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依剑一反常态带了灵慧在身边,冷双成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她始终相信秋做事必有目的,比如在仙居哗然追捕林青鸾,举止有些言过其实,不过她脸皮薄,不敢进一步深想秋依剑占有她的狂热。“装死一天,也折磨我一天,下次再是如此,我一定撕了林青鸾”,这句话她并没有忘,秋依剑言出必行,如果她不多方顾全,他一定会杀了林青鸾。
夜色浓郁,正是如珠转昼之时,深林里老鸦呱呱数声,光线模糊惨淡,月色全然铺开在繁茂树冠上,细丝般渗入。冷双成黑发氤氲着水气,带着林青鸾浮上了河岸。林青鸾衫发尽湿,青衣漉漉面容清秀,堪似一朵出水芙蓉。冷双成看了他一眼,冷漠道:“运气逃亡了一阵,药力应该发作了吧?”
林青鸾这才明了她先前的药丸是为了配合脚伤治疗,不由得说道:“多谢姑娘好意,林某感激不尽。”
“无需你感激,天明火速送一封书信即可,凑巧晚上又可练练你的腿骨,想必恢复得更快。”黑沉沉夜色,冷双成眸光如炬,她折了一柄大小适宜的树干,掏出一尺见长的匕首利落削了起来。淡淡的光亮落及她专注沉默的侧脸上,林青鸾猜测不了她的喜怒哀乐,一时瞅着没有开口。片刻之后,树尖锋利如镝,菱形花屑散落入尘,一把粗糙磨砺的枪支便呈现在两人眼前。
冷双成伸出两指掂了掂,反手光影莹莹洒落舞了一圈枪花,动作行云流水如风般流畅。林青鸾识得此招的犀利,惊讶道:“万绽春雷一气呵成,姑娘身手不凡,枪棒技艺应是了得。”
“嗯。”冷双成平静应了一声,未多作解释,当前伸出树干探路:“谨慎点,肯定有刺客来。”
林青鸾脚步轻缓跟在身后,冷双成辨别足音察觉他果真恢复八成内力,稍微安心。
“冷姑娘为何如此笃定有伏击?”
冷双成回转身形,淡淡道:“不知林公是否想清楚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公既然在仙居抖出你的名字,想必不怕让密宗知晓你已逃脱的消息,他这样毫不遮掩,多少想借密宗之手为难你,所以今晚来的刺客肯定是两方之一。”
冷双成说完,面容不兴波澜继续往前。林青鸾呆了一呆,想起了什么似的,身震了震:“他这么做,岂不是连你也不顾?”
“是的。”
“为什么?”
“可能是为了惩罚我。”
林青鸾识时务地闭了嘴,冷双成当先一步沉默开路,厚厚的包裹缠绕在她背上,随着她不缓不急的身形,极像一个游方四处的温书生,黑色背影融入泼墨层林,宛如远山一般淡泊坚定,林青鸾看着她的脚印,试着一步一步踩了上去。
耐岁凌冬的松节浓峻,在风岿然不动,口侵碧汉,森耸青峰。冷双成右手横握枪干,斜指一方,正对风声瑟瑟、月影重重之处,她停下脚步,冷冷一顿:“来了八个人。”
“林青鸾——”一句雷鸣响过,闷天黑地兜头罩下。林青鸾大吃一惊,衣衫一卷晃过身形对着暗处。冷双成见他不打自招的轻功,叹息一声:“他们也不敢肯定,只是试探而已,否则早就出手偷袭了……”叹息未止,她突然迎风而起,枪棍翩若惊鸿扫向周身的茂木。
“哗”的一声如同皂荚爆果,一连落下八条人影,将他们二人团团围聚。冷双成不发一语欺身而上,枪势如龙地刺出,宛如梨花乍现,朵朵不离来人咽喉。
八客闪身急避,分四四阵型围困二人。林青鸾双袖当风,在四人枪戟缝隙闪躲,身形如烟晃荡,一时也难以困住他。冷双成眼角掠了一下,心放下担忧,枪棍一震仿似长了精神,瞬间幻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光墙。
枪尖偃蹇如盖晃动,利落刺透夜色,呜的一下抵住了八客之首的下颌,这招“春城飞花”确是失传已久的霸王枪一式,相传为了弥补门女弟腕力不足所创,招式繁复美妙,即使是男使用出来,端的也是姿势潇洒,气度不凡。冷双成使出此招,意态惬意然,长身俊秀带风,如同挥笔题诗的风雅人,八客首领见识此招,不由得双眸一敛,失声道:“霸王花枪,阁下是何人?”
其余众人见大哥被制,停下了攻击,转向狠狠盯视冷双成。
冷双成晶亮眼眸缓缓扫过众人,微微一笑:“得罪了……敝人两度开罪各位大哥,冷双成在此向各位赔礼。”说着,她撤了枪法,诚心实意地替众人鞠满躬身。
谁知八客均是凛然变色,两三对视,面容霎时呈透一种死白,凄冷幽幽胜似天淡月。冷双成瞧得真切,语声讶然问道:“诸位大哥可是还在怪责我?”
