辰,待山道积水稍有排减后,趁夜行路。

虽是新近做的决定,可为能重新上路,大伙已在连日大雨期间做了诸多准备。

譬如托客栈掌柜去附近村中请来三名工匠,为两辆马车的车轮箍上铁链防滑,每辆车上分别多备了两个车轮以备不时之需,每匹马也尽皆置换了新的马蹄铁。

又从村中添购数匹马。

小花和有伤在身的牛轲廉、宁狂共乘一车,配上一轮换车夫。

另一辆本供以轮流休憩的马车,换由两人驾驭,车厢中不再乘人,统统装上行李、轻便干粮、料草和用以夜间行路照明火把等物什。

余下人等则各骑一马。

诸多保障下,又逢明月照拂,一行人昨夜一路行进不可谓不顺利。

现卯时未至,凝露台已近在眼前。

凝露台相去凝露岭顶峰尚有百丈,却是这条青石板道的最高点。

是以过了凝露台,相当于翻山越岭,此后即是下山路程。

盖因此众人脸上皆不见疲态,无不想借此顺行东风,一路高歌猛进,在入夜前走出江赣境,再作歇息。

可惜这凝露台本为风景绝佳之地,更有诗天画境之誉,不少人都是初自此处,却只能匆匆一瞥。

姜逸尘自是那不少人中的一员。

事实上,他们这群人中来到过凝露台的不过三人。

其一是牛轲廉,在为中州镇守南门前,牛将军曾陪同其他上官以出巡的由头来过两趟。

阮谷、紫风则是在年少之际,随师父龙耀游历天下时逛过一回。

众人对于凝露台的初步了解便源自三人所忆及晚风客栈老板等人所述。

凝露,顾名思义凝气成露,凝露岭山高气湿,白昼时分草木之上多凝有露水,常年水源充沛,自己自足,不为外界气候所扰。

凝露岭之巅,清泉汩出,汇成落瀑,流为长河。

长河绵延三里,又遇断阶,形成短瀑。

断阶半丈高处横跨一石拱桥,长二十丈,宽三丈,由花岗片麻岩所砌,两侧石栏刻有各种飞鸟走兽,栩栩如生,欲飞若动。

断阶之前,长河平静如镜。

断阶之后,短瀑叮咚作响。

一桥分隔动静之景,分享动静之美,合着两岸环立的青松绿柏,浑似身处明镜台中,平心静气不惹尘埃,故得名“凝露台”。

“得益”于那对“盲眼”,此番上路姜逸尘仍是颇受众人照顾,大多时候都坐在第二辆马车上,充作第二车夫。

显然,这第二车夫是个实实在在的“闲职”,马车缰绳几乎落不到他手上。

尤其是夜间赶路,便是姜逸尘听觉再好,都没人放心由他赶车。

如此一来,姜逸尘倒是除了牛轲廉、宁狂、小花外最有闲暇之人。

听边上赶车的沐殇说到行将抵达凝露台时,终难耐赏景之心,撩拨开皂纱,意欲一览那所谓的诗天画境之景。

姜逸尘眼前自然未在缠着布巾了,托楚山孤的“福”,那青莲胶体早在数天前便用完了,当下还戴着帷帽一来是习惯了,二来则是为了让还未痊愈的双眼多处于舒适环境中,不至于频繁用眼而受累。

他可不会承认戴着这帷帽,还为了增添几分冷峻和神秘感。

一掀开皂纱,姜逸尘便感到碧水青山的生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还未眯眼细瞧,便已觉置身方外之地。

隐约闻得右面有落瀑激荡声,放眼看去,三里之外,长瀑如九天落水悬于万仞山间。

天穹银河垂入凡尘,奔流向前荡去俗世污浊。

延绵三里化作一面明镜,将山间美景映入其中,以此天地绘卷留影琼宇,馈赠凡间。

明镜之中,青天白日为景,远端长瀑为景,两岸青山绿树为景,凝露台为景,近处短瀑为景,他们这些入画的车马亦为景。

踏踏踏……

随着马蹄一步步踏上石拱桥,也便是凝露台,姜逸尘的目光跃过桥侧栏杆,看到了长河中的景象。

尽管目中所见仍颇为朦胧,可在这一瞬,姜逸尘还是怔住了。

他原以为他们这些一身污浊之人入景,难免坏了这明镜中尘埃不染的景象,可他能清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与长河明镜毫无不和谐之处,仿若本为一物,无有所别。

