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降临园林,景色比春色胜似三分。嫩竹翠业,白霜粉屑,荷塘绿荷洁净的一尘不染,翠竹显得更为澄明透碧。冷双成负手背临楼阁,淡紫隽永地伫于两三竹丛,如同扶风而立的醒目紫荆。
她极为喜爱竹。清峻不阿、不蔓不枝、荒山野岭守住了无边的寂寞与凄凉,像极了父亲。此刻盯着青青竹节,也能令她心里无限然宁静。
身后传来细重的脚步声,她旋转身躯微微一笑:“安师傅。”
安颉在夏阳里抬首望向冷双成。温和如水的笑容,映了翠绿竹光的脸庞,怎么看都是街坊里普通人家姑娘模样,但是那双聪慧的眼眸,坚韧的薄唇,为眼前沉寂的少年平添了无穷亮丽。
这个人是公心尖上的一块肉,视为珍宝。即使方才在房阁里短暂会晤,他都能察觉公长身而起,踱到窗边,要看到她才能安心,侧颜冷漠俊美,微微闪亮的目光却牢牢跟随着她的身影。
安颉打量了一眼冷双成的衣饰,连忙施礼:“冷姑娘。”
不是他不唤“少夫人”,而是据闻冷双成极不喜爱这个称呼,眼下公还在水池那畔的阁楼里,他可不敢造次。
冷双成还礼,道:“何事令安师傅如此烦忧?”
安颉暗暗吃惊,这才明了冷双成等着自己出来是何目的。他苦笑着提了提公的成命。
冷双成背着手沉吟一刻,回道:“想必是公要你查寻一下白石山的植被、地矿,安师傅是花卉大家,通常知晓根据草木根部探查矿源的方法,我就不再班门弄斧卖弄了,只是有一点我需提醒安师傅——”温和敦厚一笑后,她又接道:“尽量白日里上山麓,若遇狼群也不必惊慌,野狼双目只见黑白两色,安师傅挥舞衣衫扮作火焰,群狼自是避开而走。”
冷双成再次巧妙地为安颉解决了两大烦忧之事,正是让他忧心忡忡不敢远赴白石山的忧虑。草根看土、遇狼应变,仿似一语惊醒了梦人,安颉深深折服,鞠躬行礼:“安颉多谢夫人的好意。”
冷双成跃过一旁躲避,面带苦笑说道:“上次喝酒误事,累及安师傅门前屋后的花儿被公连根拔去,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一想到那些毒药洒土寸草不生的花木,安颉脸上呈现心痛难抑之情,急匆匆意欲告辞离去。冷双成虚拦一掌,唤道:“安师傅不急,我这里还有一竿竹送给你。”
说罢,冷双成握了竹节,也不嫌竹凹凸糙手,拔了一根说道:“竹空,截去两端插于土壤之,若有烟气必会冒出……”
安颉恍然大悟,咧嘴笑道:“双成真是聪明透顶,这么多法探寻地质。”接了这棵竹,他一路欢天喜地地走过,笑声不断。冷双成看着他背影,暗松一口气,截了一小根枝节执于手,旋转身躯。
明净雕花轩窗后,秋依剑负手而立,一株树、一竿竹将他面容衬得如临画栩栩如生。冷双成提着细竹,面色平静地举步前行,看到迎面噘嘴奔来的杜冰,微微一笑离开了秋依剑的视线。
冷双成沿着回廊默然而行,一阵暖风拂过,带来了淡淡荷香。她抬首仰望湛蓝苍穹,无意间发现一盏白色纸鸢。
是宇小白放出的暗号,表示他已平安到达。想到宇小白孩童心性,冷双成不禁在无人的廊道里微笑。
前几月离开扬州时,小白极为不舍,缠着她带他一同上路,并击掌宣誓,如果见到这种白色纸鸢,就表示他已到临一处,她若也在此地,一定要来探视他。
想到了宇小白,很难让冷双成不联想到南景麒。
记得冷双成转述她的纠葛境遇后,她曾提议南景麒带了小白隐居山林,南景麒看着她的眼睛,俊朗如风地一笑:“双成,小白只是我的妹妹。”
冷双成回想起南景麒孤高如墨竹的影,微微叹了口气。眼下秋依剑还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肯定不会现在离身引他犯难,如同在汴京按兵不动一般,她沉淀心思继续前行。
青州莅临海边,暖风熏得游人迷醉,处处繁荣安宁的盛景风光。
吴三手挨着墙根站定,无可奈何地看向身畔之人:“双成,你是打定主意跟着我了?”
