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夏日便是秋天了,南江的秋日不热不凉,温温淡淡的,是与春日一样正好的时节。
一家子虽说也不缺钱,但总闲赖在屋里也不是事儿,宁莞便在家宅的巷子口尽头开了个小医馆,她看诊,裴中钰抓药,小裴就在一边拿着他爹削的小木剑和七叶玩儿。
这医馆也不说赚个什么,不亏不盈,权当是打发时间了。
九月城外红枫一片,这天傍晚,夫妻俩关了医馆的门,牵着小裴回家去。
将在巷子里走了一段,迎面而来的虞家小厮忙忙行礼,躬身作揖,道是虞夫人不知怎的晕了过去。
小裴和虞家几个孩子玩儿得好,连着两家关系也颇为融洽,虽说医馆打烊,去一趟却也不妨碍什么。
裴中钰先回家中去,宁莞便牵着小裴进里屋去,就见虞夫人躺在床上,双眼阖着,蹙了眉头,虞家大郎和双胞胎皆守在一边。
宁莞诊了脉,笑着起身来道喜。
回家路上,小裴睁着乌黑黑的眼睛,抓着宁莞的袖子,“娘……”
宁莞抱他起来,温声问道:“是走累了?”
小裴摇头,两只小手给她捋了捋额角的碎发,歪头靠在肩上,直溜溜地盯着她瞧。
宁莞摸摸他的小脸,“这是怎么了?”
小裴指了指后面的虞家,“妹妹,有妹妹吗?”
宁莞弯眼笑道:“也许是个小弟弟呢。”
小裴不大懂为什么可能是妹妹也可能是弟弟,但他最喜欢看他娘笑了,自己也跟着笑起来,抱着她的脸亲了亲。
及至夜深,宁莞在梳妆台前取些香膏擦脸,裴中钰坐在一旁,在台架子上取了根红色的轻绢带子,手合着与她轻拢了身后柔顺散散的长发,神情专注地,绕着绾了几转,又打了个简单的结。
他动作轻,痒乎乎的。
“裴夫人,看。”
宁莞将玉瓷盒放下,对着镜子照了照,笑说道:“挺好的呢。”
她沐浴完出来不久,身上是中衣,格窗半开着,清风徐徐,红色的发带绕着乌发落在雪白的衣襟上,颜色分明,映称着柔和温婉的眉眼,愈显得人清和丽质。
裴中钰微弯了弯眸子,指尖轻戳戳她的脸。
起身取了那条他今早上新买的轻容披帛来,揽在她肩上,这才照例到窗前榻边。
晚间观星赏月已然成了个习惯,除了乌云沉沉遮星挡月的时候,几乎日日都是这般。
宁莞往日看得认真仔细,今日支着头,却是有些走神。
突想起什么,问道:“裴公子,你说再给琅儿添个弟弟或是妹妹怎么样呢?”
裴中钰正往杯中倒水,动作一顿,将手里东西放下,抬起眼来。
他摇了摇头,“不要。”
宁莞眨眨眼看向他,没有说话,他合上窗,烛光奕奕里,窗纸上有几分影影绰绰。
安静了一瞬,裴中钰伸过手来,摸摸她的头,抱着人回床歇息,沉陷枕被间,声音沉缓,“裴夫人,你上次哭了。”
他就坐在床边,束手无策。
像极了那年冬天,风厉霜寒的,人在眼前,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世是他千辛万苦求来的,其他的都无所谓了,他只希望她好好的,希望她高兴,也希望她远离人世间一切的苦难,裴夫人温柔含笑的样子,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模样。
他垂着眼帘,掩去了半帘视线。
宁莞观他脸色,心有疑惑,思绪一转却也没说什么,看了看床头挂着的香囊,舒眉浅笑,“好,听裴公子的,那香囊就不取下来了。”
裴中钰低低嗯了一声,半阖上眼,余光虚虚瞄着被面儿上的淡青色绣纹。
宁莞看他闷着不吭声儿,凑近去轻蹭了蹭额头,语声柔柔,“裴公子?”
裴中钰微睁开眼。
宁莞支起身,又细声道:“怎么突然像是不开心呢?”