领头大哥看向众人,惨然笑道:“我说公为何派出八客,原来是在罪罚我们。”冷双成心惊疑,措手伸向一人,急切道:“怎么了?”
“夫人,请吧。”首领拱拱手,目视七人散开,眨眼之间脸色如常,让人觉得方才不过是一场梦境。八人列成一排,虎目凛凛而立,首领又说了一句:“望日后夫人见着公时,转告八客技不如人,无法完成任务。”
冷双成见着他们颜色恳切,惊疑之下点点头,却没有走开。林青鸾担忧八人反悔,忙不迭地牵了下冷双成衣襟,拉着她一路后顾一路迟疑前行。在两人走得不见踪影后,八客首领突然面朝七人说道:“公未透露夫人劫狱,却是派我们前来伏击林青鸾,显然是在怪责我们看守不力……公又下了死令不杀了林青鸾不准回转,但他料到夫人在旁,我们断然不敢出手,所以这个任务我们根本无法完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说罢长叹一声,他手掌一翻,遽尔击向天灵。
树色阴沉,有如伸出了长臂,张爪攫人,显得森然可怖。冷双成看了下月下深林,心一动,道声“不好”抢身奔回来路。林青鸾站在狰狞张舞的树下,看着夏夜半明半暗的光,等待许久,才见冷双成面色苍白,长发屈曲招展地行来。
“发生何事?”林青鸾奇道。
“八客死了,一掌击碎自己天灵,手法利索毫无转机……”冷双成转视微光,心里隐隐约约有了光火,一如林间浮起的晨曦霞彩:“可恨我现在才猜想出来,他们定是无法回去交差,间接被秋依剑逼死。”
“果真如此?”林青鸾口风疑迟,道,“辟邪少主没必要杀了手下呀。”
冷双成默然一下,双眸渐起红晕,冷冷道:“这个畜……当真是冷酷无情,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记得我先前所说的么?他为了警告我,谴责我的逃离,特地将他们几个送到我面前……”
语句有些凌乱,可见她的悲愤难平。林青鸾听得似懂非懂,但对秋依剑为人处事又了解了一层。两人沉默走了一阵,冷双成回头看时,林青鸾琥珀眸镶了一抹晨光,仿似黄褐琉璃珠内绽放着五彩烟花,她木讷一笑,道:“天将破晓,我们来比试轻功,看谁先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林青鸾前方夜色正浓,于黑暗处占了天时地利,他考校一下与冷双成在形势上的势均力敌,微笑回道:“好。”
“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冷双成平静说道,又喝了声:“起!”
两道身影不差分厘掠起。黑衣鼓风,长发飞扬,冷双成在虬扎古木如梭穿行,两旁的墨绿杂树胶成风屏后退,就像转动回复的走马灯。林青鸾身形略轻,恍如轻烟飘扬,在风飞行一段后,发力大呼:“冷姑娘,别跑了,林某甘拜下风……”
冷双成止步,慢慢走了回来,说道:“御风而行,果真自在。多谢你的好意,我现在好多了。”
林青鸾旧伤未愈,见两人已用轻功掠到密林尽头,体力不支地困顿睡去。
冷双成提着长枪默默走到河边,看着淙淙流水,出手如风刺向水底,簇簇两下扎起了两尾鱼,贯在银白枪尖上拼命挣扎。她剖膛洗尽,支起火架细细烧烤,盯着跳动恍惚的火焰发呆。
林里的白光渐渐渗入,她猛然惊醒过来,掏出匕首走向树木,运力斩断一些粗壮的树干,合抱后扯了些藤蔓,一五一十地缠起了木筏来。
细缕的香气漂浮于林间,带着鱼味的腥荤。林青鸾靠在树身上睡得迷迷糊糊,青丝散于脸颊而浑然不觉。方酣时肩膀上突临一推,他不由得睁开了眼。
“看哪,日出。”冷双成轻轻跃开两步,背朝着他惊喜喊道。
红日初升,霞光万绽,鱼鳞树干被缕缕阳光照耀得贝母般绚烂。云杉挺立,晨风荡漾,卷起她的衫在镀光里晃啊晃,山水百色淡去,惟独万丈红晖透过她的背影,照得林青鸾两眼璀璨生亮。
万物布满德泽,水天相接一线分隔,红日仿似跋涉千年的旅者,历尽千辛万苦,一点一点地跃出水面。
“宛如新生。”林青鸾低低说了一句,永远记住了此人此景。
五彩锦缎恍若彩虹倒映碧水,冷双成静默注视陆离光彩许久,最终感叹一声:“想必公见多了海上日出,衔着光辉出生的人,永远不懂暗求生的艰辛。”后面的叹息却是戛然而止。
此刻的他,在做什么呢?冷双成在心里默默地问,如果我见了他,又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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