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为难

24.为难

冷双成没有回头,她仔细打量李铭远的神色。面前的少年气度沉稳,能透露的讯息仅是寥寥。

她心存侥幸,希望秋叶依剑在她改变装扮、洗去气息后,不是那么笃定地一眼认出。但她转念一想,传闻不见外人不喜出行的秋叶公子能出现在此处,的确不是那么轻易含混过去。

李铭远的瞳仁如同聚集了山峦凉雾,面沉如水,左手抚住杯缘,右手五指缓缓扣起。冷双成心里暗叹一声,平稳说道:“公子勿惊,来人是我家公子,容我先行告辞。”

李铭远长身而起,心下虽诧异,仍是恭敬地施礼作辞。冷双成微笑着还礼,微微一躬后转向了街面。

午后的清风吹过秋叶依剑墨黑发丝,深拂他冷漠如昔的眉眼。冷双成看他竟是身着黑色朝服,一路凛冽缓缓行来,如同破冰裂川,心里不由得一突。

众人虽不识秋叶依剑服饰冠品,但见他孤高无攀的身影、银衣卫士的排场,心里明白几分均是匍匐下拜。

李铭远第一次见到如此冷漠的男人,俊美无匹、气质华贵,夏风无法撼动他孤鸿般身影,容颜虽是令天地万物失色,眸中的浩瀚深邃却是牢牢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目光直穿过来,瀚海波澜不兴,隐隐透着冰凉刺骨的寒意。

他心中一凛,依然不动声色地回望。

秋叶依剑双手垂落,捻纱蔽罩微微盛风,飘逸优美。黑色衣襟衬得他面容雪白,墨眉朗目,他双眸紧盯李铭远,不曾移动半分。

冷双成本待下楼,秋叶依剑却丝毫没有停步回身之意,她看了眼他的脸色,顾虑他为难李铭远,当即拦住他上得二楼的身子,眸含警示之色:“公子。”

秋叶依剑冷冷看了她一眼,雪颜黑衣,气质凛然难犯。冷双成见他仍要如冰前行,遽然拉住他的手腕,加重语气唤了一声:“秋叶!这位公子是我邀请的朋友。”

李铭远一直静立不动。

“冷双成,”秋叶依剑冷漠吐出三字,眼聚锋刃直视李铭远,“你的朋友我应当会会。”

冷双成气结,秋叶依剑又冷冰冰地意有所指:“既是用剑之人,想必剑术造诣独到。”

“夫君!”

冷双成大喊一声,更是拽住他手腕不放。她回视一眼街巷匍匐跪拜的茶客民众,冷声说道:“李公子乃世外隐居剑客,不识你世子身份,并不是缺了礼数。”

李铭远听闻此句后,眉目不动拱手施礼,秋叶依剑一动未动受了他礼节,冷冷说道:“夫人如此紧张,莫非是怕我礼数不周么?”手臂并不挣扎。

李铭远难得微微一笑,回道:“原来冷公子不是公子,而是世子嫔妃,恕在下眼拙,徒惹贤伉俪笑话。”冷双成脸面大窘,她见李铭远从容不迫,隐约猜测出她与秋叶依剑暗潮汹涌的对峙,满心困顿又无法解释,只得右手做了个延请手势,恭送他先行离去。

李铭远看到了冷双成的尴尬与为难,眼前这个男人冷漠不动,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冷戾如同雪后冰峰,锋利地割裂了空气。而且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应是一双握剑的手。

这个人被唤作秋叶,又是世子,当今世上符合这个身份的,只能是师傅告诫的天下第一剑客,秋叶依剑。

他虽然不识世务,但秋叶依剑的传说他不比外界之人听得少。他是聪明人,能看出秋叶依剑莫名的杀气,铁剑门门规森严,又恃冷双成处处礼让,作为回报,他也应该避其锋芒,选择安静离去。