冷双成抿嘴低视阴影,不作声。
吴三手拢着袖,眯起眼睛看着夕阳下晚景:“你都跟了我一整天了,我知道你担忧我的安危,但此刻三老作陪,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几丈开外,三老稀稀落落地立于榆树之下,看着背立私语的两人,并未催促。他们正是接到了公的命令,负责保卫吴三手安危,是以一直尾随不去,但未料到冷双成也默默地跟着吴三手,既不聒噪,亦不理会松柏挑衅的目光。
吴三手掏出一幅羊皮小篆地图,塞给冷双成:“拿去,这是你上月要我画的,总算大功告成。”冷双成接过图形,凝声说道:“你将宋境缩小了……这画笔真是巧夺天工。”吴三手洒然一笑,嘴角抑制不了的得意,过了会又低声说道:“公一直呆在议事厅里没出来,你就回去看看吧……而且我还想上街替阮软买点花粉……”
语声越来越低,他的面色上还涌起一层淡淡红晕。冷双成眸光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顿时反应过来,喜笑颜开:“好,我不耽误你的大事。”说完她就转身,走得比来时还快,仿佛有道鞭催过来。
时近黄昏,淡紫的云雾盘踞天空,夕阳只能乘一点点缝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的游鱼,偶尔翻滚着金色的鳞光。冷双成披着一身余晖,手细竹一路叮叮当当划过长廊耳洞,孤寂之声蜿蜒不绝。
看她平静面目不起波纹,手的动作并不如顽劣孩童,却一阵阵一声声直刺耳鼓,传荡在静寂行辕上空。——她并非无意如此,而是推算了时辰。
普一进门,冷双成嘴角挑起一抹凉薄之笑,运力于胸咳嗽一声,手竹剑迅如闪电朝后刺去。只一瞬间,暗笑、面白、出招三式一气呵成,似是早有见地。
破空之声尖锐决绝,剑影绰绰,万千漫天花招凝神一点碧绿,她的手腕使出寒梅泣血的剑招,果断凶猛地刺向了来人。
秋依剑未曾提防,白影一晃,于门阁处躲闪,未曾想到冷双成这式偷袭来得汹涌,竟是被穿过耳角削了一缕发丝,飞扬落地。
秋依剑冷冷盯视她转为苍白的脸,一动未动。冷双成捂住胸口,躬身一礼:“不知来人是公,多有得罪。”
夕阳余晖落于秋身后,透过他冷漠的脸部轮廓,斑斓红影如同小桃枝上的早起春风,绽放了一朵艳丽的垂丝海棠。人比花俊美无暇,面容却似冰晶琉璃。他垂手目视冷双成低敛的长眉片刻,一直沉寂容颜无语。
冷双成淡淡咳嗽,缓缓走至桌旁坐定,面沉如水说道:“已经赔礼道歉了,公还有何贵干?”
秋依剑反手冷漠合上门阁,白衣翩然一掠,人已朝坐处扑去:“冷双成,也只你胆敢如此放肆!”冷双成急速躲避,想了想突又缓慢身形,被他扑到了怀里,面色仍是雪白如玉,带着那股无关痛痒的神情。
秋依剑紧紧环抱她双臂,低下头就朝令人恨得牙痒的面容上吻去。冷双成微侧脸颊,一边让他纠缠耳廓、脖颈,一边淡然地咳嗽。
热烈如荼的**与凉薄的咳喘之声极为不映衬,终于令秋依剑缓了缓心神。他恋恋不舍地收回俊秀双唇,雪莲般的手指停顿于微敞的领口反复摩挲,含糊说道:“知道我舍不得让你受一丝委屈,这么挟持我……还别咳了,我应了你就是。”
说罢,他紧搂冷双成腰身,手掌胡乱游走,又将唇扎于她脖颈深处,冷声发作起来:“装死一天,也折磨我一天,下次再是如此,我一定撕了林青鸾。”
冷双成眼疾手快,猛地钳住那只愈加不安分的手掌:“如果能让我去看望林公,对公也有好处。”
秋依剑一箍冷双成后背,双眸异常明亮地直视她秋水瞳仁,简直要看到波澜深处的倒影。隔着如此近,他缓缓落下那对弧线分明的薄唇,俊魅容颜如帘畔落日,万壑千山有了柔和光辉:“我能算计天下人,惟独不会再利用你。”
冷双成躲过他深邃温柔的幽黑眼眸,极力挣扎喘息。秋依剑昏天黑地地纠缠亲吻,不放过每一次侵染她气息的机会。冷双成见他胡搅蛮缠许久未止,只得发狠踹向他雪白衣襟下摆,大叫:“秋依剑!你的手放在哪里?”
