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突起,风声逼近,冷双成吃惊,闪身急退,刚朝左边穿插一步,就被来人钳在了怀抱之中——秋叶算得精细,就这样把她抱了个满怀。
她暗暗提气,发觉内力仍是不济,极为震怒。
他不差毫厘地紧紧拥到她,细碎的吻似翩跹的蝴蝶一路蜿蜒而下,仍是觉得不能填满心中的空虚。冷双成竭力挣扎,在强硬的怀抱中冲突无果后,开口叫骂:“秋叶!你这个无耻谰人!亏得东阁先生将我托付给你……”声音时断时续,发不出完整的句子。
“好了。”秋叶恋恋不舍地在她唇上轻噬了一阵,才冷淡矜持地说道,“你本来就是我的人,东阁只是送回来而已……”——想是他多年渗入血骨的冷漠,在如此短暂的时刻里变为炽烈语声也不大可能,这语气转淡已是毫不知觉地泄露了感情。
他墨如宝玉的瞳仁紧盯住她,双眸熠熠生辉。
冷双成怒极,心想打也打不过,骂他堂而皇之地接受,还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厚脸皮,只能狠狠地朝他面目上咬去。秋叶早已闪过,埋首在她簇簇抖动的双肩里,耳畔还是心甘情愿地留在她的唇瓣——果然毫无例外地被她咬在嘴里。
冷双成一半火热一半恐惧地发力撕咬,察觉到两片牙齿苦涩地重合了,嘴里带了血腥,才猛然清醒:是不是把这厮的耳朵咬断了……一想到被他控制的吴有的处境,心里不禁有些慌乱。
“冷双成”,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名字,一个自重生后第一句被人称呼的名字,身躯遽然静止了下来。眼前飘飞的花瓣,氤氲的郁香,眼角残存的惊世骇俗的容颜都远远跑去,记忆的潮水猛被唤醒,倾泻而来——
天啸唤她“双成”温和清朗,如明月照映山涧溪水潺潺流淌;吴有唤她“阿成”亲切随意,如市井街巷中俚家俗语;只有师傅,抑制着怜悯语声冰凉地称呼她为“冷双成”,那是一个克制了自己强烈情感而做到冷酷负世的人啊!
秋叶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两手一上一下箍住她的后背,又尝试着尽量冷漠地唤了一声:“冷双成。”
怀里的人完全冷静了下来,僵直地立在他胸膛之中。他感觉到了心里的酸痛,缓慢地说了一句:“是不是很恨我?”
“是。”他听到了一个毫不犹豫的声音。
尽管这是预期中的声音,秋叶仍然雪白了双颊,眼眸如同化开了雪水,破碎的浮冰一点一点沉没,随着明亮的颜容沉到了最黑暗的深渊里。可他还是不愿意放手,不愿意远离这份饮鸩止渴的感觉,他的嘴唇在冷双成看不见的地方轻颤。“我自小到大就是个冷冰冰的人,伴我左右的不是道貌学高的先生,便是誓死效忠的手下,没人告诉我‘喜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应该怎样才能把你留住。我得到了无上的权势财富,旁若无人地来往行事,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会遇见你,会后悔对你做过的一切事情。”
“你总是冷冰冰地看着我,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苦涩。神算子曾对我说过你是生性克制之人,你宁愿抑制住厌恶留在我身边,也不愿意违背对东阁先生的誓言,如果不是昨晚你畅快地说出所有,我永远不知道你恨我有多深,可我还是不愿意放你走。”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与平时不同的东西,我想留住你,无论后面变成怎样,我都不会让你逃脱。”
秋叶晦涩说完,将嘴唇深深掩藏在冷双成的发丝里,持续不断地轻颤。
冷双成自始至终地僵直着背脊,面容上的惊疑、震撼、警醒交替出现,最终被压制在脸庞深处,淡淡远去像一阵风。她沉默了许久,细细思索了下目前所处的境遇,然后谨慎地开了口:“世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这无疑就是对他一番肺腑之言的回击,在她眼里,她必须要遵循约定回答完五个问题,至于旁生的枝节,她素来一概不予回应。前番对独孤凯旋如此,今日对秋叶亦然。
秋叶不禁松开了手,凝视着她平静的面容,只觉心底一片冰凉,脱口说道:“谁说我是最冷酷残忍的人——”
冷双成迅速地退出他的怀抱,走至廊桥曲折处站定,看到了他那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肤色,仍然沉稳说道:“世子还记得如夫人吗?想必她是谁你都不在意了。赵应承曾经杀了一个对他情深似海的姑娘,并且对我说‘为了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苍可曾怜悯?纷繁乱世蝼蚁偷生,何谓真情何谓假意?纵使真情又有何用?’——这样看来,应该是你们教会了我残忍。”
秋叶垂袖而立,袖口凝聚了一点颤抖,像是波纹一般,逐渐扩散到全身。他突然转过身去,沉默背对冷双成,良久,才冰冰凉凉地笑了起来。“你,秋叶,赵应承都是自私浅薄之人,草菅人命玩弄感情,凶狠歹毒冷酷无情……”——居然开始一字不漏地背诵出冷双成说过的话。
他的语声压抑而深沉,带着混杂了颤音的绝望,身形却是挺拔尊贵骄傲如阳。
冷双成默然站立。
秋叶伫立极久,面对池水不让她看清面容。他的身后是粼粼水波反射的光晕,落在银白貂裘上熨出一道一道的褶映;他的身前是疏林扶风荼蘼落花,影随风动暗香满盈,可是良辰美景虚设,无人在满园幽香中发出一丝声音。
“尽管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吴三手、阮软、南景麒、独孤凯旋、楚轩、唐七还有白璃。本来我还指望由你主动问我,但是现在看起来……”秋叶站了这么久,最后用一种平稳冷漠的语声说道。
冷双成面容上多少有些松动,连番的震撼纷至沓来让她有些无力支绌,可她仍旧提醒自己必须冷静——这个人即使动情,但终究冰凉如雪,像站在云端的神,如此可怕,居然一字不错地说出了她的想法。
“你对我不好奇,从来不去想我在说什么。你明明会医术,从来不想为我医治。甚至你猜到我昨夜扑到这个水池里受了风寒,你还是纹丝不动地陪我站在风里,冷双成,你真的是个残忍的人,对别人如此宽厚,对我如此残忍。”
冷双成不禁苦笑一下,感觉到这个世间真的是令人啼笑皆非,不过一日,尽是再现往日熟悉的话语。“世子知道什么叫做感情吗?”
