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征和二十年先皇赐婚至今,姜言嘉嫁与赵钰已有二十一年。
她和他,也从人人称道的一对眷侣,变成了对感情讳莫如深的怨偶。
姜言嘉一早知道,先皇选中她,不过是看重她姜家在满朝文武中举足轻重,她如同一尊写着朝政安定的木像,最好不会动不会笑,安安静静地坐在金堂上,助他不成器的儿子坐稳皇位。
二人将成婚时,姜言嘉脱下了骑射的胡服,换上了京城女子最常着的短襦长裳,她暗暗想,即便不能同夫君情投意合,至少也要举案齐眉,这一辈子求不得恩爱两不疑,哪怕有点尊重也是好的。
或许是新婚燕尔,赵钰待姜言嘉极体贴,这桩先皇用来巩固皇权的婚事,似乎在层层叠叠的利益下,有过片刻的真心,少年夫妻,两手相执,或可白头,初初从广袤天地回来的姜言嘉,在夫妻相悦上,还有过天真的妄想。
可年少时的情事就如镜花水月,刹那成空。
那时明媚如四月春水的姜言嘉,怎么都没有料到,昔日爱侣终成仇,自己嫁与他的这二十年,竟是深恩尽负,死生亲友。
温柔贤淑的幼妹,稚怜懵懂的岄儿,如今该在何处?
这厢宋照岄随绾风梳雾二人回府,路上她仍兴奋得紧,复提起方才与万娘子所议之事,“绾风出门为我采买也不曾在,你们未听到,这万娘子当真是个女中豪杰!”又将酒楼的言语相谈絮絮倒了许多。
绾风与万娘子是老相识,心中本就仰慕,也跟着赞叹,梳雾则是初次听说这些,坐在一旁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待到了将军府,石隽早早就候在门外,见宋照岄车停,就上前相扶。
“将军可是为了佟烨一事?”宋照岄边入内边道。
“娘子在街上也见着了?”石隽一手扶了宋照岄,一手让小厮们忙去备茶,“现下正在前厅坐着呢”,说着朝那侧努努嘴,步子却带着宋照岄往侧厅走去。
季息正同袁鸣宇坐在炕案两侧,点着一份名单,听见宋照岄进来才抬头,打趣道“这是去哪了,可叫我们好等”,说着眼神却定在一处不动,他下了炕走近些,细细端详了,又问道,“这是今儿新得的?”手上指的正是宋照岄坠在腰间的那件木雕马。
宋照岄仍旧含糊回道,“前日寻了块木材,自己雕着玩的。”
季息抬眼看了宋照岄一眼,又盯着那腰坠,片刻才小心出声,“我瞧着……倒是有八分像蹑景。”
“将军说笑了”,宋照岄下意识反驳,“这些阿物,随手雕罢了,哪有什么像不像的。”
宋照岄那日于车驾中瞅了两眼季息扬鞭的英姿,回来后便鬼使神差地寻了椴木来,雕了蹑景,一刀一凿刻画间,脑内都是季息的身影,有初见之时遥望他端坐于马上,亦有蔚汾关挥别之时目送他于夜色中,宋照岄所刻皆是按蹑景描摹,可季息相询,她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
季息虽被驳,心中也不尽信,宋照岄手上功夫极好,他是知道的,这木雕虽小,可鬃发根根可见,扬蹄之势栩栩如生,身形修长,肌理精实,马鞍形状也与他的如出一辙,这分明就是蹑景。
可宋照岄不认,他也不好揪住不放,只能摆手称自己胡乱说的,内里却雀跃得很,宋照岄这几日少说也见了百余匹马,她独独雕了蹑景,这还能是什么缘故。
心中暗自澎湃,季息面上也有些收不住,忙请了宋照岄入座,又亲奉了茶给她。
宋照岄看着季息前后忙活,一时摸不着头脑,连连问座上二人,“佟烨如何说?可带了好消息来?季将军今日心情倒好得紧。”
袁鸣宇瞟了季息一眼,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自顾自端起茶饮了一口。
提到佟烨,季息面色沉下来,正色道,“与信中所言别无二致,佟烨奉突厥大可汗之命来此求和,愿割让忻州一地,换取今冬的粮草物资,也愿与大晋盟约,往后再不南侵”,他嗤笑一声,“另外,那护送他来的突厥侍卫还私递了我一份密函。”
“密函?与佟烨有关?”宋照岄问道。
季息赞许颔首,“这密函上说,若大晋同意割地换粮一事,佟烨则任由我们处罚,突厥不会追究。”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突厥明知佟烨这次来有去无回,这是自己放掉一条出战的理由啊。”宋照岄疑惑。
“虽也不排除这是诱我们杀掉佟烨后再借机出师,但突厥如此也事出有因”,袁鸣宇在一旁言道,“娘子未与突厥打过交道,或许不知,突厥目前大可汗为哥舒海日古,是被季将军所斩的前任可汗哥舒那钦的弟弟,而这次与我们交战的是哥舒那钦之子,哥舒哲布,最近刚被封了小可汗,守在大利。”
袁鸣宇执袖捻须,缓声同宋照岄讲解,“哥舒哲布虽在战场上年少成名,可自哥舒海日古上位后,他的日子一直过得勉强,这次能独自领兵出战,是突厥可敦上下周旋的结果。”
“上次听将军与石校尉说起,先生说的这位可敦,可是哥舒哲布之母?”宋照岄思及初到岚州的那日季息的叹息。
“不错,突厥有‘父死娶母,兄死娶嫂’的惯例,如今哥舒海日古虽与哥舒哲布不和,对其母倒是敬重得很,因而二人之间全赖可敦居中调和”,袁鸣宇捏起桌上那封突厥来信,“而这次提前买粮,搬空岚州恐是哥舒哲布私下与佟烨等人商议的,哥舒海日古事前并不知情,只听哥舒哲布打了包票,便放手给他,但现下战事大败,哥舒海日古追究起来,自不会念当日情形,他派佟烨来此,意图即是夺其性命,也顺势打压哥舒哲布在突厥军中的势力。”
宋照岄心下稍明,却听季息接着道,“但也不排除突厥出尔反尔,此前他们这种事做得还少吗,今冬或许能消停一阵子,可等来年,这终究是个隐患。”
“将军所言有理”,袁鸣宇走至舆图前,指节敲在忻州,“突厥这信看似求和,实则处处暗藏杀心,且说赔地一事,当我们是傻的吗?”
宋照岄心知在座数人对忻州都有数,便不再多言,这是一个进难攻,退难守的位置,前有代州的五台山和雁门关天险,北出甚难,后是滹沱水河谷平原,一马平川,若骑兵自上冲锋而下,几乎不可抵御。
季息描画着舆图起伏,又令石隽将余忞和曲岩心叫来,共商此事。
“突厥给我们忻州,不就是给我们扔了个空粮袋子,只等我们装好粮再抢回去”,曲岩心见了这信便乐出声,“这算盘打得响啊!”
余忞则不客气得多,双手撑在案上冲季息道,“谁稀罕他送的,末将点兵,亲杀了过去,让这群狗娘养的知道厉害!”
宋照岄被余忞唬了一跳,她从未见过这种声气,哪像一个正经在编的将军,倒像个匪徒,她不自在地端坐在椅上,错开眼不再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