但是显然有人不会这么轻易妥协。

李铭远稳健行过冷双成身侧,微微目视以示告辞,转身欲行。

秋叶依剑的左手一直隐于袖中,此刻却突然出手。

仿似掠过一阵微风,那股迅疾轻忽无声,准确无误地袭向李铭远背后。

李铭远心存警惕,背部一直向外不露丝毫破绽,他看不清秋叶依剑的动作,但能听声辨位,微风轻起时,两脚滑行,斜月般掠过。

冷双成也同时出手,她身形急退,衣衫震得轰鸣,左手顺势拉住秋叶依剑退后一步。

铁剑依然,人依然。

李铭远知道这招赢得侥幸,如果不是冷双成阻挡一下,背后无名必定被人夺去。如果铁剑被人夺去,铁剑门也无颜在江湖立足。秋叶依剑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这人果然不容人小觑。

冷双成眸含歉意,再次顿手延请:“李公子,请。”

李铭远一步一步沉稳下楼,冷双成一直注视秋叶依剑苍劲隐匿的左手,窥探到缓缓蜷起时,连忙闪身正对他的脸庞,转移他的注意力:“公子身穿朝服,又带了卫队,这是为何?”

秋叶依剑不语,冷冷盯着她。

楼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如覆薄冰,稍稍不慎,一触顷刻即成汪洋大海。

冷双成想了想,明白事出有因,平静地唤了一声:“秋叶。”

秋叶依剑听她称呼已变,目光褪了点晨露的晶凉,说道:“为了面见沿途官员调动军队。我将兵力暗中北调,堵防燕云十六州。”

“为什么?”

秋叶依剑任由冷双成握着手腕,面色冷漠回道:“还记得古井一役辽军副帅?”

“耶律保?”

“正是,当年此人力劝其叔不得入城,耶律行天执意不听,被你点火炸死……”

冷双成马上截住了他的话音,急切一喊:“怎么算我杀了他?”

秋叶依剑大言不惭地冷笑一声:“不是你害的又是谁?”

“好吧,好吧,”冷双成叹口气,凝视着他蓄满隐怒的双眸,“算我不对,你接着说。”

“你做错的事情多得很。”秋叶依剑双唇形如紫月,抿成一线,趁势发作起来,冷漠无情地说道:“爱与人同游,不喜欢呆在我身边。乱穿男人衣服,带了男人私逃,到处抛头露面没个端庄模样。”

冷双成一声不吭地等他说完,笑了笑:“还有么?”秋叶依剑俊颜一凛,就待伸手抓人,冷双成快他一步,将他抱了满怀。冰绡云雾般的绯红蔽罩扑在她面容上,凉润清爽,传来飘渺冷香,她深深地嗅了一口,紧紧抱住秋叶依剑的背脊,闷声说道:“接着说吧。”

秋叶依剑回搂冷双成腰身,将唇扎向她黑发、脖颈,吻了会先嫌恶一声“一股子药味”,嘴唇却久滞不休到处啃咬:“耶律保既然没死,以他的野心,不可能不趁东瀛蛊乱中原时落井下石。”

冷双成赞叹不已:“有道理,还是你想得周到,看得远。”两手并未放松。由于冷双成故意缠住秋叶依剑,银衣卫士没获得他的成令,只能放任李铭远通行。冷双成穿过他脖颈黑发,目视李铭远坚韧的背影,多留恋抱了秋叶一会,又问道:“带这么多人出来,又想干什么?”

“虚虚实实,让密宗的人看不清我调兵动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白石山必经之路只有这条,我赶了两天推算路程……”后面却没说出进了范围距离后,放出蓝色蝴蝶忍耐辛劳辨认路径的事情。

冷双成初见秋叶依剑时,心里就有些芥蒂,眼见已将风波停息,打定主意挣脱了他的怀抱。

茶香四溢,饮后两腮留蓄甘甜,令人齿颊生香回味不已。冷双成见李铭远安然远行,沉默斟满一盏香茗,细细啜饮品尝。她的眼光穿透蒲柳烟飞的空气,落在极远的地方。“如此人物却未尽其才……”想来也让她扼腕叹息。

秋叶依剑目视冷双成临栏伫立的背影,突然清楚了她在看谁,不禁冷冷说道:“古剑无名想必你也认识,难怪相谈甚欢,不思归还。”

“铁观音香高味醇、回甘悠久,亦能清热降火,公子要不要也尝尝?”冷双成背对秋叶依剑,嘴角轻带一抹微笑。

秋叶依剑容颜更白,他冷冷一笑,道:“冷双成,呈口舌之利算什么?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么?”