朝阳淡淡地洒落在面前的影子上,他那袭淡蓝袍底纯净无瑕,不染任何尘芥,如同天边的白云,有种悠然长存无法触及的隔离。
“融入到血脉里的温暖,那是亲情,如同我看到吴有和东阁先生。无需思量自是难忘,那是真情,如同渗入到呼吸里,让你感受不到与他的分离。”她平静地开口说道,心里则有点凄然,没想到会和如此冷漠的人谈论她一直避而不见的感情,而且还不敢提及天啸的名字。
秋叶一直背对着她,沉默片刻才问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自由。”冷双成坚定地说,“自由地生活,不受任何支配地活着。”
秋叶突然转过身,带着冷冷的一阵微风。精致的五官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瞳仁里明澈似冰:“我能许你所有,惟独……”见到眼前之人不为所动的面容后,后面的字悉数吞入腹中,仅是漠然说道:“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推开一扇门进去,穿过云母屏风,在一大簇缨络般缠绕的花影面前,冷双成看到了吴三手。她能辨认出吴三手的面容轮廓,可是这张脸,却再也不是记忆中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了。
吴三手面容枯槁,鬓发灰白,两眼呆滞地凝视地面,风吹动他的额发时,卷起了上面深深纵横的伤痕,可他还是那般无欲无求无知无觉地坐着,坐在一片生机勃勃的影子里。
冷双成低唤一声,挣脱了秋叶的手,猛地扑跪了上去。她紧紧地搂住吴三手的双腿,将脸庞藏在他膝盖上的青衫里,痛苦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跟着我……”
秋叶一步一顿走上前,盯着跪伏的冷双成的背影,艰难吐出两字:“起来。”
冷双成悲痛万分,听到这两个冷漠的字后,双目泛红起身怒视:“满意了?你?”
他抿住嘴伸出手,想抹去那双眼眸里的仇恨与冷酷,还未伸至冷双成的脸庞上,她突然出手。
她的左手稳稳抓向空中的那截云锦饰纹的袖子,右掌虚张一招“高山流水”击向了他的胸膛。这式掌法极为平常,冷双成初使此掌的目的是为了拦截秋叶的靠近,以他的功力要避开简直易如反掌——先前在梅林旁,她就察觉了自己内力稍稍有回转迹象,但是要伤到武功此刻比她还强的秋叶,简直是无稽之谈。
可他还是没有避开,身躯挺直不动,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掌。他丝毫没有皱下眉头,面色也是如常,仅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帘,微微触动着说:“别看我。”
雪莲般的气息静止在面容上,让冷双成冷静了不少。她后退一步站定,冷冷道:“世子既然带我到吴有面前,想必是有话要说吧?”
“这里是安大厨的房间,安颉生性嗜酒,欲以花酿酒,因此才有如此繁复花海。”秋叶的语声落在微凉的空气里,穿透了淡薄透明的倒影。
冷双成镇定地听着,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是如此简单,安颉平素她也见过,一张胖胖和气的脸,弥勒佛般慈祥——但辟邪中人谁能纯白得像纸一样?银光还对她说过“公子非出自府上庖厨之手不食,非出自白总管亲手所织不衣”,在昨日看见白璃真实面目后,她就明白这两人绝不简单。
“安颉是七星之一,二十年前投奔辟邪。白璃和他相比,如九牛一毛,因为他是苗疆密蛊真正的高手,可以施放所有你想象不到的法术,可以解除所有的蛊毒。”
语声落下,冷双成敛住面容,不动声色说道:“我还记得世子说过‘想从我手上拿到东西也不难,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世子既然这么说,那么又要我付出什么呢?”
“聪明。”秋叶涩然一笑,“我能放走所有你关心的人,解除所有人中的毒,但是我要取走你的一件东西,那就是月光。”
冷双成并无询问,只是冷漠地盯住他,右手在腰间轻轻一抚抽出了月光。“唰”的一下月光清辉摇荡在花木重重的暗影里,映亮了她秋水似的双瞳。
冷双成倒转月光单手递上。秋叶一直凝视着她,迟缓地说道:“月光,剑长四尺二分宽三寸,卫子夫所锻神兵,玄冰淬炼见风即寒——我渴望她已经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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