秋依剑虽是应了冷双成的逼迫,暗却使了手段,当晚才半推半就地遣走守卫,令冷双成隔墙与林青鸾相见。
林青鸾的牢房在行辕后院一个单独的黑间里,开了一小扇气窗,隐约洒落些月色星光。他记得冷双成对她说过的话,猫头鹰这种鸟尽管凶狠丑陋,双翅犹能展翔高飞,而不是像他,被秋依剑洞穿了肩胛,关押在黑暗生不如死。
林青鸾认得这根贯穿肩井穴的链,据说是崆峒派祖传秘宝‘一绝索’,强行逃离时,索刺会倒扣经脉,远离一步,疼痛入骨一分。
他无力可逃。行刑,秋依剑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幽深似海的眸紧盯了他,仿似要撕了他苍白胜雪的脸,两眼竟是一眨不眨。
林青鸾想起就心寒,但他懂得是何原因。
秋依剑爱冷双成一分,就会多恨他一层,而且世人无法比拟这个男人的疯狂。他自问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当秋依剑捏着他下颌,冷冷说着“我看你能支撑多久”时,他仍是明智地不开口。
窗外樟树墨绿渗入柔纱般的月光,照在他毫无血色的面上,他看着那些,却回想起秋天落飘零林间,宛如带有一种感情,甘愿坠入深渊,混杂着满心的颤抖绝望,永世不得飞扬。
林青鸾盯着这片模糊的光影,血脉突然有些炙热地滚动,他长叹一口气,唤道:“冷姑娘。”
冷双成一直不敢猜测林青鸾留下来的缘由,因为从她离开赌坊到秋依剑去围捕,这间有一段时间空差,可是他并未逃走。
此刻,冷双成敛袖缓慢走近那堵墙,面容本是沉静,听得林青鸾一唤后,一反平常微微颤抖起来。“林青鸾,林青鸾……”她哑然开了口,轻声问道:“公是不是折磨了你?”
房内的林青鸾静默一会,复又平声说道:“没有。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冷双成贴近白壁,将右掌平伏于墙面,缓缓道:“你是不是和猫头鹰哥哥一样,血液里天生能感应到?”(前世纠葛,好奇者后番外有解释)
“我不知道猫头鹰是谁,但每次我遇见你,骨里的血就像沸水翻腾一样,烧得我全身难受。”林青鸾苦涩地说道,又接了一句,“不见你更难受。”
风吹得哗啦啦地响,斑驳了一地的暗影。冷双成极想吹起一首曲,安抚墙那边瘦弱的林青鸾一心的忧伤。可她抬头仰望了下淡色天空,看了看风掠过的痕迹,最终低首面朝里壁,坚定地说了一句:“林青鸾,我只是来看看你。我喜爱公,定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我也不能救你,否则只会让你落入更加不齿的境地。”
过了静寂好久,林青鸾才传出痛苦的语声:“冷姑娘,你明明没有说一个重字,却远比世间任何的指责令在下羞愧。”
冷双成将头抵在壁上,闭眼说道:“传闻青鸾公曾为路边陌生妇孺,不远奔波千里,仅仅为了送一封母亲的平安书信,我第一次听闻时,心下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夜凉如水,影壁内外一片沉寂。月上柳梢,清淡如霜。冷双成沉默伫立极久,黯然神伤地转身离去。林青鸾听得她的足音,忍痛拉伸锁链,将他的手掌抚上映着月光的墙壁,颤抖摸索片刻后,贴近一方冰凉如雪的地方,再也不曾移开。
荧荧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冷双成远视蟾宫月色,想起了父亲对她说的这首诗词。她只觉心混乱一片,满腹的心酸无法言语。如果要恨,她又能恨谁?如果要追根溯源,今天这一切又是怎样发生的?
她抬头看了下前方桔黄光晕,那是一盏孤灯,月下还有一人开了轩窗,静寂坐于高烛影照,万般那么漆黑无声,惟独他还在守着一星光明。
冷双成一步一步缓缓走近,隔窗看向里面,木讷说道:“公,你折磨他,只会让我更痛苦。”秋依剑长发散尽,衣衫半解,冷漠坐于窗棂下锦榻前。他看了一眼冷双成苍白面色,冷淡回道:“外面凉,进来说话。”冷双成依言走入,秋依剑褪下衣衫,给她披上,又将她紧紧搂入胸前。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盛一院香。月色隔了花木照过来,明亮如水地剪了两人倒影。秋依剑沉默良久,突然说道:“见你如此,我其实比你更痛苦。宇小白、南景麒、孤独凯旋、林青鸾,我甚至都不敢开口提及他们的名字,只要想到任何一人和你有联系,我就妒忌得发狂……”
冷双成猛一震惊,似是清醒过来,拽着他衣襟急切喝问:“你把他们怎么了?”察觉到他眸色变凉后,她叹息松手,挫败地将头抵于他胸膛之上,无声苦笑:“秋,你当真听不懂我说话么?我待他们礼敬三分,自是把他们当做了亲朋故友,对你苛责退让,自是把你当作……”最后几个字她无法说出口,她拐起手肘挣脱了他的手掌,平静仰倒在锦榻上,合上了眼睛。
“睡吧,我很累了。”
凉风入夜,吹拂过树梢,吹淡了云彩。簌簌抖动的树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像是一只无形有力的手,窒息了秋依剑的心脏。
他闻风而视,看了下窗轩外的月色树影,淡然一笑:“树欲静而风不息。”冷双成转眼看到他可恨无耻的笑容,不发一语地扭头向了暗壁。
秋依剑墨玉双瞳紧紧擒住她的侧脸,俯身吻上了她凉淡如月的眉眼,含混说道:“你就求老天爷多帮你的忙,不要让他们来招惹我就行。”冷双成抬起手看也不看击了一掌,逼开那张嚼着得意笑容的脸,用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秋依剑又发力与她厮缠一番,见她眸带恼色脸颊微红,这才低笑两声心满意足地走向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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