冷双成微叹一口气,见李铭远已经远去不显人影,走回来放下杯盏,笑道:“记得。我还记得你的脾性,无论我说什么,你一律当成大风刮过去。”

秋叶依剑冷笑:“有些话我偏生记得,就怕你厚颜无耻说过即忘。”

冷双成笑得眉眼弯弯,尽管易容改变颜面,但那笑容如同九天弦月,为单调无星的丝绒夜幕增添了清丽之美。“这就奇了,素来只有眼前举世高峰,何来冷双成厚颜无耻之说?”

秋叶依剑见着她笑容,微微一怔,尔后沉脸不语。冷双成细瞧了眼他的脸色,见俊颜冷漠双唇紧抿,估量着又把他气得差不多了,正对他眼睛认真说道:“我当然记得我说过的话,我正是担忧你的想法,所以才连夜赶路,想早点回到你身边。”

秋叶依剑脸上的冰雪稍霁,墨玉瞳仁紧盯了冷双成薄唇,眼神专注而炽烈。冷双成走上前,牵了他的手指,正容说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就想你此刻在做什么,休憩还是生气?只要看到白影儿一闪,我就在想那个人是不是你?等到月亮亮堂堂地照在山谷里,我还在想这时你也睡了吗?”她紧了紧他的手掌,微微一笑:“秋叶,我一直在想你。”

如同冰川化雪、海峡退潮,秋叶依剑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容颜上的阴霾随风消散,他低下头情不自禁地追逐那两仞薄唇。冷双成由得他亲了亲脸颊,神色平静,在那晶凉的唇渐渐温热时,她突然掐住他的手掌,带了十成内力重重一捏,沉声道:“痛么?”

秋叶依剑唇色凝成淡紫,俊秀双唇微不可见地颤抖,面容上冷漠不变。冷双成转过身躯,微微仰视他的眉目,冷澈见底的双瞳直对墨玉瞳仁:“你仅仅是右手生疼,你不曾想到八客自毙我眼前时,我的心像是被你撕裂了一般!”

秋叶依剑迅如流星地咬向她嘴唇,啃噬得口齿有了苦涩,才松口冷漠说道:“你是要一头狮子吃草么?”冷双成叹息:“既然你是我的夫君,一定要体恤我的心情,不可处处为难别人,不可骄横无礼肆意而为。”

秋叶依剑冷冷地抽了手掌,左臂带风将她圈在胸前,发狠说道:“只要有男人近你身子一尺之内,我一概杀光。”冷双成面色一白,正待出声责劝,秋叶依剑却单臂箍了她腰身,双唇清凉如雪地四处飘落,含混说道:“你不逃离我,会生出这多事端?”

冷双成挣扎着避开脸颊,松开了他手掌,极力推拒他的胸怀。秋叶依剑眸色冷冽,渐渐抽去了温柔之色,变得冰霜风刃带了犀利,他一眨不眨地紧盯住冷双成躲避的侧脸,冷冷道:“冷双成,为什么不敢看我?”

冷双成沉默地转视角落,不言不语。

秋叶依剑掐住她的下颌,直望到那片瞳海深处:“我从未活得如此卑微、小心翼翼,由得你对我放肆无礼,由得你一而再再而三伤我的心。我不怕告诉你,自你逃离后,我不眠不休昼夜奔波,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后面的隐怒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被他牢牢按抑在云层里,没有淋漓倾泻,只因他不忍伤害怀中之人。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眷念一吻:“你还见过比我更傻的男人么?”

冷双成凝视着这张面孔。从来没有和风煦丽、柔情蜜意,只会用乌黑冷亮的瞳仁紧揪了她的眸光,或是欲言又止或是霸道凌厉,他的眼睛,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邃,瀚海无波,隐隐约约颤抖着无力承担的隐痛。

她伸出手掌,捧住了他的脸庞,将额抵在他下颌上,深深地叹息一声:“这叫我如何是好。”秋叶依剑双眸微亮,意欲紧箍冷双成腰身,未曾料到她先行一步退开怀抱,萧索说道:“走吧,青州之事还少不得你主阵,路上也容我细细思量。”抬起头又无力一笑:“我知道你担心我,忍不住跑了出来,我心里其实很感激,多谢你的挂记。”说罢,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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