裴中钰直直看着她,摇摇头,环着人抿了抿唇,轻言道:“没有的,只是在想些事情。”
宁莞端详片刻,见确实没什么异色,这才弯弯眼。
……
南江和京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这里白日繁盛却不喧躁,晚间安寂却不冷清。
趁着秋日未到,一家子隔三差五会租了画船,在繁星灿灿的时候,幽幽清夜,川河浼浼,顺着南江水,慢悠悠穿过南江桥。
小裴抱着兔子,一手捏着软糕,学七叶一声一声地呼呼叫,或是蹬爪爪,给他顺顺毛儿。
天气凉快了,七叶精神头也足了,甩着尾巴,也乐意陪小崽崽玩闹。
宁莞和裴中钰就在他们一侧,仰躺在铺了层厚绒毯御寒的船板上。
渔火彻夜不眠,点点的光簇,映着粼波浮萍,在这一方最温柔多情的水天星河里,显得璀璨而烂漫。
他们是兴平二十五年离开南江的。
这年小裴刚满五岁,夫妻两人便商量着什么时候可以到处走走了。
南罗北岐也没有什么边禁令,都是可以去的,无论怎么说,多见识些比困于一方要好得多。
正巧那几日,虞家老爷出了事儿。
问起是怎么回事,听人说了才知道这事情原由来。
他们此为南江,过了南江以南便是鹤城,出了鹤城地界,再以大河为限即是另一国南罗了。
南罗与大靖关系不错,虞家老爷多年经商,来往两地,日前垒了货物归家,却不想在苇连山那一脉叫一窝土匪截了道儿。
这截了货还不算,连带着人也被拉到了土匪窝里,写了一封书信来叫虞家拿钱去换人。
狮子大开口,足足要一万两。
虞家虽是小富户,搜刮完地皮,加上十年积蓄也拿不出十之二三来,这哪里是要银子,这是要命呐。
不敢报官,又拿不出东西救不回人,虞家诸人可不急得晕头转向。
在虞家老仆妇抹着眼泪,“天杀的,怎么就遇上这样的事。”
宁莞到底是个外人,听来听去,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温言安抚,晚间回去,用饭与裴中钰道起一二。
裴中钰将盛了汤的碗放下,眉梢动了动,“南部富庶,少有荒灾,这一两年也没听说有聚众为匪的,应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听他说了这么一长串的话,宁莞轻笑,心下了然。
这是起了些兴致呢。
说起来,往些年游历江湖,他可端了不少土匪窝。
思绪作罢,宁莞便说道:“左右也要四处走,要不然,咱们就先去苇连山好了。”她指了指隔壁虞家,“可不好受呢。”
裴中钰眸光定定,“嗯。”
小裴用力点头,也没有异议。
这事儿便这么说定了。
第二日天色一亮,他们先到重新修葺围建的裴家祖坟告拜,才回来收拾了行礼离开。
南江裴家的大门再重重合上,只留下几个丫鬟小厮,执着扫帚观望。
裴中钰本就是端土匪窝的行家,再有一个为了游历江湖,精心研究了各色蒙汗药,一下半步倒的媳妇儿。
虽小裴暂时还出不上力,但一切都相当顺利。
他们中午上了土匪寨,不过几刻钟的时间,就牵着一溜如丧家之犬的匪贼到了近处的县尉府里。
一截绳子拴着一个,场面甚是壮观。
那县尉正在府衙后院儿吃饭,一眼看过去,吓得差点把碗都摔了。
宁莞与裴中钰并未在此久留,骑马出了南江地界,经鹤城到了南罗。
他们从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或行医或助人,到一处好地方也会歇一歇。
既然到了南罗,免不得去密林的原洛家之处一趟。
在密林里,宁莞见到了仍然在南罗皇室假扮身份的白家姐弟,和真正的南罗第一蛊师,中风在床身形干瘦的席非意。
即便并不相识,但毕竟同出一脉,比起她,对方才是她师父洛玉妃正儿八经的后辈传人。
无论如何,于情于理也不该袖手旁观的。
一家三口便在密林的小竹楼住下,宁莞取针熬药,帮她做看病诊疗。
七叶到了故乡,钻进青苍苍的林叶里,撒腿儿到处乱跑,每天晚上回来,小肚子都是圆鼓鼓的。
小裴除了跟着七叶玩儿,和每日固定的一个时辰读书习字外,最多的就是跟着他爹在林中学功夫打基础。
他们在南罗密林待了一个多月,席非意这中风隔了好几年拖得太久,难以恢复如初,但一番针药折腾下来,也能说上话,活动两只手了,不至于整天干挺挺躺着。
只要后续休养照看得好,过个几月说不定还能将就着下地走两步呢。
离开南罗密林时,宁莞再一次带着裴中钰和小裴父子去了洛玉妃的坟地祭拜,叩头跪谢师恩。
从南罗一路出来,途径齐州。齐州是师家祖籍,当年师翡翡病逝,由师正这个义子兼徒弟一路扶棺南下,将人葬在城郊陵墓里。
宁莞从未瞒过裴中钰这些事情,一家子路过,他们便在城中做了停留。
备了香烛纸钱,前去祭拜。
出了齐州,又去了躺盛州城,几年前郗家一门在城中的势力被兴平帝连根拔起,及至今整个盛州城也不敢高谈一个“郗”字。
宁家老宅子没人敢往里住,一直空着,宁莞也没过去,到宁家陵园去了一趟,又特意到晏家墓地去见过师妹,就径直上了苍露山。
在晏商陆墓前,小裴跟着作揖,嘴里叫着太师父的时候,一脸懵懂,他娘怎么那么多的师父啊。
他们家亲戚好多的样子。
而且,而且……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宁莞笑着拿起放在地上的万霜剑递给裴中钰,指尖点了点他的脸,说道:“说起来,这个也是你太师父呢。”
小裴歪头,看向裴中钰,茫然道:“太师父?”
裴中钰听见这个称呼,瞥他一眼:“……叫爹。”
小裴:“……爹。”
裴中钰:“嗯。”
小裴:“哎唔……”
宁莞看他们一本正经地说话,乐得笑出声,裴中钰半环着人,父子俩一脸奇怪地齐齐看向她。
七叶甩着尾巴率先走在前面,向他们呼呼叫了两声,再不下山天就要黑啦。
……
一个挨着一个去祭拜了,但当年的半月谷如今却是魔教恒月的地盘,他们暂时也不方便没往那处去,便直接转道北上。
他们这么过去,许是正好能赶上北岐以北天凝地闭,万里飘雪的冬日风光呢。
路上裴中钰与小裴同乘一骑,宁莞拽着缰绳与他们并行,转眸看过去,这一大一小是越长越像了,连神态表情有些时候也如出一辙。
宁莞伸手去捏捏小裴的脸,说道:“尽学你爹呢。”
小裴觉得自己爹很厉害,但听娘这样说,又微有迟疑:“娘,爹不好吗?”
宁莞一笑,“当然好啊。”
裴中钰上抿起唇角,眉峰间也染上了落日余晖的暖色,他轻声道:“裴夫人也好的。”
迎着斜阳倒影,长道秋风。
小裴在马蹄声声中捂了捂眼睛。
哎呀,他不该问的。
不是早就知道的嘛,爹和娘天天互吹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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