一念之间,姜逸尘已有所悟。

若说《无相坐忘心法》下层境界的入道法门可概括为我即自然,自然即我。

那么这大道进阶之路中,他接下来所该做到的便是外物亦为自然,无为外物所扰。

念通神达,福至心灵,姜逸尘只觉那由霜雪真气构筑的伪丹田无由开了一窍,无色无味无形的天地自然之力缓缓汇入其中,打破了《无相坐忘心法》中层境界的修炼壁垒。

而这诗天画境之地赠予姜逸尘的机缘未止如此。

他体内那神妙的木系法门仿佛叩开了一道天门,正在默默地汲取着天地自然之力,化归其自身所有。

无相坐忘心法自然而然地运转,从第三重境界开始,往第四重缓慢攀升,内功修为水涨船高。

许是沐殇也同姜逸尘一般,极为感性,轻易伤春悲秋,故而他虽与姜逸尘同乘一车,却也在车马踏上凝露台后,彻底沦陷于这天成美景中,无声赞叹着,生怕破坏这份和谐静谧之景,浑然不觉旁侧之人的异样。

骑马跟于后车左侧的楚山孤,在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小小地抒发一番暗叹后,见周遭之人都目露迷离沉醉之色,反觉兴趣缺缺。

正想看看姜逸尘是何反应,只见那帷帽上那被掀开小半边的皂纱无风自动,来回舒卷数次后,遮盖而下。

却不见姜逸尘一动不动,好似昏睡过去。

楚山孤目露疑色,再打量了一番,只觉姜逸尘这小臂环膝,背靠车厢边缘,任另只一手和另一只脚随车马颠簸而摇摆的坐姿,是挺随意的,打盹睡着的可能性倒是不小。

可下一瞬楚山孤便发现姜逸尘的气息正微不可察地缓慢增长着。

楚山孤登时就惊了!

这么随意的么?!

打个盹都能增进修为?

真是个……欸,太牛比了!

楚山孤心中是如何翻江倒海,姜逸尘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确实是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个他做梦才能想象得到的顿悟进阶。

《无相坐忘心法》已突破中层境界隘口,直入第五重!

而这时间之短,不过是从牵引马车的马匹踏上桥到整辆马车全部上桥。

之所以有如此梦幻的进境,虽与顿悟开窍脱不开干系,却也与姜逸尘尝试转变自身心态有关。

自幼便为病所累的姜逸尘素来寡言少语,不善同外人交流。

但其终非愚笨之人,与外界不通便自通。

自通即内秀于心,脑海中能构设出无穷尽景象填补心中那方孤单而虚无的世界。

久而久之,他便了众人所言的沉稳内敛性格。

行事多瞻前顾后,顾虑再三。

有时足够谨慎是好事,有时则过犹不及。

遇小事多犹豫,遇大事反而以命做赌,看似豁达,实为形势所逼的无奈之举。

而《坐忘无相心法》正是脱胎于《逍遥游》,讲究举重若轻,重在豁达随性。

在姜逸尘未能领悟其道时便寸步难进,在成功入道后,长久默背那心法也在潜移默化间让他心态为之改变。

在七里窑时,他效仿其师之潇洒,虽有八分徒留于形,却不可忽视仍有两分意在。

在三天前的雨夜,他和飞飘互吐心扉,最后那口酒,再让他放下了几分自拘自束。

此番,在突破第四重境界后,他犹豫过是否不要急于贪功冒进,转而去稳固修为。

他又放下了。

至少在修行路上,他开始学会放下那些自缚己身的枷锁,以随遇而安的心态,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态,以自在逍遥的心态,去走出大道。

在楚山孤目瞪口呆中,在莫殇、齐黄肃、齐荒武、飞飘那一道道目光依次汇聚而来后,姜逸尘的气息渐趋平稳,复归原态。

并不是所有人都被惊动,但这些个高手显然知道刚刚发生了多么了不得的事。

尤其是道家出身的齐黄肃、齐荒武,对这等顿悟入道之景再熟悉不过。

几人脸上有讶色,有恍然,有笑意。

然而,未及向姜逸尘道喜,却见其霍地立身而起!

喝道“戒备!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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